立秋後的北平,天氣逐漸轉涼,微風中不再夾雜著滾滾熱浪。陽光也不再炙熱,而是溫柔地灑在大街小巷,為這片被疫情籠罩的城市帶來一絲暖意。
作為被抽調的防疫人員,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下設消毒小組組員,田七郎中踏著落葉,行走在寂靜的街道上,他的腳步聲在空曠中迴蕩,顯得格外清晰。
街道上空無一人,寂靜得仿佛時間都停滯了。昔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歡聲笑語,如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空曠的街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偶爾,一陣風吹過,帶起地面的塵埃,在空中跳起了孤獨的舞蹈。
遠處,幾隻流浪貓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廢墟之間,它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驚恐和不安。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明的壓抑感,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田七郎中嘴上戴著紗布口罩,雖然聽松江伯周進介紹說,這玩意兒只能說聊勝於無,還是應當與患者保持一定距離,但好歹能給人一些心理安慰。他手中提著一桶沉重的猛火油。他是防疫人員,負責在這片被鼠疫肆虐過的區域進行消毒。
怎麼消毒?大周朝的消毒方法簡單粗暴,凡因鼠疫致死者,由親屬抬至指定地點,兩桶猛火油下去,就地焚燒,連一捧灰都很難留下。
要是在往常,這肯定會激起民憤,畢竟人死為大,講究入土為安,如此對待死者,此乃不敬呀。
但現在是特殊時候,即便作為死者家屬,也深怕被傳染,親人們看著死者的屍體,在沖天的火光之中被焚化,雖然心中悲痛萬分,但也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這該死的疫情,啥時候才能過去呀?
田七郎中來到一棟破舊的房屋前,此處原是一爿棺材鋪,被消毒小組臨時徵用了。
田七郎中推開門,聞到一股臭味撲鼻而來。他皺了皺眉,但還是堅定地走了進去。
院內一片狼藉,死者包括一位老翁、一名中年婦人和兩個孩子,早已被親人們抬到院內空曠處,並由衣物、被褥等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
田七郎中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幹這種事情了。他駕輕就熟,將手中那桶猛火油傾倒在那位老翁身上,田七身旁幾位衙役也陸續跟上,將他們手中的猛火油傾倒一空。
做好相應準備工作之後,田七郎中用火摺子點燃了一張廢紙,拋在了地上。
熱浪翻滾之下,田七郎中等人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們眼看著火光沖天而起,越來越大,隨後又越來越小,逐漸熄滅了。
「快走快走,這條街上都掛了將近一百人了,堪稱鼠疫重災區,咱們可千萬不要感染上了。」一名衙役小聲說道。
田七郎中一聲不吭,但也加快腳步,跟著大伙兒一起往外走。他們身後,傳來了死者家屬的一陣輕微抽泣聲,但這個時候的田七郎中,已經心硬如鐵,平靜得完全麻木了。
這次疫情來勢洶洶,自順天府尹王允、松江伯周進和五城兵馬司提督韓老三主持京中防疫工作以來,北平疫情日益嚴峻,從單日死者不到十人,發展到現在單日死者超過數百人,不過才短短十天時間而已。
田七郎中剛開始被抽調到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下設消毒小組時,他還以為是自己醫術高超,被松江伯周進看中了,本想著擼起袖子加油干,展示自己的名醫潛質。
結果,他的工作與尋醫問藥完全沒有關係,不過就是帶著一幫衙役,手提猛火油,到處毀屍滅跡而已。
但田七郎中仍舊對松江伯周進充滿了感激,要不是他被吸納進入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下設消毒小組,他又怎麼能享受平價購買肉禽蛋蔬的特殊待遇?
要沒有這種特殊待遇,就憑每人每天三個土豆的標準口糧,他老婆石俊剛懷孕的身子,營養如何得到保證?
這一天,工作結束後,田七郎中回到他位於桃花巷的家中。但作為防疫工作人員,他不能和妻子石俊住在一塊兒。
如今,石俊帶著一個小丫頭,住在內院之中,田七郎中則住在外院倒座房裡。雙方有話要說,或者有東西要傳遞時,都是隔著院牆,通過垂花門進行。
田七郎中朝著內院喊道,「娘子,我回來了。給你帶來了一塊羊肉,二十個雞蛋,還有一些時令果蔬,都放在垂花門外邊了。你待會兒讓丫鬟打開門取一下,燉一碗羊肉湯喝,煮一些雞蛋吃,好好地補一補身子。」
內院傳來他老婆石俊的聲音,「我這裡不缺吃食,你上次帶回來的牛肉,我把它滷了,到現在都還沒吃完。倒是我父親母親那裡,你作為女婿,多少看著點,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也給他們送一些去,不枉他們如此看重你。」
「這我曉得,你放心好了。」田七郎中定了定神,慢慢地回答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你這是怎麼啦?我聽你聲音有些不對?」石俊感覺到一絲異樣,連忙詢問道。
田七郎中便解釋說,「興許是這幾天太勞累了,外城死者越來越多,每天都要幫忙運送猛火油,這實在不是我所擅長的呀。」
石俊便道,「那你早些休息去吧,別累壞了身子,我這裡不要緊。」
田七郎中緩慢踱回房間,臉上眼淚簌簌直往下流。
他不知道該瞞多久,也不知道該瞞到什麼時候,他岳父一家上上下下,主僕七人,包括石俊的父親、母親,兄嫂及侄子,以及兩位年老僕人,全都因為鼠疫暴斃了。
石俊的父親石里長,為人比較熱心,桃花巷前面的那道巷子,剛開始有人患病而亡時,他去幫忙料理喪事,結果不幸染病,以至於全家人都陸續感染,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北平內城之中,有六戶人家被瘟疫滅門,石里長便是其中一家。
桃花巷也因此升格防疫措施,除防疫工作人員可以進出之外,其他所有住戶大門上,都被貼上了封條,嚴禁出入。
石里長一家,更是被臨時徵用為火化地,為北平內城附近十三條街巷提供火化服務。
要是石俊知道了此事,怕是要發瘋?他又怎麼敢把這些事情,告訴自己的老婆呢?
事實上,連石里長的弟弟,京營哨官石鋼,都托人給田七郎中帶話,叮囑他一定要瞞著石俊,千萬不能讓她知曉內情,萬一因此承受不住,他哥哥一家不就徹底斷後了嗎?
想到石里長當初十分看中自己,不但沒有要彩禮,反而倒貼了許多嫁妝過來,田七郎中深受感動,又為老人家不幸逝世感到哀傷,他決定等孩子出生之後,便讓這個孩子姓石,以便延續石家香火。
這樣的話,他田七郎中繼承石里長的諸多家財,也就名正言順了。
正胡思亂想間,田七郎中突然聽到巷子裡有人在叫他,聽聲音,好像是松江伯周進。
周進讓他找一些避瘟湯方子的藥物給他。
「什麼情況,難道松江伯周進也感染了?」田七郎中的精神一下子高度緊張起來。
雖然北平城中防疫工作大組,由順天府尹王允、順天府丞周進和五城兵馬司提督韓老三共同領銜,但實際操盤者,卻是以松江伯周進為首。
他所提出來的網格化管理、密接管控、圍擋隔離、就地火化等措施,確實對控制疫情起到了一定作用。
要不是這些舉措,他岳父石里長發病去世時,按照老規矩辦理喪事,怕是整個桃花巷,將要十室九空,田七郎中和他老婆石俊,恐怕都將難以倖免。
好在周進解釋說,他沒事,是他老婆白秀珠一行人從邢州趕回來了,擔心她們在路上受到影響,便想著給她們熬幾碗避瘟湯喝,預防一下,求個心理安慰也好。
田七郎中連忙將準備好的藥物放在門外,周進吩咐陳老墨、陳小墨爺孫倆趕緊熬藥,給白秀珠一行人送過去。
白秀珠這次返程,只帶了身邊丫頭杏兒,另有壯婦兩人,家丁十人,由孫萬千、俞發春二人帶隊。
現如今,孫萬千、俞發春二人已帶領家丁們,去了桃花巷後面的萬柳巷進行隔離,周進在萬柳巷原有一處宅子,供方媛姨娘母子倆居住,方媛姨娘母子倆前往邢州之後,此處院落便空餘了下來,恰好可以拿來安置孫萬千、俞發春這些人。
至於白秀珠、杏兒等女眷,便暫時安排在南跨院中隔離,若一段時間沒有問題後,再轉移到正院中安置不遲。
周進對白秀珠很有些意見,忍不住隔著院牆,向白秀珠發著牢騷道,「好不容易將你們安全送回老家,你卻偏又巴巴地跑回來了。」
白秀珠也感覺有些委屈,她是擔心周進的工作不好開展,便第一時間趕了回來,孰能料到丈夫周進不僅不開心,而且還埋怨她不知道事情輕重緩急,她委屈地說道,「人家還不是為了你,擔心你受到御史攻訐,所以趕緊回來給你立人設,樹立一個攜家帶口、與北平共存亡的姿態,結果你還怪上我了,嗚嗚嗚嗚嗚嗚……」
白秀珠說到最後,居然還委屈得哭了起來。
周進拍著額頭說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哭了。待會兒喝完湯藥,就早些休息吧。你們就在家裡呆著,哪裡都不要去。這幾日正是北平疫情最危險的時候,每日死亡人數高達數百人,這真不是開玩笑的。」
「難道連隔壁傅訓導家中也不能去?」白秀珠顯然還沒有摸清北平城中的疫情發展狀況,不服氣地詢問道。
周進喟然長嘆道,「你還提他們家呢?北平城中封禁第一日,傅檢的姐姐傅秋芳得到通知時間晚,過來看望小侄兒傅升,結果當天就不能回去了。她在傅檢家中住了好幾天,正等得不耐煩,和傅檢這廝鬧了好幾回了。結果現在,傅試夫婦因染病,先後病逝,傅秋芳及其身邊貼身丫頭,作為密切接觸者,也被封禁隔離在傅檢家中東廂房裡,我為什麼不讓你立即住在正院之中,還不是因為傅檢家中東廂房,和咱們這邊正院隔得近,擔心你被傳染了嗎?」
「什麼?」白秀珠驚訝地問道,「傅試好歹也是曾經做過順天府通判的人啊,他們夫婦倆也染疫而亡了?」
「一個順天府通判算什麼?連周太監的老父親周白石,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修國公侯曉明之孫、現襲一等子爵侯孝康,治國公馬魁之孫、現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及其夫人高穎,都先後染病而亡。要不是女兒女婿都死了,引得今上生出憐憫之心,世襲一等公爵高煥闖關出城一案,絕對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不可能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結案。」周進憤憤不平地說道。
「牛繼宗也死了?他可是我們邢州白氏家族的親家呀。」白秀珠感嘆了一下之後,很快關心地詢問道,「那我姐姐白秀玉呢,他有沒有受到影響?」
周進答道,「你姐姐白秀玉倒是沒有受到影響,她和牛軍運氣好,早早地分家另過了。但牛繼宗和他的大兒子牛政,這次都一命嗚呼,牛軍襲爵的希望大增,你姐姐白秀玉也不會再羨慕你這個松江伯夫人的身份了。」
「那就好,那就好。」白秀珠後怕不已,拍著自己巍峨的胸脯說道。本待想像往常一樣,讓周進過來喝一口奶水,但又擔心彼此感染,便只能罷了。
連腰纏萬貫的風流畫師周白石,四王八公一系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牛繼宗、侯孝康、馬尚等人,都因為感染鼠疫而亡,那身份地位在他們之下的官宦人家,又將有多少人掛掉了?
鑑於這種情況,她白秀珠哪裡還敢抱有僥倖心理?
她打定了主意,以後就躲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靜等疫情結束以後再說。
至於她父親寫給姐姐白秀玉的那封書信,她也不打算讓丈夫周進轉交了,萬一因此感染上了鼠疫,這將如何是好?
白秀珠卻不知道,周白石、牛繼宗、侯孝康、馬尚這些人,之所以染疫而亡,是因為他們時常在美仙院逗留,而美仙院作為北平城中一處疫情集中爆發點,導致數百人感染,無一倖存。
真可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