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京向妻子汪氏叮囑道,「如今咱們謝家再不比從前,在婚事上便不能再挑挑練練,有合適的人家,你做主便是,不必寫信給我,以免鴻雁往返,空耗時間,將一門好好的姻緣都給耽擱了。」
汪氏點頭說「是。」
謝京又叮囑大兒子謝希平,「以後這個家,便靠你來支撐了。松江伯素有大才,為人又豪氣,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能抱住他的大腿,比你鄉試中舉還要重要。那年要不是我橫加攔阻,你便可以繼任桃李書院院長,隨後順天府學訓導傅檢的一切,不就都成了你的了?說起來,還是我決策失誤,耽擱了你的前途。好在這次你跟隨松江伯,始終堅守在紫檀堡,立下了些許功勞,不用擔心受到我牽連。從今往後,你便一心一意,鐵了心跟隨松江伯便是。」
「這我省得。」謝希平說道,「這次我們全家遭難,父親往日所認識的那些親朋好友,連一個前來看望的人都沒有,真是人情冷暖,令人格外心寒。倒是松江伯,替我向朝廷敘功不說,還借了我三百兩銀子,直說無論什麼時候還都行。我能和松江伯,相識於草莽之時,也不枉我在國子監混了一場。」
謝京讚許道,「你能有這個覺悟就好。」
隨後,他又嘆了一口氣道,「至於你姐姐謝娜那裡,可以正常來往,但若是有什麼事情,儘量不要求到那個趙公公頭上。畢竟是喜當爹,誰心中都不可能高興。人家趙公公表示無所謂,願意認這門親戚,那是人家趙公公會做人。但咱們自己卻不能忒不要臉,真把人家當做冤大頭來使喚。夫妻一場,有多少情分都是固定的,用一些便少一些,臨到最後,你姐姐在人家面前就不好做人了。」
謝希平點頭應了。
謝京伸出手,依次摸了摸謝希和、謝希安兄弟倆的頭顱,想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長嘆一口氣後,黯然離去。
汪氏慘叫一聲道,「老爺」。她忍不住往前沖了一步,卻又生生地止住了。
謝希平拉住母親道,「時候差不多了,要是讓別人等待太久,惹怒了那些官差就不好了。」
汪氏只好凝視著丈夫的背影,看著他在人群之中,越走越遠,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
謝希平帶著母親和兩個弟弟,依照父親的囑咐,前往北平城中帽兒胡同,果然找到了父親所說的那個二進四合院。
謝希平翻牆進入,隨後將宅院大門打開,將母親和弟弟迎了進來。隨後,謝希平又從垂花門前石板下,翻出了一串鑰匙,將垂花門上的銅鎖卸下。
直到眾人進入內院,在那株梅花樹下,挖出了一包金銀財寶,謝希平這才輕鬆了一口氣。
要不然,光有一座大宅子,手頭沒有現銀,是沒法讓母親汪氏過上安穩的生活,也是沒法讓兩位弟弟讀書識字的。
不過,這一年對於謝家來說,可謂流年不利。
丈夫謝京走後,母親汪氏憂思成疾。謝希平從城內同心堂請來了一個有名氣的老年郎中,給母親汪氏診治,花掉了上百兩銀子。直到這一年九月底時,汪氏的身子才徹底好利索。
但謝希平卻因為忙於照顧母親,錯過了今年的順天府鄉試。
要說心裡完全沒有失落,那也不可能。
但當謝希平聽說,他兩位好朋友,胡永這次順天府鄉試沒有考中,陸河這次順天府鄉試也沒有考中時,他的落寞心情便一下子好轉了許多。
他心裡自我安慰道,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上次自己沒考中,這次也不一定有希望。
不過,謝希平還是略備了一些薄禮,上門看望這兩位老朋友。
胡永看到謝希平上門看望,自然心裡很高興,但他卻也說道,「你家裡先後遭遇大難,用錢的地方有許多,還在我這裡破費做什麼?下次切不可這樣了。」
謝希平笑道,「得了,左右不過是幾吊錢的事情,既富不了你,也窮不了我。囉囉嗦嗦做什麼。你要是真心不好意思,還不如讓弟妹趕緊下廚,給我做幾道好吃的。」
「那這次就要讓你失望了。」胡永得意地笑道,「若是你早來幾天,讓你弟妹做一桌流水席,那也是應當的。想當年咱們創辦《青年詩刊》時,你幫襯了我多少,提起這個,你弟妹就感動得抹眼淚,說是好人沒有好報,怎麼就讓謝大哥攤上了這種倒霉事?但前幾天,郎中給她診斷了一回,說是她已懷孕了兩個月了,可不敢再讓她操勞太過了。」
「好事,這是好事啊。」謝希平祝賀道,「松江伯兒女雙全,你羨慕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可讓你得償所願了。」
「那是。」胡永笑道,「其他事情,諸如讀書、做官、發財,有一樣算一樣,我樣樣都不如松江伯。但若是說起這件事情,不是我在背後嚼舌,松江伯還真不一定比得過我。」
謝希平詫異道,「這是為何?松江伯已有一子二女,難道弟妹這次懷上了一個四胞胎?」
「你可別嚇人呵。一次性讓我掏出四個銀項圈作為賀禮,我可真心送不起啊。」謝希平嚇得臉色發青,聲音也變得大了起來。
他生怕胡永的老婆王靜,真一口氣生下了四個孩子,他怕是要連續幾個月吃土,才能把這四份賀禮湊出來。
胡永笑道,「沒有你想像的這麼誇張。我的意思是,松江伯雖然已有一子二女,但畢竟都是庶出,我老婆王靜肚子裡的孩子可是嫡出。這一點,松江伯可沒法和我比。」
「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胡永正說得高興,冷不防屋外一個聲音傳來。
他連忙掀開門帘,將來人迎了進來。
「這是什麼風?把您松江伯都吹到我這裡來了?」胡永驚喜道。
隨後,他又故作感慨道,「想當年,我剛成婚時,因為我那個小舅子不成器,松江伯還時常過來看望我,替我拿主意。後來隨著松江伯,官越做越大,地位越來越高,來我這裡便逐漸有些少了。這都怕是有整整一年時間,您沒到我這裡來了吧?」
周進笑道,「你少轉換話題。還是說弟妹懷孕這件事吧,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胡永尷尬地說道,「還是不談這個了,我這不是害怕打擊您的自信心麼?」
「什麼自信心不自信心?」周進得意地說道,「我今日原本是過來安慰你,想著你鄉試落榜,心情不佳,好歹說幾句貼心話給你聽。結果卻聽到你在大談嫡子庶子,那我便要再次打擊你一回了。我實話告訴你唄,我家那位白秀珠,也剛剛懷孕了。不僅如此,我新收的那個貴妾海蘭珠,也懷上了孩子。就問你胡永服不服氣?」
「恭喜,恭喜。」謝希平聽說此言,連忙拱手祝賀道。
胡永卻苦著臉說道,「哎,我唯一的優勢,還想著在您老面前故意嘚瑟幾天,想不到就這樣被你抹平了,我能不服氣麼?」
「服氣就好,那今日這一桌酒席,便由我請了。」周進豪邁地說道。
他果然早有安排,才過去了一小會兒,狀元樓的夥計便送來了一桌酒席,還多送了一壺土豆燒酒。
這時候,胡永的父親胡伯庸、妻子王靜,聽到消息後,都急忙趕過來拜見周進。周進問了一會兒胡伯庸的病情,得知最近身體還好,並無大礙,便邀請他同桌,一塊兒吃兩杯酒。
胡伯庸連忙擺手道,「可不敢耽擱了你們聊正事,松江伯您要真不好意思,便給我倒上半碗土豆燒酒,再給我夾上一些硬菜,讓我自己回到房間裡自斟自飲,豈不快哉?」
「如此甚好。」周進笑道。他真準備要動手倒酒,胡伯庸的兒媳婦王靜卻搶先把酒壺搶在手裡,她一邊向碗裡倒酒,一邊嗔怪道,「您老人家喝點酒沒什麼,可別又喝醉後,躺在地上打呼嚕了,要不然待會兒你兒子看見了,還不得把我罵上一通?」
王靜剛開始嫁給胡永時,是存心把丈夫當成了接盤俠,心裏面對胡永這一家子,還是多少有一些看不上的意思,言語之間也頗有輕慢之意。
但眼下,胡永不僅考中了秀才,還升為桃李書院中層正職,兼任桃李書院院長助理,一年到頭,年薪加福利,少說也有百八十兩銀子的收入。
因為胡永這一層關係,王靜懷孕前也能在周進家中幫忙做事,多少也有一些進項。
夫妻倆的小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王靜對丈夫胡永的態度,也就變得越發小心翼翼、曲意逢迎起來。至於她父親王三、母親周氏、弟弟王安,更是仰望著胡永過日子。
連帶著王靜對於公公胡伯庸的態度,也就越發恭敬、孝順了。
謝希平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眼饞。現在他母親汪氏在家中,整日鬱鬱寡歡,若是有一個懷孕的兒媳婦在她身前,怕是也能讓她樂開懷吧。
周進、胡永、謝希平坐下來,吃喝了一會兒,便漸漸地開始談到了正事。
胡永說道,「這次署理玉田縣令彭念、固安縣典史彭斯兄弟倆,說起來也真是倒霉。玉田縣城失守,彭念親族理應全部入獄;彭斯在固安縣城頭作戰防守時,又被女真人的弓箭射成了刺蝟,作為犧牲官員,其家屬應當得到優待。三司會審時,在這個問題上還是有過一場不大不小的爭執。最後好歹還是網開一面,僅限於彭念嫡妻及子女連坐,其他妾室、庶子庶女、家中奴僕等,則可以罰銀免罪。現如今,彭念和嫡妻及子女,已在流放隴原河州途中,但他們將家中資財全部發賣、捲走,留下那些妾室、庶子庶女、家中奴僕等,又如何能拿得出免罪銀?我按照松江伯您的意思,出面將那些人全部買下,彭念妾室和家中奴僕,都已自願遣散,惟有他那庶子彭康,庶女彭佳、彭鑫,因年齡尚小,生活沒有著落,如何進一步安置,還請松江伯決定啊。」
周進嘆息道,「哎,畢竟是同事一場。當時我在大興縣衙任職,彭念對我支持甚多,他現在犯了大罪,但罪不及家人,我也沒辦法坐看他家中子女流落街頭。」
周進思忖了一下,轉頭向謝希平說道,「胡永這裡本來就地方狹小,除了胡永一家人,還包括王老三夫婦倆及那個賭徒王安。我倒是想把彭家人安排到胡永這裡,但一來此處確實是住不下,二來也擔心王安將彭念的這幾個孩子帶壞,到時候我沒法再見故人。我聽說謝老弟如今在帽兒胡同借住,且住處較為寬敞,要不便讓彭念的那幾個庶子庶女,住到謝老弟那裡去,我每個月補貼你三五兩銀子,你看如何?」
謝希平連忙說道,「我和彭念也有數面之交。正如松江伯您所說,他雖然罪有應得,但罪不及子女。我便收留他們在家中,也花不了幾兩銀子。不過我得提前說好,若是他們叛逆不聽話,不服從我母親管教,那我便仍舊把他們送到松江伯您這裡來,您看如何?」
周進笑道,「這是自然。他們若是要學壞,你可以馬上告訴到我這裡,我親自提著馬鞭去教訓他們,想來今後彭念得知後,也斷然不會怪罪於我。」
「那是肯定的。」胡永笑道,「有松江伯代為教導,這可是他們一生之榮耀,普通人家是連求都求不來的特大恩情。」
「你少特麼胡說八道。」周進笑罵道。
「不過,松江伯雖然是一片好心,但他們都屬於犯官妻女,要是讓外人知道了,是不是有些不太好?」胡永有所疑慮道。
周進沉思道,「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我只是照顧犯官妻女,像我給謝老弟借銀子,又幫彭念家人贖身,落在其他人眼裡,確實有一些不合適,難免會有各種胡亂揣測。但我若是也幫助那些忠臣義士家屬,別人得知後,便只能當我是爛好人,而不會說我居心叵測了。」
「忠臣義士家屬?」胡永疑惑道,「是誰?」
周進嘆息道,「還不是犧牲在北平城下的那個曹兆文?他家中妻兒老小,現在生活困難,也亟需他人仗義相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