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傅通判心中打鼓,擔心收購的天量土豆爛在手中,連順天府尹王允大人,這幾天來也茶飯不思,看著堆積如山的土豆直發愁。
白條收購之策,好是好,很快就讓圍聚在一起的土豆種植戶們,四散著回家去了。
可要是這麼多土豆銷售不出去,順天府衙的財務虧空得不到填補,拿不出銀子上繳戶部,怕是在今上面前不好說話啊?
到時候今上責令戶部追繳,就他王允這點兒身價,怕是連個零頭都湊不夠。
王允大人也不是沒有想辦法。順天府衙諸人,既然都吃著皇糧國稅,那就得替上官分憂。由順天府通判傅試出面,勒令每一位衙役,都得買上幾石土豆回家。
街面上的那些商鋪,也一個都逃不掉,誰若是不主動買上幾石土豆堆放在門口,順天府衙的皂吏們,便如狼似虎一般,進入店鋪中查看,若有違規之處,那必然要重罰一番,比方說罰他一口氣購買幾十石土豆,不然決不輕饒。
王允大人倒也不純粹只是要求別人,他也能做到以身作則,家中上下數十口人,無論是家中那位黃臉婆也好,還是新收的那位愛妾也罷,一日三餐都改吃土豆。
按照周進給出的食譜,土豆大盤雞、土豆燒牛肉之類安排上,土豆雞蛋餅、土豆粉條之類也先後嘗試了幾番。
剛開始還好,家中諸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最難纏的那位愛妾還故意邀寵,說她最愛吃土豆雞蛋餅了,明日早上還可以給她多來幾張。
可是連續幾天過後,不要說家中那幾位嬌滴滴的妻妾滿懷怨言,說是看著這些土豆做成的食物就倒胃口,連王允大人自己,也是聞到土豆的味道就想要嘔吐,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更為關鍵的是,發動順天府衙管轄的公職人員和北平城中的商鋪老闆購買土豆,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及至王允大人聽說,那個專項工作組副組長兼大興縣令周進,卻在家中身體倍棒,吃嘛嘛香,他甚至還在紫光大戲院為張圓圓姑娘捧場,全程觀看了新一屆北平城中十大美女評選,讓王允大人不由隱然有些生氣。
「我都急得快要長出白髮了,你周進倒好,居然還有心情欣賞鶯歌燕舞?」王允大人不禁恨聲說道。
但他很快領悟過來,「不對,周進這廝一定還有後招。」他吩咐管家,讓其拿著自己的名帖,以最快的速度將周進這廝傳喚過來。
「府尹大人有事找我?」周進很快前來,直接詢問道。
「我都已經按照你的意見,用白條收購了那麼多土豆,再過一些天,戶部就要派司官過來催繳稅收了。到時候拿不出銀子來,我是難辭其咎,但你周進也落不到什麼好吧?」王允大人含笑說道,淡淡的口吻中卻蘊藏有一絲凌厲。
似乎周進不給他想出一個好辦法,他就有可能當場發飆,給周進一個好看。
周進早有心理準備,連忙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其實按照我的想法,事情早就解決了,何至於要等到今天?不過是有些人,不肯為上官分憂,不肯承擔一丁點兒責任,以至於事情糾結在這裡,遲遲得不到解決。」
周進雖然沒有明說這人是誰,但王允也不是一個傻子,順天府土豆統收統銷工作組,是以大興縣衙的原班人馬為基礎組建而成,能穩穩噹噹地壓住周進一頭的人,除了那位順天府通判傅試,還能有誰?
但王允在沒有了解事實真相之前,卻也不急於表態,他耐心說道,「其他人有沒有為上官分憂,願不願意承擔更多責任,我心中有數,但是你這裡,也最好能夠提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先將土豆滯銷問題解決好了再說。要知道,你是土豆種植推廣第一人,真要因此出了問題,你在朝中大佬們的印象中,怕是也會變得不妙了啊。」
周進便道,「我早就向上頭提議過了,在順天府境內,全面禁止用米麥等主要糧食種類釀酒,引導酒坊改而用土豆作為原材料釀酒,一則減少了米麥等主要糧食種類的消耗,二則讓土豆食用有了新出路,豈不是一箭雙鵰之策?受到此利好消息刺激,土豆價格必然穩中有升,咱們所收購的這些土豆,便再也不發愁賣不出去了。」
王允聽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傅通判究竟和你有什麼愁什麼怨,你要這樣坑害他,讓他再也沒有機會翻身?
很顯然,米麥釀酒改為土豆釀酒,損害的是原有酒坊背後東家的利益。大周朝在原則上,是禁止民戶私自釀酒的,有本事把釀酒作坊開設起來,穩穩噹噹做這種釀酒生意的人,肯定有人在背後撐腰。
若是沒有人背後撐腰,便只能像那個桃花巷的孫財源一樣,他的酒水生意在北平城中做不下去,不得不搬遷到紫檀堡附近,也是遇到了周進這位好鄰居,他才得以重操舊業,把釀酒生意越做越大。
如果順天府為了促進土豆銷售,嚴厲制止米麥釀酒行為,必然損害了諸多釀酒作坊背後東家的利益,誰公開提出這個建議,便等於得罪了這些人,極有可能會遭受到這些人的聯合反撲。
但現在不這樣做又不行。就像是白條收購一樣,你不給農戶打白條,允許他們拿著這些白條抵扣夏秋兩稅,農戶們便會聚集在一起鬧事,王允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先把這些農戶們打發回家再說,至於所欠下的巨額債務,那是以後的事情。
現在土豆種植戶們已經心滿意足地回家了,順天府境內各個收購點,都是堆積如山的土豆,眼看著就要發芽爛掉了,若不趕緊處理掉,到時候從哪裡找來一筆銀子,將理應上繳到戶部庫房的稅收給抵消掉?
為今之計,只有以順天府的名義,禁止米麥釀酒生意了。而理由也是現成的,減少主要糧食種類消耗,保障大周朝的糧食安全。
關鍵是,誰來充當惡人,做這個提議的首倡者?
王允自己肯定不願意,他雖然位高權重,不怕那些釀酒作坊的背後東家,但是反過來說,他也要儘量避免和這些人結仇。
周進作為禁止米麥釀酒生意的首倡者也不行,他還不夠資格。
周進雖然有著五品雲騎都尉爵位,按理來說也能夠對朝廷政務發聲,但他身上的實職卻只是一個大興縣令,在大興縣範圍之類,他自然可以令出隨行,即便是強行把大半個大興縣衙搬遷到紫檀堡,眾人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了。
但在順天府範圍之內,周進便沒有資格說三道四了。他若是想在大興縣範圍之內禁止米麥釀酒生意,倒是不難,但對於順天府境內其他州縣來說,他們管你周進是誰?
連玉田縣上任主簿李燦,都有膽子在背後痛罵周進,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因此,這個冤大頭便只能由傅試來充當。傅試是順天府通判,又是順天府土豆統收統銷專項工作組組長,由他來提出這個建議,可謂名正言順。
「哎,死道友不死貧道,便讓傅試背這口大黑鍋吧。」王允大人點頭說道。
一開始,傅試自然是不同意。
「府尹大人,求求您放過我,我可不想死啊。」傅試跪倒在地,把頭磕得像是小雞啄米,他也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人了,這個提議蘊藏著什麼樣的風險,傅試豈能不知?
因此,早在周進向他提出這個建議的第一時間,他便當即否決了。開什麼玩笑,釀酒生意牽扯這麼大,他一個小小的順天府通判,又怎麼敢輕易陷進去?
但王允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便不可能因為傅試的求饒而放棄,他循循善誘地說道,「傅通判,事情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可言了。那些堆積如山的土豆要是再賣出去,只怕再過三五天,就要全都發芽了。到時候拿不出銀子,不能如數給戶部繳稅,我是吃不了兜著走,你是更加吃不了兜著走。到了那個地步,砍你的頭都算是輕罰了。你說咱們現在還有得選擇麼?」
「是啊,傅通判。」周進在一旁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走這條路,大家都難辭其咎,還不如您挺身而出,義無反顧,為了民眾的福祉而勇往直前,這也是大周朝官場上一段難得的佳話。即便你以後遇到麻煩,也不用擔心,當著府尹大人的面,我向你保證,汝妻子吾自養之,汝勿慮也。」
周進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這個,傅試的眼淚便一顆一顆地直往下流,他嚇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胡說八道些什麼?」王允向周進呵斥道。
隨後,他便反覆做傅試的思想工作,又想傅試保證道,只要他在官場上不倒,必定護衛傅家周全。
「至於你傅試本人,只要行的端坐的正,別人也拿你沒辦法。」王允大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傅試心中悲憤道,我要是行的端坐的正,那還說個什麼?不過,他也不敢在王允大人面前自曝其短,說自己行的不端坐的不正。
想著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迫於無奈之下,傅試還是按照王允大人的要求,公開上書,請求在順天府境內,嚴禁使用米麥等主要糧食種類釀酒。
王允大人則第一時間,批准了傅試這位通判的建議,宣布從即日起,順天府境內所有釀酒作坊,一律暫停使用米麥釀酒,如若使用土豆釀酒,則不受限制。
王允還將傅試遞交的這份公文,上交內閣,並建議在整個北直隸行省以及齊魯行省,全面禁止米麥釀酒,把聲勢鬧得極大。
內閣還未對順天府衙門所提交的這份公文做出答覆,北直隸行省範圍之內的所有釀酒作坊,卻已是嚇得瑟瑟發抖。
他們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趕緊前往紫檀堡,買一些土豆回來備用,要不然,酒坊停產一年半載,以往的所有客戶都將迅速流失,這門生意便沒法做了。
好在順天府境內的桃李書院,附設農學堂開設了數期土豆釀酒培訓班,僅需要五兩銀子,便能將一套完整的土豆釀酒技術學個八九不離十,將米麥釀酒改為土豆釀酒,倒是不存在什麼明顯的技術性障礙。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次順天府境內禁止米麥釀酒,還是給這些釀酒作坊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損失,他們以往所儲備的那些米麥不能再使用且不說,還得另花一筆錢收購大量土豆,無形中增加了酒坊的生產成本。
這些人將滿腔恨意都怪在了傅試通判身上,揚言在必要的時候,要給傅試本人一個好看。
「聽說傅試的親妹妹傅秋芳,都快三十歲了,仍舊待字閨中,我若是找到一個機會,我非得讓傅秋芳跪倒在地,向我徹底臣服不可。」某個酒坊背後的東家咬牙切齒地說道。他這次提前收儲了大量麥粟,結果卻不能用來釀酒,只能便宜處理給糧商,損失可大了。
對於大興縣令周進,這些酒坊東家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周進雖然也是禁止米麥釀酒政策的積極執行者,但畢竟地位太低,還沒有資格參與到順天府層面的宏觀決策。
而且周進還急人之所急,第一時間開設了數期土豆釀酒培訓班,將最新的土豆釀酒技術,毫不保留地傳授給了諸多釀酒作坊掌柜,有這份情誼在,便不好意思對他斥責太過了。
土豆滯銷的問題,便因此迎刃而解。雖然收購回來的土豆價格是一石二錢銀子,賣出去的土豆價格也是一石二錢銀子,等於什麼都沒有賺,反而搭上了巨大的人力成本,有一些土豆還因為發芽爛掉了,這也是一筆損失。
但因為大興縣衙原本就有三萬兩銀子的本金,儘管這次折進去一些,那也還剩下兩萬五千餘兩銀子,足夠讓周進做下許多事情了。
王允大人也不吃虧,他因為統籌解決土豆滯銷問題有功,獲得了朝廷嘉獎不說,還兼任了戶部侍郎一職。
諸多官員之中,唯一的受害者,大概便只有傅試通判一個人了。順天府土豆統收統銷專項工作組撤銷後不久,便有人告發他將家中庶弟傅檢趕出家門,可謂不忠不孝之人,怎麼能擔任北平高官,讓世人引以為恥?
可憐傅試大人,辛辛苦苦了一場,好處沒有撈到不說,還讓自己丟了官,真是可憐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