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穀賤傷農(二)

  玉田縣的這次騷亂不太成功,也沒有引起社會層面的廣泛關注。

  那些憤怒的土豆種植戶們,說到玉田縣衙諸多尸位素餐的官員時,他們無不咬牙切齒,但若真是讓他們和這些官員們對著幹,打生打死,性命相搏,他們又變得有些猶猶豫豫,前怕狼後怕虎。

  真可謂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最終,他們趁著夜黑風高之時,在玉田縣城縱火,燒毀了許多家店鋪,也趁此機會渾水摸魚,發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橫財,便逃之夭夭了。

  而更多的土豆種植戶們,還是選擇了忍氣吞聲,要麼向人借貸,要麼賣田賣土,先把夏稅對付過去了再說,或許等上一段時間,情形便會轉好呢?

  然而情形並沒有好轉。隨著新收土豆大量湧入市場,土豆零售價格一日三跌,已降低至一石三錢銀子,照這個趨勢,還有繼續往下跌的可能。

  大興縣內諸多土豆種植戶們,這時候也紛紛改變了口吻,來到紫檀堡出售土豆的時候,對周進縣令、彭念縣丞、高基典史、傅檢主簿等人,讚頌之聲不絕,阿諛之詞不斷,甚至還有人揚言要給周進縣令立生祠,嚇得周進渾身一哆嗦,差點嚇出尿來。

  「這些鳥人,既貪婪又愚蠢,這是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是吧?」周進心中鬱悶道。

  他洞燭機先,率先解決了大興縣內諸多農戶的土豆銷售問題,這在大周朝的官場之中,本來就遭到庸人記恨了,要是他還被人立了生祠,怕是要被言官們群起攻之了。

  周進一再告誡那些農戶們,誰要是敢亂來,大興縣衙戶房便將他從本縣土豆種植農戶名錄中除名,再也不收購他們家種植的農作物了,這才算是很好地制止住了這股歪風。

  周進這才放下心來,剩下來的時間,他便可以安心數錢了。

  大興縣衙負責這次統銷統收,從縣內農戶們手中共計收購土豆八十餘萬石,再根據預售合同,轉賣給其他州縣糧商、土財及北平城中各大書院、酒樓及風月場所,實現利潤將近十萬兩銀子。

  按照當初的預售協議,大興縣衙可以從每石土豆中,賺取三錢銀子,八十餘萬石土豆,至少可以實現二十四萬兩銀子的毛利潤。

  但因為那些糧商、土財、山長、掌柜、老鴇等客戶,私下裡串通起來,集聚在大興縣衙,向周進、傅檢等人討要一個說法,說他們被周進、傅檢等人騙得太慘了,一致要求大興縣衙下調土豆出售價格。

  周進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話說回來,他一個人也頂不住那麼大壓力,一通好說歹說,將土豆銷售價格調低了一些,在原有基礎上打了一下折扣,即便如此,純利潤也相當驚人了。

  不僅周進、彭念、高基、傅檢、張應華等這些有品級的官吏,拿到了數百兩銀子到數千兩銀子不等的勞務費,參與統收統銷的諸多衙役、縣學生員、保甲長等,也都有數吊錢到數十吊錢的額外收入。

  連大興縣巡檢武大,不過是被邀請過來看場,實際上並沒有參與此事,但也分潤到了三十兩銀子的好處費,他手下那幫兄弟,也不算白來,混到了好幾頓酒肉,個個都吃得腰粗肚子圓,逢人就說周進縣令的好。

  以前,因為周進對於他那個便宜小舅子趙樂勾引馬蓉一事知情不報,讓武二頭頂青青草原,拖累了家族良好聲譽,導致武大心生不快,但是看在這三十兩雪花銀的面子上,武大便決定這件事情還是既往不咎好了,年輕人還是應當向前看不是?

  況且,自從馬蓉被拘禁在家之後,便老實了許多,如今更是懷了身孕,馬上就要替老武家這一支開枝散葉了,再糾結這些陳芝麻亂穀子也沒有什麼意義嘛?

  武大決定拿出十兩銀子,讓武二去市面上買一隻銀簪子送給馬蓉,也好讓那個不守婦道、貪圖財貨的弟妹在家中安心過日子。

  馬蓉是不是能夠安心在家過日子且不說,但大興縣學訓導張應華一家人,卻是開開心心地過起了小日子。

  在周進沒有到任大興縣令之前,張應華一家人在吃穿用度方面極為節省,即便如此,也只能保證不斷炊,日子過得極為清苦,他老婆從娘家帶來的那些金銀首飾,都差一點兒被她給全部當掉了。

  周進到任之後,張應華先是積極參與下鄉宣傳,拿到了五兩銀子的津貼,年底縣衙封印及年初縣衙開印,又各有一筆不大不小的福利,合起來又是十多兩銀子,有了這大約二十兩銀子打底,張應華一家人這才算是從生活窘迫的泥潭之中爬了出來。

  去年臘月時,為了過好這個春節,張應華的老婆沈氏,不僅為家裡人都添了一件新衣裳,還一口氣買回了五斤牛肉,五斤羊肉,雞鴨各一對,黃酒一壇,過了一次幸福年,不僅張應華、張含光父子倆吃好喝好,沈氏和她女兒張含亮也不顧形象,吃得滿嘴流油。

  以至於張應華喟然感嘆道,「這才算是人過的日子啊。」

  為此,他帶著兒子張含光,親自上門給周進拜年,父子倆規規矩矩地向縣令大人磕了三個響頭。

  嚇得周進連忙把張應華攙扶了起來,「孩子給我磕頭,我便勉強接受了,但你我也算是同僚,可千萬別折了我的陽壽啊。」

  這次統收統銷之策,張應華雖然不太理解,但也算盡心盡責。

  傅檢外出開展商務洽談時,他便主持大興縣學工作,還帶領縣學生員們,不辭辛勞,協助縣衙戶房開展土豆種植戶的名單錄入工作。

  等到夏收過後,農戶們前來出售土豆,張應華還帶著縣學生員,幫忙過秤、計數、出納,忙起來時,甚至還幫著裝貨、卸貨,可謂勞苦功高。

  他的這些表現,周進完全看在眼裡,在發放勞務費時,雖然沒有把他抬高到傅檢那樣的福利標準,卻也給了他三百兩銀子的好處,讓張應華喜出望外,一時間情難自已,差一點兒就要淚灑當場。

  張應華深感自己跟對了人,他的這一番付出不算白費了。

  三百兩銀子到手,張應華和他老婆沈氏,對這筆錢的用途有過好幾番商議。

  沈氏的意思是,張含光、張含亮兄妹倆都有些大了,最近這幾年便要陸續開始談婚論嫁了,如今全家人都寄居在大興縣學,顯然不是長久之計,不如拿這筆錢買一套房子。

  「不拘是買在北平城中,還是買在紫檀堡萬柳園,我都心滿意足。我跟著你張應華顛沛流離,也吃了許多年的苦了。我本人倒也就罷了,但你不能讓未來的兒媳婦也跟著咱們寄人籬下吧?」沈氏哭訴道。

  「這是什麼話?」張應華呵斥她老婆道,「我是大興縣學訓導,我便住在縣學裡面,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怎麼在你嘴裡變成了寄人籬下?你這話也太不中聽了。」

  張應華是一家之主,他大喝一聲,把她老婆沈氏鎮住是不難,但張應華心裡也清楚,不買一處房子,確實也非長久之策。

  別的不說,單說以後兒媳婦進門,總要給她預備一間婚房吧?

  想到這裡,張應華便嘆了一口氣道,「行行行,這件事便依你。不過這是一筆意外之財,也不能保證以後就一定還有。因此買房可以,但不能把這些銀子全部拿來買房,至少要留下一百兩銀子作為家用,以備不時之需。」

  「這我省得。」沈氏喜滋滋地說道,「那您拿個主意,這買房子,究竟是買在北平城裡好,還是買在紫檀堡萬柳園好?北平城中的房子保值,但萬柳園離你的工作地方又近,開會點卯都方便。關鍵是,那萬柳園的房子修建得是真好看,裡面的園林綠化,就像是城裡高官顯宦之家的後花園一般,讓人看了真眼饞啊。」

  「瞧你這齣息,一些花花草草就把你的眼睛蒙住了。」張應華沒有好氣地說道,「要是按照我的本意來說,當然是把房子買在紫檀堡萬柳園好了。此處大興土木,兒媳婦進門後,說不定還有機會能在紡織廠做女工,這便是一筆收入,而我本人上班點卯也好,還是躺平摸魚也罷,都比較自由。但是我也不知道,我這個大興縣學訓導的職位還能幹多久,周進縣令答應過我,若是他今後高升,臨走前必然要向上面推薦我,屆時我就不知道要去哪裡任職了,房子若是買在紫檀堡萬柳園,反而還是一個累贅。」

  「不如還是買在北平城中好了,可以作為一個長久產業,即便是往外轉手,也能賣得快一些。」張應華沉聲道。

  「北平城中好是好,可就是太貴了,稍微好一點的二進四合院,就得二三百兩銀子,低於二百兩銀子的房子,又各有各的問題,只怕住起來也不舒心。」沈氏猶豫道。

  張應華道,「這倒是無妨,不一定非要買二進四合院,普通的一進四合院,只要房子不破舊,四周沒有惡鄰,也不是不能考慮。我們一家子四個人,即便張含光娶了媳婦,也不過五口人,足夠我們住下了。」

  沈氏本來想說,張含光娶媳婦,看似只多了一個人,但他們夫妻倆若是生兒育女,等到了那些孫兒孫女一個個都長大成人,怕是這個一進四合院就不大夠住了呀。

  但她轉念一想,一代人只管一代人。兒孫自有兒孫福,管那麼多做什麼?況且過幾年張含亮也要嫁人,還真不能說一進四合院住不下他們這一家子人?

  討論完買房的問題之後,張應華夫婦倆又開始討論起了兩個孩子的婚事。

  提到婚事,沈氏就來氣,「那個孫財源,不過是個釀酒師傅,他卻仗著家有餘財,看不上咱們家張含光,說是他們家可以給長女陪嫁二百兩銀子的財貨,不怕找不到一戶富裕人家,他們孫家的意思,就是嫌咱們夫婦倆家無餘財,是個窮光蛋唄?」

  「那是他們孫家鼠目寸光。我好歹也是大興縣學訓導,若不是看中他們家陪嫁多,我根本就不會讓媒婆居間說合。」張應華氣急道。

  不過話說回來,或許也正是因為他們夫婦倆急功近利,眼饞那些陪嫁的心情太急切,孫家人才不願意這門婚事吧。看來以後在兒女婚事上,還是應當更加平和才好。

  但現在也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張應華嘆了口氣,打破了屋內的沉靜:「不管怎麼說,含光、含亮的婚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趁著現在手頭還有一些活錢,是時候該給他們張羅張羅了。」

  沈氏點頭說道,「是啊,含光都已經十五歲了,含亮也有十三歲了,再拖下去,好人家都要被挑完了。」

  張應華揉了揉太陽穴,說道,「含光的婚事,我倒是不怎麼擔心。他面容英俊,性格又沉穩,雖然不是讀書的那塊料,考不上一個功名,但他在庶務上卻有一些天份,這次縣學諸多生員,便是被他組織在一起,全程參與了大興縣衙的統收統銷之策,甚至還獲得了周進縣令的首肯,這種好名聲傳出來以後,不怕沒有好人家的女孩兒嫁過來。只是含亮,她一直跟著你在家中做活,性格文靜老實不說,咱們能給的陪嫁也不多,我擔心她將來在婆家會吃虧啊。」

  「哎,要是能再發一筆三百兩銀子的財就好了。」張應華有感而發道。

  他心想,要是再有三百兩銀子,房子便能再買大一些,含光的婚事也能辦得更加風光一些,寶貝女兒張含亮能有一份富足嫁妝,在夫家便能更有底氣一些,不用擔心會被公婆所輕視。

  「你想得是真美。有這一筆意外之財,就算是祖墳冒了青煙了,你還想再發一筆財,不是做春夢是什麼?若是真有這種好事,我便犧牲一下自己,讓你躺著享受一回也行。」沈氏大大咧咧地說道。

  想著他們夫婦倆人到中年,為了家中生計日夜憂心,平日裡連那些床笫之歡都無心提及,如今家中經濟條件略有好轉,是不是便應當飽暖思淫慾,可以稍稍縱情幾回了?

  沈氏媚眼如絲,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而張應華也察覺到異樣,有所意動的時候,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呼喊,「張訓導,快去萬柳園周進大人家中,說是縣衙諸位大人又要分銀子了。」

  聽聲音,好像是縣學教諭傅檢,看來此事定然不虛。

  「還有這種好事情?」張應華夫婦倆面面相覷,簡直有些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