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靜郡王水溶的示意下,都察院御史陳耀北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及此事,彈劾新科進士周進、神武將軍之子馮紫英、國子監生員傅檢等人,沆瀣一氣,和永利賭場寧大東家私下裡合作,吸納賭金將近六十萬兩,從中盈利四十萬兩白銀。
陳耀北嚴肅地指出,周進等人此舉,居心叵測,唯利是圖,使得無數善良百姓傾家蕩產,破壞社會風氣,更為重要的是,天子門生親自下場,涉賭營利,簡直是聞所未聞,堪稱士林之恥。
陳耀北還說道,九門提督府副將、世襲一等子爵柳芳等人,早已發現端倪,偵破此案,現已將神武將軍之子馮紫英、國子監生員傅檢及永利賭場寧大東家等人,一一拘押,人證物證俱在,希望朝廷能夠進一步授權,將新科進士周進捉拿歸案,並查封桃李書院和永利賭場,把所有壞分子一網打盡。
陳耀北的發言,在朝堂之上引發軒然大波。
「四十萬兩銀子?」諸位大臣面面相覷,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他們也想賺銀子,但據他們所知,除了像榮府賈氏那樣機會湊巧,吃到了女婿林如海一家的絕戶財之外,滿朝文武,誰能一筆生意賺取四十萬兩銀子?
「這個周進,還真是個招財童子呀。」有大臣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旁邊有人立馬附和道,「是啊,早知如此,我便把乖女兒馮瑅漠嫁給他為妻了。哪怕他不是當官的料,就憑他這一手商業經營手段,發家致富不在話下啊。哎,我家中那幾個女人,目光實在是太短淺了。」
說話者,正是京營指揮、原永興節度使馮胖子,閒談間,似乎還頗為遺憾。
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就站在一旁,聽著馮胖子在那裡大發感慨,不禁搖了搖頭。
這種事情,他怎麼就好意思拿出來講?
誰不知道你們家那個乖女兒,天王蓋地虎,身長三尺五,矮小肥胖不說,還滿臉都是麻子?你在朝堂之上如此胡言亂語,怕不是想著幫你女兒抬高身價,矇騙不明真相的群眾?
旁人卻笑說道,「周進不是可以兼祧並娶麼?據我所知,他父親這一輩,共有四兄弟,現如今只剩下了周大福、周大貴兩人,真要有意,還是可以再續前緣的嘛。"
「哈哈哈,妙極,妙極。」馮胖子大笑道。
眼見朝堂之上,越說越不嚴肅,北靜郡王水溶便向陳耀北使了一個眼色,陳耀北連忙大聲疾呼道,「諸位大人,可不要再歪樓了啊,還是先討論一下,應當如何給周進這廝治罪吧?"
諸位大臣立馬沉默了,他們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字都不說,靜觀事態發展。
按道理,周進作為新科進士,居然涉賭營利,其罪不輕。
但話說回來,周進因為土豆種植和推廣一事,深受忠順王陳西寧和戶部尚書畢景曾大人所信任,內閣次輔兼太子太傅湯居正,近段時間以來,也在公開場合對周進褒揚有加。
再加上,周進的恩師,順天府尹王允大人,以及和周進這廝有著深度利益捆綁的錦鄉伯韓老三,也同樣都在現場。
犯不著為了一個小小的周進,得罪這麼多大佬呀?
周進這廝崇尚拜金主義,賺大錢就賺大錢唄,那也是他周進的本事。
何況這四十萬兩銀子,說起來數量不少,但從常理上而言,周進頂多也就拿一個小頭,更多的錢,怕是早就孝敬給他背後的大佬們了。
得罪一個周進不要緊,得罪陳西寧、畢景曾、湯居正、王允、韓老三等諸位王公大臣之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說是後患無窮呀。
與其如此,還不如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坐山觀虎鬥,白看一場好戲,有何不可?你陳耀北有大佬支持,願意做這個出頭鳥,那是你陳耀北自己的私事。
你陳耀北看周進不滿,完全可以私下裡寫一封彈劾奏章,這也是你陳耀北作為都察院御史的正當權限。為什麼一定要在朝堂之上講這種事情?一定要逼迫大家站隊,拖眾人下水,究竟是何居心?
大家同朝為官,千里當官只為財,不看僧面看佛面,好端端地搞這些你死我活的路線之爭做什麼?
這樣一想,大家看待陳耀北的神色,便有些不善起來。
陳耀北眼見情勢不對,不禁心中苦澀,他便將求救的目光,轉向到了北靜郡王水溶那裡。
水溶也感覺很尷尬。
他本以為,周進只是一個小小的新科進士,在官場之上立足未穩,即便任職,也不過是芝麻綠豆般大小的一個官兒,眼見有四十萬兩銀子的贓銀,諸位大人聽說後,一定會像鯊魚聞到了血腥味一樣,猛撲過來,不把周進這廝撕成十塊八塊,恐怕不會輕易善了。
結果,諸位大臣都保持中立,這個事情就有些難辦了呀。
但北靜郡王水溶,既然已經挑起了這件事情,箭在弦上,也是不得不發。
當下他也只好出身說道,「本王也是頭一次聽說這種事,年輕士人涉賭,獲利數十萬,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既然世襲一等子爵、九門提督府副將柳芳,已經偵破此事,是否可以宣召柳芳將軍入朝,詳細稟報此案?」
「不用了。"戶部尚書畢景曾大人言道,「數日之前,周進就將此事經過,都寫在這封公函之中了。北靜王不妨先看過這封公函再說。」
北靜郡王水溶暗叫不好,這怕是中了對方的圈套了。
忠順王陳西寧也在一旁說道,「事情最好都敞開來說,讓諸位大臣都評判一下。周進這廝,做事不按常理出牌,究竟是獎是罰,還請諸位大臣聽過這封公函之後,再說一說自己的意見。大家集思廣益,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既不可違反朝廷法度,也不可寒了忠義之士的這片苦心呀。"
隨後,畢景曾便將這封公函讀了一遍。
周進這封公函,大致意思是說,朝廷國庫虧空,遼東兵餉不足,他和馮紫英、傅檢、胡永等人,常常為此憂心萬分。思前想後,決定和永利賭場合作,利用紫檀堡農作物試驗園土豆單季畝產一事,開出盤口,如沒有賺到錢,則所有虧空,由桃李書院一力承擔,絕不給任何人添加麻煩。如若僥倖賺得些許銀子,則一分不留,全部捐給朝廷,以供戶部度支使用。
周進還在公函中慨然言道,「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我也不怕後世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對我睡罵,我一個人承擔下來,只要有利於大周朝的長治久安和財政運轉,我將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在公函的最後,周進還以一句詩歌作為結尾,「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畢景曾大人讀到這裡時,已是神情激動,滿眼都是淚花。
要是滿朝王公大臣,都像周進這廝一樣,一心報答浩蕩皇恩,想著法子給朝廷掙錢,彌補國庫虧空,他這個主管朝廷用度的戶部尚書,日子就好過多了。
忠順王陳西寧聽到這裡,更是心有所戚戚然,對周進的愛護之心,更是多了幾分。
要是人人都像周進一樣忠心報國,各自解決幾件棘手的難事,他這個襄理朝政的親王,何至於夜不能寐,為一系列朝政之事發愁?
在場諸位大臣,也都能理解陳西寧和畢景曾二人的這份心情,朝廷用度不足的情況,早已出現多年,每次朝會上談到這個議題,大家也都給出了開源節流的意見,但如何開源,怎樣節流,卻都只是停留在口頭上。
結果周進這廝,繼九邊彩票之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四十萬兩銀子,即便他這種做法,似乎有些不合朝廷法度,但在四十萬兩白銀面前,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說句不好聽的,大周朝財務緊張,幾十兩銀子,就能捐納監生,幾千兩銀子,就能買到一個候補知府的官身,周進給朝廷憑空賺了四十萬兩銀子,難道還不能堵住大家的嘴,反而還要治他的罪?
那以後誰還會給朝廷盡心辦事?
眾人都把目光,轉移到了北靜郡王水溶和都察院御史陳耀北的臉上,想看這二位挑事者,接下來會如何應對?
水溶心中苦澀,這還怎麼應對,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進這廝,如何倒打這一耙了呀!
周進這廝沒扳倒不說,還得罪了神武將軍馮唐和順天府通判傅試,他這次真是虧大了啊。
既然馮紫英是這次賭約背後的實際操盤者,自然也早已被九門提督府拘押起來。
但因為他背景深厚,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素日又是一個標準的紈絝子弟,一進門就甘願掏出銀子,眾人拿了好處之後,誰也無心針對他了。
再加上他和韓奇、衛若蘭、陳也俊等公子哥兒們關係良好,和九省都檢點王子騰家的庶女王熙鵲更是屢屢傳出緋聞,說不定哪天就能成為王家賢婿,看在這些情面上,好歹只是將其軟禁,平日餐食供應也比較豐盛,倒是沒吃上什麼苦頭。
相比之下,傅檢就比較悲催了。他和寧大東家二人,被周進、韓奇、魏西平等人從九門提督府的地牢之中迎接出來的時候,渾身邋遢不說,手上、臉上還都是蚊蟲叮咬的痕跡,顯然是吃了不少苦頭。
寧大東家好歹還有一個通房丫頭在身旁伺候,可以偎紅倚翠,苦中作樂,他傅檢是純粹受了一次大罪啊。
傅檢恨得咬牙切齒,連聲追問道,「這究竟是誰,想要置我們於死地?」
周進連忙勸說道,「不急不急,回去再說。」
「你房中諸多婦人,因為你被捕入獄一事,在屋子裡急得團團轉,你還是先安撫她們要緊,報仇雪恨之事可以慢慢來。」
傅檢一想也是,便不再齜牙咧嘴,揚言要報復了。
等到傅檢和寧大東家洗嗽更衣,又吃了一頓接風洗塵的酒宴之後,周進、韓奇、魏西平等人,才將這次事情的前後經過和內中隱情,全部告訴了傅檢。
永利賭場的寧大東家則早已告辭,他還不屬於桃李書院這個核心圈子,有些事情還不方便知曉。寧大東家也頗為明白事理,吃過酒飯後便主動離開了。
原來,這次桃李書院和永利賭場聯手設賭,是周進、韓奇、馮紫英、魏西平等人,給四王八公那些人所埋下的一個大坑。
這次賭局,桃李書院吸納賭金將近六十萬兩銀子,純賺了四十萬兩白銀,並沒有對誰隱瞞,反而還故意泄露出去,鬧得滿城皆知。
北靜郡王水溶得知後,便暗示九門提督府副將、現襲一等子爵柳芳,以涉賭的名義,將馮紫英、傅檢、寧大東家等人拘押起來,這幾人都沒有正式官身,可以直接動手。
待證據鏈補充完整,水溶便授意都察院御史陳耀北,在朝會上公然提及此事,打擊新科進士周進只是一個由頭,最終目的,還是想對周進身後的文官群體發難。
因為,周進倒下後,其他人不說,周進的恩師,順天府尹王允大人,便有可能引咎去職。
而王允大人,正是四王八公這個群體中的眼中釘,自他上任順天府尹以來,四王八公在北平城中的諸多勾當,便有些束手束腳,施展不開了。
周進寫給戶部尚書畢景曾大人的那封公函,自然是幫自己,以及馮紫英、傅檢、胡永、寧大東家等人,洗脫了罪名,那惡意構陷、造謠周進等人從中牟利的陳耀北,則勢必要承擔一定後果了。
誠然,御史可以風聞奏事,但若是事實的真相和御史的奏摺相去甚遠,故意冤枉好人,那也不能當做什麼事都沒有。
這不,朝會上經過一番討論,最終決定,周進等人雖然說手段不妥,但其心可嘉,不獎不罰。
而御史陳耀北,沒有將事實真相打聽清楚,就胡亂上奏,性子還是急了一些,還缺乏一些必要的歷練。
因此,革去陳耀北的都察院御史職務,貶為順天府學訓導。
聞訊後,傅檢開懷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以後若有機會,給這個陳耀北多穿小鞋,讓他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