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進將內宅嚴加整頓了一番之後,家中很快秩序井然,私自進出的情況更是初步杜絕,取得了理想中的成效。
這個時候,周進便能抽出空來,和迎春、繡橘二人,見上一次面,好好地商談一次了。
這些日子,迎春姑娘借住在北跨院中,她心如死灰,麻木不仁,有時候,她的表情明明是在哭,眼睛裡卻沒有一滴淚水。
晴雯姑娘看後心中難過,她偷偷地對周進說,「哎,迎春小姐怕是眼淚都已經哭幹了。」
她這樣說,自然是想引起周進的同情心,希望他不要將迎春姑娘趕出去。
不能埋怨迎春姑娘為何會有這麼大的情緒反映,實在是因為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受到的一連串打擊,簡直是太傷人了。
她先是差點被丈夫孫紹祖所典賣,典賣不成,又遭受了一頓暴打,還是以前榮府中的丫頭晴雯看不過去,用自己的私房錢,幫助迎春姑娘贖身,讓她得以和孫紹祖達成和離。
結果孫紹祖又馬上被抄家治罪。雖然迎春姑娘和孫紹祖已經和離,但因為恰好處在孫紹祖被抄家治罪的這個時間節點,她手中所持的和離文書便有可能不作數,從而讓她受到牽連。
在這種情況下,迎春姑娘不但在孫家待不下去了,她即便是想要回到娘家,也變得絕無可能。
為了讓她能夠重回家中,周進特意去榮府交涉了好幾日,迎春姑娘不信邪,自己也去了一兩遭,結果無一例外,都被賈府的下人們拒之門外了。
想到天地之大,卻沒有她和繡橘二人的容身之處,迎春姑娘不由黯然神傷,悲痛欲絕。
她之所以沒有選擇自殺,不過是出於內心深處的那份善良,不想因為自己的死,給好心收留她們主僕二人的周進秀才添加麻煩罷了。
看著迎春姑娘披頭散髮地躺在那裡,用毛巾遮住俏臉,一副意志消沉、無顏面對世人的慵懶姿態,周進心中也為她感到一陣難過。
尤其是她那雪白的脖子上面,青一道紫一道,更是讓人看後觸目驚心。這孫紹祖下手也真是太狠了吧?
堂堂國公府的一名千金小姐,何以淪落至此?
但他此次過來,涉及到對於迎春姑娘主僕二人的安置問題,有些話需要當面說清楚,不可能因為迎春姑娘正處於傷心之中,便打住不說了。
周進雖然憐香惜玉,但那也要看對象,他與迎春姑娘無親無故,自然要一碼歸一碼,把這筆帳算明白。
「迎春姑娘,現在的情勢發展,你也是知道一二的。孫紹祖已經被抄家治罪,甚至還有可能涉及到謀逆,賈府不想惹火上身,拒絕把你接回去,雖然無情無義了一些,但也不失為明哲保身之策。如今,我房中的晴雯姨娘好心好意,接你過來做客,暫住在這裡,你便須得安分守己,切不可再去招惹那個孫紹祖,或者為他到處遊說、打點了。要不然,你難逃干係不說,我這裡也不可能再留你。」周進詳細說道。
「那是當然。」迎春姑娘瓮聲瓮氣地說了一句,滿口答應了下來。
她身邊原有四個陪嫁丫頭,一個個都年輕貌美,宛如那些春天裡的妖艷花朵,結果有三個死於非命,大都是不堪凌辱,慘遭孫紹祖的毒打而死。
迎春姑娘心腸柔軟,都不知道今後將怎樣面對這些陪嫁丫頭的家人父母,她對孫紹祖恨得牙直痒痒,自然不可能替孫紹祖出頭了。
看到迎春姑娘沒有這種從一而終的封建落後思想,周進多少輕鬆了一口氣。
他就怕迎春姑娘不知死活,還要想著替孫紹祖出頭,而孫紹祖最終又攤上了謀逆大罪的話,必然會牽連到他這裡,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周進又道,「不僅如此,你還得反戈一擊,向宛平縣衙控告孫紹祖在家中荒淫無恥,打死打殘家中下人等事項,不求真有用,但只需要表明一個你和孫紹祖勢不兩立的態度,應當便不會遭受到他的牽連了。」
對於周進的這個要求,迎春姑娘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向宛平縣衙告發孫紹祖沒問題,但她卻也擔心,此事若是發酵之後,她自己的名譽也就罷了,是不是也會對賈氏一族造成負面影響?
僅一個京營指揮,就能騎在榮寧二府頭上拉屎拉尿,將榮府的千金小姐折騰得不成個人樣,那今後還有哪個權貴之家,會把賈氏一族放在眼裡?家中姊妹們的婚事是不是也會受到牽連?
「二小姐,這都到了什麼時候了,你還替他們瞎操心做什麼?你現在自身難保,身上就那麼三五兩銀子的體己銀,還是周進大爺好心送與你的。落魄到這種程度,榮寧二府那些人,又有誰來出面幫助你了?他們都不允許你重返娘家,一點情義都不講,你還擔心會對他們有負面影響?這不是開玩笑嗎?」繡橘站在一旁,氣呼呼地說道。
她把話說完之後,胸前仍是起伏不定,顯然對此氣憤至極。
周進也開解道,「要說影響,肯定是有的,但也談不上有多大影響。從榮寧二府不敢出面保你、將你拒之門外的那一刻開始,北平城中的王公貴族之家,便算是對賈府的實力有了一個重新認識,與你是不是要告發孫紹祖,沒有太多關係。我建議你還是自求多福,少操心別人的事情。」
迎春姑娘啜泣道,「大爺這番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怪我的命不好,從小兒沒了娘,幸而到二叔二嬸那邊過了幾年心淨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個結果,連二叔二嬸也不認我這個親侄女了!這一兩年來,我的命運急轉直下,簡直像是從雲端落到了地底下。惟有夜半時分,孤枕難眠之時,想念家中那些姊妹們,記掛著我住過的那處屋子,終是心中不舍,妄想著還有一份情誼在裡頭。既然大爺都把這層窗戶紙給戳破了,我也沒有什麼好糾結的,這便依了你,以我的名義告發孫紹祖吧。」
周進心中大喜,連忙寫了狀紙,又讓賈迎春當場畫押,隨後便吩咐小廝陳小墨,替他去錦鄉伯府走一遭,請那個韓奇世子過來議事。
韓奇近段時間初入仕途,擔任五城兵馬司巡城校尉一職,他父親是新任五城兵馬司提督,有父親大人罩著,韓奇不用擔心功勞被人剝奪,也不用擔心升遷被人使絆子,因此,他的幹勁十足,恨不得一天到晚撲在工作崗位上,以便儘早打造出一個忠君報國、一心為民的光輝人設。
來到周進家中以後,韓奇故意顯擺道,「哎,這段時間真是累死我了。既要巡視北平城中日常治安,又要給孫紹祖一案補充證據,忙得腳不沾地。這也就是周兄你,要是換作其他人邀請我,我是必然不會過來的。現在我倒還有些羨慕周兄你閒雲野鶴,可以整日呆在家中,紅袖添香,美女環繞,可謂人間極樂啊。」
「少來。」周進沒有好氣地說道,「說正事,孫紹祖一案,你們查得怎麼樣了?能不能儘早給出一個說法,也好讓大家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嘛。」
「有點難。」韓奇皺著眉頭說道,「孫紹祖這廝,果真存在著買官賣官、虛報戰功、剋扣兵餉等罪名。但因為有四王八公一系替他遮掩,他在世襲一等將軍賈赦那裡買官一事,最終沒有成功,這便查無實據。後來他又和賈府結下了親事,那五千兩銀子的事情,便也只能算做是彩禮,不能認作是行賄了。至於虛報戰功、剋扣兵餉等罪名,也都能證實,但涉及到的銀兩卻不多,對於他這個京營指揮來說,頂多革職就算了。因此,我們打算再充實一下證據,儘量往謀逆一事上靠過去,不說判他的死刑,也得讓他削職為民、永不錄用才好。」
「謀逆大罪,牽涉甚廣,怕是有反對聲音吧?」周進詢問道。
韓奇有些苦澀地說道,「那是當然,孫紹祖是四王八公一系成員,和一些王公貴族之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比如說,賢德妃賈元春近些日子,便求見了今上好幾次,她倒沒有提及孫紹祖謀逆一事,但話里話外,終究還是希望今上念在他們賈氏一族先祖有過從龍之功的份上,能否網開一面?而北靜王、西寧王等人,也都一直盯著這個案子,如若不能把證據坐實,怕是他們心中不服。為了這件事,我父親感覺到了很大的壓力,他此刻騎虎難下,急得連睡覺都不安穩了。」
周進便言道,「你們的目的是把孫紹祖從京營之中開革,為什麼一定要給他按一個謀逆的罪名?其他罪名難道不行嗎?」
韓奇苦笑道,「還不是證據不好找?這你也是知道的。謀逆大罪,論心不論跡,其他罪名,論跡不論心。我們既然已經得罪了孫紹祖,自然想把他一竿子擼到底,讓他再也翻不了身。除了謀逆大罪好操作一些,可以捕風捉影,其他罪名都沒有什麼關鍵證據啊。」
周進遂把賈迎春早已簽字畫押過的狀紙拿了出來,交到韓奇手中。
他笑道,「三條人命,夠孫紹祖喝一壺的了。你們也早點把這個案子結了,省得我在家誠惶誠恐,連讀書識字都不能安心。」
韓奇也無意於嘲諷周進滿屋子貌美婦人,哪還有心情讀書?
他將這張狀紙略微掃了幾眼,不由大喜道,「好好好,這下榮寧二府不再從中作梗,我看他孫紹祖還能在牢中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