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們很愛我!

  「爸媽!我拿到縣運輸隊臨時工的崗位了!」

  於躍進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衝進了廚房,跟裡面的爸媽炫耀。

  「真的嗎?」

  李玉梅驚喜地快步走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好幾下,確保手上的水漬已經全部擦乾了,才伸手接過於躍進遞來的合同。

  合同就是很簡單的一張紙,上面寫著聘用信息。

  「真的,我還領到工作服了呢?」

  於躍進喜滋滋地把手裡拎著的袋子打開,拿出裡面的灰色工裝。

  縣運輸隊只有兩種工裝,一種藍色,只提供給大師傅們。另外一種則是灰色,普通司機和臨時工都穿著。

  「好好好。」李玉梅高興得眉眼都彎了,「正軍!等會兒去割點肉!咱家好好慶祝慶祝!」

  自過年來,於家時常吃肉,於正軍早就熟門熟路了。

  「成!我多弄一點。」

  他也高興呀。

  他們家的日子真的是越過越好了,三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未來,再也不需要跟他們夫婦一般在地里討生活了。

  於正軍是經歷過饑荒的,早就餓怕了。

  一旦老天爺不作美,農民就只能啃荒草、吃觀音土。

  六安村現在的老一輩活下來的不多,基本都在六幾年的那次饑荒里餓死了。

  李玉梅把工裝拿出來,在於躍進身上比劃著名。

  「看著有點大,等會兒媽給你改改。」

  「好嘞!」

  李玉梅把衣服重新裝好,探頭看了眼外面:「你哥和嫂子怎麼沒一起回來?」

  「哦,他們倆在縣裡還有其他事,說是想去找幾本書。」

  ——

  臨縣。

  以「找書」為藉口留下的安念和於路遠,其實另有目標。

  安念憑著過去的記憶,帶於路遠坐車到了紡織廠附近。

  「我八歲之前就住在這裡。」

  安念看著面前的家屬區,記憶在翻滾,臉上的笑容止不住。

  「我很幸運,爸媽對我都很好。」

  安建國和陳婉這兩個名字,永遠鐫刻在安念內心深處。

  那是一對多麼優秀的父母啊,他們並不嫌棄安念是個傻子,總會很耐心地和她說話、教她認字。

  哪怕安念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啊啊啊」地傻笑,陳婉也只是紅著眼圈拿出手帕,給她擦拭口水。

  「我們清明去給他們掃墓。」

  於路遠握住她的手,給予安慰。

  安念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淚憋回去。

  「嗯,我還從來沒有給他們掃過墓。」

  她甚至連爸媽的墓在哪兒都不清楚,十二年了,估計早就長滿了野草。

  「不說這些了,大哥,我們先去把東西取回來吧。」

  「好。」

  他們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要送出去的禮。

  紡織廠的家屬區並不是一個院子,而是好幾排平房,基本上兩個門就是一家。

  一間門大是房間,另外一間門小是廚房。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住得越來越久,很多人家開始往外自行搭建,就變成了門外還有一個小房間,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兩室一廚,形成了一個「L」形。

  有講究的人家,這個「L」型的凹陷處甚至還會做上圍欄,變成一個小小的院子,養點花、停放一輛自行車都很方便。天氣熱的時候,還能在小院子裡擺上桌子吃飯,空間無限利用。

  安念循著記憶,走到了原來自己的家門口。

  幸好這家並沒有弄上圍欄,他們才能敲響人家的大門。

  「扣扣扣。」

  「誰啊?!大中午不睡覺啊!」

  裡面的人罵罵咧咧,汲拉著拖鞋過來開門。

  「你們是……?」

  對方到嘴的話瞬間消失了,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安念看。

  色眯眯的眼神看得人特別不舒服,於路遠上前兩步,把安念擋在身後,目光銳利。

  年輕男人瑟縮了一下,移開目光,不敢再多看安念。

  「你們找誰?」

  於路遠:「我們找陳秀秀。」

  「媽!有人找你!」年輕男人頓時就不耐煩了,朝裡面吼了一聲,逕自走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女人出來了,她眼睛不是很好,到了外面眯著眼看了好久才驚訝地笑了起來。

  「是念念嗎?安念?陳婉的女兒?」

  安念用力點頭:「秀姨!我是念念。」

  「好好好。」

  陳秀秀眼睛瞬間就紅了,伸手牽住她。

  「快快快,進來坐,進來坐!你長大了,和你媽媽真像。

  秀姨已經兩年沒有見過你了,現在要是在大街上,我還真的不敢認呢。」

  這也是安念敢直接上門來的原因,陳秀秀前些年基本每年都會去六安村看望她,還會帶些衣服和食物去。

  「坐這裡吧。家裡太小了,騰不出位置。」

  安念看著撐起的木板上擺了很多火柴盒,有疊好的,更多的是半成品。

  陳秀秀有點尷尬地把木板端到五斗柜上:「秀姨在家無聊,糊點火柴盒,賺點零花錢。」

  「念念,你的病是什麼時候好的?這個是你的……」

  「他是我對象。我們年前結的婚。」

  安念接過搪瓷缸,很自然地介紹了一下。

  「秀姨好。」

  於路遠起身見禮。

  「好好好。」陳秀秀趕忙摸了摸口袋,從裡面掏出兩塊錢,塞給於路遠。「第一次見面,秀姨也沒來得及準備,這點錢你們拿去買糖吃。」

  安念和於路遠趕忙推拒。

  陳秀秀瞪眼:「你們過來看我,帶了這麼多東西,我就給兩塊錢怎麼就不行了?趕緊拿著,別磨蹭!」

  兩人實在拗不過她,只好接了下來。

  三人坐著說了一會兒話。

  陳秀秀自己起身了,往後面的五斗櫥走,嘴裡還說著。

  「念念,你應該知道你媽在我這裡放了些東西吧?本來你十八歲的時候,我就想還給你,但是那時候你的病沒好,我怕你守不住……」

  安念坐直身體,這本來就是她這次過來的目標。

  「嗯,秀姨,我媽給我說過。」

  陳秀秀背對著她,在五斗櫥里摸索著。

  聞言,她眼神閃了閃,本來手裡拿了個布包就打算轉身的,這下又把手往內伸了伸。

  沒想到,竟然摸了個空!

  陳秀秀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她的眼睛往旁邊的房間掃了一眼,旁邊的那個小房間的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隻眼睛。

  那隻眼睛和陳秀秀的視線對上,立馬縮了回去。

  陳秀秀嘴唇顫抖了一下,強行擠出一抹笑,裝著鎮定地回身。

  「念念,這些是你媽當年留在我這裡的東西……你看看對不對?」

  安念起身接過那個樸素的布包。

  布包是灰色棉布做的,很簡單的款式,上面的針腳也很是粗糙。

  這是她媽媽的手工!

  安念還記得自家媽媽很漂亮、讀過很多書、還會英文,但是對手工活卻非常不在行。

  她小時候,身上穿的衣服一直都是爸爸做的。

  說起來也很好笑,安建國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誰能想到他白天在紡織廠工作,晚上還要躲在家裡捏著細細的繡花針給老婆、女兒做衣服。

  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安念眼神溫柔,翹起的嘴角一直上揚著。

  「謝謝秀姨。」

  「沒事。你媽媽是我最好的閨蜜。我們倆是本家,第一次見面就很是投緣,之後又在一起工作,關係親如姐妹。」

  陳秀秀感嘆不已,重新坐回凳子,眼中露出懷念的神色。

  「當年,小婉可是咱們紡織廠的一枝花,多少大廠子弟追求她。誰能想到,她最後竟然選擇嫁給了農村來的安建國……

  哈哈哈哈,我不是說你爸爸不好。你爸爸他挺厲害的,從農村考出來的,最後卻跟著紡織廠的工程師學了技術。

  直接從一個普通的車間工人,變成了紡織廠的技術工程師。」

  陳秀秀斂下眉眼,嘆了口氣。

  「唉,好人怎麼就不長命呢。你爸媽當年多優秀啊……」

  安念安靜地聽著,聽陳秀秀講起她的爸媽,就仿佛也親眼見到了爸媽短暫卻精彩的一生。

  看安念停下了查看的動作,陳秀秀說道:「念念,你都點過了嗎?有少什麼東西嗎?」

  安念眼神溫柔地看向她:「秀姨,東西沒有少,就是我媽曾經說過她有一個匣子,烏木做的,是我外公送給她的禮物……」

  陳秀秀臉上的笑容有瞬間的僵硬:「啊,是嗎?」

  「是的。」安念笑眯眯地看向她,仿若沒有發現她身體的僵硬。「秀姨,我媽媽說您是她最好的朋友。」

  「是啊……」陳秀秀乾巴巴地應聲。

  「當年我爸媽會死在火災里,是為了救你吧?本來我媽媽都已經跑出來了,發現你不在,又沖了進去。

  我爸爸怕她出事,也跟了進去。最後,只有你活著出來了……身上還披著我媽媽的衣服……」

  她越說,陳秀秀的臉色就越白。

  「當年火場裡發生了什麼事?」

  安念這句仿若質問的話一出口,陳秀秀就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踉蹌著朝邊上的小門沖了過去。

  「把東西拿出來!是不是你偷拿了?!」

  「我沒有!」

  「你這個畜生!在家混吃等死就算了,還敢做小偷!」

  「啊!媽,別打了!我給你!我給你!」

  「……」

  小門內發出了劇烈的爭吵和打架聲。

  安念坐在原地,面無表情地聽著。

  於路遠心疼地抓住她顫抖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安念回過神來,轉頭沖他露出微笑:「大哥,我沒事。」

  「你還有我。」

  「嗯。」

  ——

  「砰!」

  小門被陳秀秀狠狠地甩上,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頭髮,拿著一個深棕色的盒子走了回來。

  「念念,你看看是這個盒子嗎?」

  陳秀秀臉上的笑很是勉強,眼神也一直低垂著,嘴唇動了好幾下才愧疚地開口。

  「念念,對不起。秀姨……」

  安念接過盒子,翻看了一下,確定盒子完好無缺,用靈力探進盒子內掃了一圈。

  「秀姨,東西我已經拿到了,就先走了。謝謝您這麼多年的保管。」

  說著,她站起身,於路遠也跟著起身。

  陳秀秀緊張地上前兩步:

  「念念!當年你爸是被廠房的橫樑砸中了,才沒能逃出火場!

  你媽她是殉情死的……66年,整個社會風氣都變了,你媽會英文,有海外關係……

  那一年,紡織廠的氣氛也不對勁了,你媽媽她在廠里很艱難……

  如果沒有你爸爸護著她,她早就死了,所以……」

  安念沒有回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難怪她八歲的時候,總覺得媽媽不開心,安念還以為是自己傻了太久了,媽媽已經失去了耐心。

  「念念,對不起……」陳秀秀低下頭,聲音哽咽。

  安念深吸口氣,回過頭:「秀姨,謝謝您這麼多年來,一直保存著我媽媽的遺物。」

  說著,她朝陳秀秀深深彎下腰去。

  不論如何,那麼艱難的十年,陳秀秀沒有供出她的媽媽,還給她保留了「見義勇為」的身份。

  否則,但凡陳秀秀把陳婉留下來的東西交出去,陳婉資本家的身份就會成為混亂十年裡最大的牌子。

  安念就算是個傻子,也不可能如此平靜的長大。作為資本家的後人,就算是在六安村,安念也會被拉出去批鬥,折磨到生不如死。

  等安念和於路遠都離開了,陳秀秀才失魂般跌坐在凳子上。

  「臥槽!這兩人可真有錢!竟然在裡面塞了一疊大團結?!」

  「什麼?!」陳秀秀猛地轉頭看向,正在翻安念他們帶來的東西的兒子。

  陳秀秀的兒子貪婪地舔著手指,數著手裡的錢,一張張地捻過去。

  「媽!他們給了足足十張大團結!一百塊錢啊!」

  陳秀秀愣了好久,然後捂著臉痛哭失聲。

  ——

  走出很遠後,安念漸漸停下了腳步。

  「念念……」於路遠有點擔心她。

  「大哥。」

  安念仰頭看向他,眼圈紅得厲害。

  「嗯?」

  下一秒,安念已經衝進了他懷裡,整個人埋進他胸膛,臉頰貼在他頸側,呼吸如同羽毛一般划過他的耳邊。

  「大哥,我爸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媽了,對嗎?」

  「嗯,他們很好。」

  顧不得這裡是外面,隨時可能有人經過,於路遠輕輕地攬住她,溫熱的手掌一下下地撫摸著她的背脊。

  「他們很愛你。」

  「是啊,他們很愛我。」

  安念用力閉上眼睛,淚珠止不住地滾落。

  可是她呢?她給了爸媽什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她的爸媽甚至害怕自己老了、死了,沒辦法照顧傻子女兒,一直省吃儉用地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