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我拿到縣運輸隊臨時工的崗位了!」
於躍進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衝進了廚房,跟裡面的爸媽炫耀。
「真的嗎?」
李玉梅驚喜地快步走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好幾下,確保手上的水漬已經全部擦乾了,才伸手接過於躍進遞來的合同。
合同就是很簡單的一張紙,上面寫著聘用信息。
「真的,我還領到工作服了呢?」
於躍進喜滋滋地把手裡拎著的袋子打開,拿出裡面的灰色工裝。
縣運輸隊只有兩種工裝,一種藍色,只提供給大師傅們。另外一種則是灰色,普通司機和臨時工都穿著。
「好好好。」李玉梅高興得眉眼都彎了,「正軍!等會兒去割點肉!咱家好好慶祝慶祝!」
自過年來,於家時常吃肉,於正軍早就熟門熟路了。
「成!我多弄一點。」
他也高興呀。
他們家的日子真的是越過越好了,三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未來,再也不需要跟他們夫婦一般在地里討生活了。
於正軍是經歷過饑荒的,早就餓怕了。
一旦老天爺不作美,農民就只能啃荒草、吃觀音土。
六安村現在的老一輩活下來的不多,基本都在六幾年的那次饑荒里餓死了。
李玉梅把工裝拿出來,在於躍進身上比劃著名。
「看著有點大,等會兒媽給你改改。」
「好嘞!」
李玉梅把衣服重新裝好,探頭看了眼外面:「你哥和嫂子怎麼沒一起回來?」
「哦,他們倆在縣裡還有其他事,說是想去找幾本書。」
——
臨縣。
以「找書」為藉口留下的安念和於路遠,其實另有目標。
安念憑著過去的記憶,帶於路遠坐車到了紡織廠附近。
「我八歲之前就住在這裡。」
安念看著面前的家屬區,記憶在翻滾,臉上的笑容止不住。
「我很幸運,爸媽對我都很好。」
安建國和陳婉這兩個名字,永遠鐫刻在安念內心深處。
那是一對多麼優秀的父母啊,他們並不嫌棄安念是個傻子,總會很耐心地和她說話、教她認字。
哪怕安念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啊啊啊」地傻笑,陳婉也只是紅著眼圈拿出手帕,給她擦拭口水。
「我們清明去給他們掃墓。」
於路遠握住她的手,給予安慰。
安念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淚憋回去。
「嗯,我還從來沒有給他們掃過墓。」
她甚至連爸媽的墓在哪兒都不清楚,十二年了,估計早就長滿了野草。
「不說這些了,大哥,我們先去把東西取回來吧。」
「好。」
他們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要送出去的禮。
紡織廠的家屬區並不是一個院子,而是好幾排平房,基本上兩個門就是一家。
一間門大是房間,另外一間門小是廚房。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住得越來越久,很多人家開始往外自行搭建,就變成了門外還有一個小房間,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兩室一廚,形成了一個「L」形。
有講究的人家,這個「L」型的凹陷處甚至還會做上圍欄,變成一個小小的院子,養點花、停放一輛自行車都很方便。天氣熱的時候,還能在小院子裡擺上桌子吃飯,空間無限利用。
安念循著記憶,走到了原來自己的家門口。
幸好這家並沒有弄上圍欄,他們才能敲響人家的大門。
「扣扣扣。」
「誰啊?!大中午不睡覺啊!」
裡面的人罵罵咧咧,汲拉著拖鞋過來開門。
「你們是……?」
對方到嘴的話瞬間消失了,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安念看。
色眯眯的眼神看得人特別不舒服,於路遠上前兩步,把安念擋在身後,目光銳利。
年輕男人瑟縮了一下,移開目光,不敢再多看安念。
「你們找誰?」
於路遠:「我們找陳秀秀。」
「媽!有人找你!」年輕男人頓時就不耐煩了,朝裡面吼了一聲,逕自走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女人出來了,她眼睛不是很好,到了外面眯著眼看了好久才驚訝地笑了起來。
「是念念嗎?安念?陳婉的女兒?」
安念用力點頭:「秀姨!我是念念。」
「好好好。」
陳秀秀眼睛瞬間就紅了,伸手牽住她。
「快快快,進來坐,進來坐!你長大了,和你媽媽真像。
秀姨已經兩年沒有見過你了,現在要是在大街上,我還真的不敢認呢。」
這也是安念敢直接上門來的原因,陳秀秀前些年基本每年都會去六安村看望她,還會帶些衣服和食物去。
「坐這裡吧。家裡太小了,騰不出位置。」
安念看著撐起的木板上擺了很多火柴盒,有疊好的,更多的是半成品。
陳秀秀有點尷尬地把木板端到五斗柜上:「秀姨在家無聊,糊點火柴盒,賺點零花錢。」
「念念,你的病是什麼時候好的?這個是你的……」
「他是我對象。我們年前結的婚。」
安念接過搪瓷缸,很自然地介紹了一下。
「秀姨好。」
於路遠起身見禮。
「好好好。」陳秀秀趕忙摸了摸口袋,從裡面掏出兩塊錢,塞給於路遠。「第一次見面,秀姨也沒來得及準備,這點錢你們拿去買糖吃。」
安念和於路遠趕忙推拒。
陳秀秀瞪眼:「你們過來看我,帶了這麼多東西,我就給兩塊錢怎麼就不行了?趕緊拿著,別磨蹭!」
兩人實在拗不過她,只好接了下來。
三人坐著說了一會兒話。
陳秀秀自己起身了,往後面的五斗櫥走,嘴裡還說著。
「念念,你應該知道你媽在我這裡放了些東西吧?本來你十八歲的時候,我就想還給你,但是那時候你的病沒好,我怕你守不住……」
安念坐直身體,這本來就是她這次過來的目標。
「嗯,秀姨,我媽給我說過。」
陳秀秀背對著她,在五斗櫥里摸索著。
聞言,她眼神閃了閃,本來手裡拿了個布包就打算轉身的,這下又把手往內伸了伸。
沒想到,竟然摸了個空!
陳秀秀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她的眼睛往旁邊的房間掃了一眼,旁邊的那個小房間的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隻眼睛。
那隻眼睛和陳秀秀的視線對上,立馬縮了回去。
陳秀秀嘴唇顫抖了一下,強行擠出一抹笑,裝著鎮定地回身。
「念念,這些是你媽當年留在我這裡的東西……你看看對不對?」
安念起身接過那個樸素的布包。
布包是灰色棉布做的,很簡單的款式,上面的針腳也很是粗糙。
這是她媽媽的手工!
安念還記得自家媽媽很漂亮、讀過很多書、還會英文,但是對手工活卻非常不在行。
她小時候,身上穿的衣服一直都是爸爸做的。
說起來也很好笑,安建國一個人高馬大的大男人,誰能想到他白天在紡織廠工作,晚上還要躲在家裡捏著細細的繡花針給老婆、女兒做衣服。
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安念眼神溫柔,翹起的嘴角一直上揚著。
「謝謝秀姨。」
「沒事。你媽媽是我最好的閨蜜。我們倆是本家,第一次見面就很是投緣,之後又在一起工作,關係親如姐妹。」
陳秀秀感嘆不已,重新坐回凳子,眼中露出懷念的神色。
「當年,小婉可是咱們紡織廠的一枝花,多少大廠子弟追求她。誰能想到,她最後竟然選擇嫁給了農村來的安建國……
哈哈哈哈,我不是說你爸爸不好。你爸爸他挺厲害的,從農村考出來的,最後卻跟著紡織廠的工程師學了技術。
直接從一個普通的車間工人,變成了紡織廠的技術工程師。」
陳秀秀斂下眉眼,嘆了口氣。
「唉,好人怎麼就不長命呢。你爸媽當年多優秀啊……」
安念安靜地聽著,聽陳秀秀講起她的爸媽,就仿佛也親眼見到了爸媽短暫卻精彩的一生。
看安念停下了查看的動作,陳秀秀說道:「念念,你都點過了嗎?有少什麼東西嗎?」
安念眼神溫柔地看向她:「秀姨,東西沒有少,就是我媽曾經說過她有一個匣子,烏木做的,是我外公送給她的禮物……」
陳秀秀臉上的笑容有瞬間的僵硬:「啊,是嗎?」
「是的。」安念笑眯眯地看向她,仿若沒有發現她身體的僵硬。「秀姨,我媽媽說您是她最好的朋友。」
「是啊……」陳秀秀乾巴巴地應聲。
「當年我爸媽會死在火災里,是為了救你吧?本來我媽媽都已經跑出來了,發現你不在,又沖了進去。
我爸爸怕她出事,也跟了進去。最後,只有你活著出來了……身上還披著我媽媽的衣服……」
她越說,陳秀秀的臉色就越白。
「當年火場裡發生了什麼事?」
安念這句仿若質問的話一出口,陳秀秀就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踉蹌著朝邊上的小門沖了過去。
「把東西拿出來!是不是你偷拿了?!」
「我沒有!」
「你這個畜生!在家混吃等死就算了,還敢做小偷!」
「啊!媽,別打了!我給你!我給你!」
「……」
小門內發出了劇烈的爭吵和打架聲。
安念坐在原地,面無表情地聽著。
於路遠心疼地抓住她顫抖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安念回過神來,轉頭沖他露出微笑:「大哥,我沒事。」
「你還有我。」
「嗯。」
——
「砰!」
小門被陳秀秀狠狠地甩上,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頭髮,拿著一個深棕色的盒子走了回來。
「念念,你看看是這個盒子嗎?」
陳秀秀臉上的笑很是勉強,眼神也一直低垂著,嘴唇動了好幾下才愧疚地開口。
「念念,對不起。秀姨……」
安念接過盒子,翻看了一下,確定盒子完好無缺,用靈力探進盒子內掃了一圈。
「秀姨,東西我已經拿到了,就先走了。謝謝您這麼多年的保管。」
說著,她站起身,於路遠也跟著起身。
陳秀秀緊張地上前兩步:
「念念!當年你爸是被廠房的橫樑砸中了,才沒能逃出火場!
你媽她是殉情死的……66年,整個社會風氣都變了,你媽會英文,有海外關係……
那一年,紡織廠的氣氛也不對勁了,你媽媽她在廠里很艱難……
如果沒有你爸爸護著她,她早就死了,所以……」
安念沒有回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難怪她八歲的時候,總覺得媽媽不開心,安念還以為是自己傻了太久了,媽媽已經失去了耐心。
「念念,對不起……」陳秀秀低下頭,聲音哽咽。
安念深吸口氣,回過頭:「秀姨,謝謝您這麼多年來,一直保存著我媽媽的遺物。」
說著,她朝陳秀秀深深彎下腰去。
不論如何,那麼艱難的十年,陳秀秀沒有供出她的媽媽,還給她保留了「見義勇為」的身份。
否則,但凡陳秀秀把陳婉留下來的東西交出去,陳婉資本家的身份就會成為混亂十年裡最大的牌子。
安念就算是個傻子,也不可能如此平靜的長大。作為資本家的後人,就算是在六安村,安念也會被拉出去批鬥,折磨到生不如死。
等安念和於路遠都離開了,陳秀秀才失魂般跌坐在凳子上。
「臥槽!這兩人可真有錢!竟然在裡面塞了一疊大團結?!」
「什麼?!」陳秀秀猛地轉頭看向,正在翻安念他們帶來的東西的兒子。
陳秀秀的兒子貪婪地舔著手指,數著手裡的錢,一張張地捻過去。
「媽!他們給了足足十張大團結!一百塊錢啊!」
陳秀秀愣了好久,然後捂著臉痛哭失聲。
——
走出很遠後,安念漸漸停下了腳步。
「念念……」於路遠有點擔心她。
「大哥。」
安念仰頭看向他,眼圈紅得厲害。
「嗯?」
下一秒,安念已經衝進了他懷裡,整個人埋進他胸膛,臉頰貼在他頸側,呼吸如同羽毛一般划過他的耳邊。
「大哥,我爸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媽了,對嗎?」
「嗯,他們很好。」
顧不得這裡是外面,隨時可能有人經過,於路遠輕輕地攬住她,溫熱的手掌一下下地撫摸著她的背脊。
「他們很愛你。」
「是啊,他們很愛我。」
安念用力閉上眼睛,淚珠止不住地滾落。
可是她呢?她給了爸媽什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她的爸媽甚至害怕自己老了、死了,沒辦法照顧傻子女兒,一直省吃儉用地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