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獨立思考後,瀛姝首先想到的還是衛夫人的特殊地位,衛夫人雖然無權把宮衛調離,但負責行宮的瑣碎事宜,比如飲食起居,而這回出使,明知道不易脫困,瀛姝當然早作了準備,迷香和毒藥都帶了不少,在未央宮時派不上用場,但現在是否能夠派上用場呢?
「如果我們得到了姜高帆遞來的消息,確定他已經安排妥當,脫身那日,應該可以先用毒藥剪除部分敵兵。」
之所以不是全部,是因為衛夫人不可能在飲食中直接投毒。
衛夫人做為內命婦,當然不能連針對給宮衛們烹飪三餐這種事都親力親為,交給行宮裡原有的宮人管辦才是順里成章,但這些人,不可能聽令於衛夫人在食物中投毒,且衛夫人身邊的親信,只有紅桃、白李,她們或許可以混進皰廚,但絕無可能避開閒雜,把足以毒死百餘人的毒物投入鍋釜里。
「投毒之計行不通。」瀛姝也很快意識到了這點。
「宮衛人數眾多,而且跟咱們的使衛,三餐不會分別烹飪,就算能夠神不知鬼不察將毒物投入鍋釜,但沒有辦法控制投毒的食物究竟會怎麼分配,當然,我們可以先知會自己人不吃毒食,但難保北漢的宮衛就一定會一齊吃下毒食,像當值的人,跟不當值者進食的時間本就有差異,僅是部分人中毒,立即就暴露了計劃。」
神元殿君的安危不容有失,投毒之計風險太大,不能採用。
瀛姝兩眼盯著底下那片宮苑,此時完全感覺不到剛才那片讓她頗為不適的氣場壓力了,她的腦子在飛速運轉,自然沒有留意身邊人的神情。
司空月狐一手負於腰後,一手扶著欄欞,微側著臉,垂目處,是女子同樣低垂卻無比柔美的面廓,像烏雲間浮出的半朵月色,那半朵月色,又成了某位路經的仙娥偶然的寶鑑,仙娥湊近前,於是寶鑑就幻生成眉眼五官,鏡花水月,便不似身處紅塵浮世了。
她越是專注於俗事時,他就可以有片刻的游離。
危樓百丈山谷,也難達九宵雲外,鍾南樓上,這片刻的忘俗,使他卻更加慶幸生於煙火人間,從心底綻放的微笑,明亮了有時候自己都覺寂滅的眸光,天地間的這片秋意,仿佛只和生機盎然的夏季相接,永遠不與萬物凋枯的凜冬相關。
可是他只有片刻的游離。
片刻間,他已經聽見她冷靜的,陌生人一般的言辭。
「我們至少還要在這裡滯留三十日,衛夫人完全可以任命紅桃、白李負責採買必需的新鮮食材,正因如此,才不會中斷跟飛鷹部的聯絡,應當有機會利用採買的時機,私運弩箭入行宮!」
「弩箭就不用想了,幾張弓箭也發揮不了大作用。」
眼看著女子眉頭又再蹙緊,司空月狐並沒有更多提醒。
「投毒行不通,硬拼也不行,只能巧取,雖然東平門是最近渡口登船的門禁,但我們未必一定要從東平門突圍,比如要是從西平門出去,雖然不能利用舟舫渡水,大可使用竹筏,既是偷渡,當然要選在深夜,我們只要想到辦法,在不驚動宮衛的前提下先控制楊內臣等宮人,最好是出西平門偷渡灞水……不行,這還不能算是萬無一失,萬一驚動了宮衛追擊,他們有弓弩,而我們在竹筏上完全沒有遮擋,並不能保全所有人都安全渡過灞水。」
瀛姝到底缺乏實戰經驗,未免一籌莫展。
「沒有萬無一失的戰策。」司空月狐到底還是伸出了援手:「你能想到從西平門突圍已經很不錯了,再往擒賊先擒王的方向想想。」
擒賊先擒王?
瀛姝十分懷疑這個方向:「如果是姜倉率隊,拿下他作為人質或許有些作用,不過現在北漢的宮衛,僅只是聽從統領號令,就算拿下統領,難道就足以要脅他們棄械投降?」
瀛姝突然眼中一亮:「我明白了,人質不重要,先殺統領,沒了發號施令的人,且事發突然,敵方措手不及,更如一團散沙!」
司空月狐頷首,卻道:「其實各國現在的軍伍編制差不多,五人編為一伍,跟伍長行進,十伍編為一隊,聽統領號令,行宮現在的宮衛有兩隊,也就是有兩個統領,一個統領負責弓兵,一個統領負責步兵,同時把兩個統領都先除掉有些不現實,可以先除步兵統領。」
「為何是步兵統領?」瀛姝不解。
威脅最大的應該是弓兵,為什麼不先除弓兵統領呢?
「巡防,以弓兵為重。」司空月狐說:「因此弓兵統領一般來說防備心更強,訛殺他十分不易,且就算訛殺了弓兵統領,還有四個伍長呢,弓兵不會因為沒有統領號令,就完全失去主張。
白晝巡防不會如何森嚴,但確實應該在夜間起事,夜間至少三十弓兵一值,統領不會擅離哨崗,若使用竹筏,一來殿君不會水性,另外的確容易被追擊箭襲,風險太大。不過不從西平門卻撤離,但卻能在西平門製造騷亂,騷亂一生,必是步兵先往查看,可這個時候步兵統領已經死了,弓兵統領會怎麼想?」
瀛姝努力代入自己,卻無能為力:「如果我是弓兵統領,甚至鬧不清是不是宮衛里混入了細作。」
「多半都會如左副使一般設想。」
司空月狐指指西平門:「放火燒了西平門門樓,一見火情,誰都知道行宮裡必生變亂,可是弓兵統領必須先回聯想到是調虎離山之計,因此不會撤離職守,會讓人通知步兵統領去察看,可是當知道步兵統領已經莫名死亡後,聯想到他們之所以被調來行宮,主要還是因為姚太后在長安折騰不休,決意要把殿君、左副使置之死地,步兵統領死得蹊蹺,弓兵統領難以確定步兵宮衛中是否有人被姚太后收買故意製造騷亂,他一定會親自確定殿君是否安好。」
瀛姝蹙眉:「可如果用此契機誘殺弓兵統領,寶華殿勢必遭到圍攻。」
「可若是寶華殿已遭『血洗』了呢?左副使,你應當也覺得,楊內臣其實大有把握能夠爭取吧?」
居高臨下,瀛姝看著寶華殿後,與另一個宮苑之間的那面湖水,「毒計」的輪廓已經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這回,她的想法得到了司空月狐的認同。
「我會先離開行宮,因此接下來的事,左副使必須肩挑大樑。」司空月狐卻說。
「你要先離開?」
「是,因為我不會跟你們一同出武關,我要潛去漢中。」
突然間,不知天宇何處,刮來一陣急風,天地間金濤起伏,八方里角聲昂揚,瀛姝站在鍾南樓,卻如置身在太極殿,當時年月,她以為不是自己獨自面對生死決戰,可是氣絕身亡時,給予她必勝的信心人沒有回來。
就像現在,他告訴她——我得先離開,你要靠自己。
瀛姝笑了。
「希望漢中大捷。」
她的眼睛看進他的眼睛一瞬,重生以來,這一瞬應是最為認真的,就移開了,天空好像更加蒼涼,空白得連雲霧都不餘一縷,如果那九層天上,真住著一個主宰天地的神明,此時這個神明,應當就向世間萬眾敞開了他的胸臆,空白而蒼涼,沒有一絲情緒,這是最冷硬的心胸,也是最真實的。
司空月狐先行脫身的途逕,瀛姝還是盡職盡責先安排好了。
使團衛少了一個成員,沒有太多人注意,後來瀛姝又和殿君、梁會登了一次鍾南樓,告訴他們她已經完善的計劃,是中秋之後了,這年的中秋,沒有明月可賞,那天下著雨,寶華殿的高床軟枕,未入夢時,能聽見灞水的濤聲,跟雨聲不一樣,更厚重,卻像極了雨聲的餘韻,那場雨後天氣餘韻里逐漸的,一日更比一日寒涼。
「阿姝,心宿君應該已經抵達漢中了吧?」
在披上大氅的那天,殿君問。
「應該已經到了。」漢中的事,已經和瀛姝無關了,那不是非她不可的戰場,她自然也沒想過司空月狐會捎來書信,她剛才看完的一封密報,是南次所書,是飛鷹部的途逕送達,當為陛下阿全親自下令送來的。
喬舅父率部到了襄陽,南次同行,他們已經和冉朱孤見過面了,攻打宛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宛城發兵,喬舅父會出擊阻攔,不會讓北趙從宛城分兵,暢通無阻就抵達武關之外,這樣一來,姜泰就能放心「金蟬脫殼」,而當他一走……
武關就要生事了。
姜漠現還是人質,冉朱孤攻下長安逼退姜泰後,必定會遵守協議送歸東豫使臣,交換得姜漠歸國主持大局,瀛姝已經有把握解決掉藍田行宮的一百宮衛、數十宮人,可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必勝的把握,全員逃生的機率,甚至不足百分之一。
會有人埋骨藍田,屍沉灞水,她只能力求保全神元殿君,除殿君之外,死亡的危險可能降臨在任何人的頭上。
所以她私下找梁會:「無論發生任何變故,你必須保證不離殿君寸步,務必要護送殿君安全進入襄陽城,回到建康宮。」
她還是認真給南次回了信,報喜不報憂。
有天晚上,瀛姝做了個夢,她平安回到建康,她無比熟悉的環境,可是卻見她的家中正在舉喪,母親與大世母抱頭痛哭,她不知所措站在那裡,沒有人看見她,夢醒後,她覺得應該是夢回前生,以為靈魂踏進了寂滅之後,余殤卻牽扯了重生。
我不會死。
瀛姝用這個字,摘除噩夢在腦子裡投射的陰霾,我不會再讓阿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對南次有所欺瞞,因此我絕對不能再食言了,我說過我會回建康,跟他同行,因此王瀛姝你絕對不能死在藍田,你別忘了,害死長樂的人,都還活得好好的呢!
「心宿君還沒有音訊嗎?」
有一天,殿君又問。
瀛姝搖頭。
她似乎是看見了殿君眼裡掠過懷疑的神色,不篤定,可她卻心生防備,或許她不應這麼敏感,但如果殿君現在因為兒女情長之故,對她產生一絲一毫的不信任,都有可能造成滿盤皆輸的結果,他們都承擔不了這樣的後果。
「殿君,我猜到了,你心悅的人是心宿君。」瀛姝選擇了開誠布公。
殿君的眼睛驚慌失措,下意識就躲閃,卻沒有否定。
瀛姝稍稍鬆了口氣,她正想告訴殿君,皇帝陛下已經的決定,誰知道殿君卻沒給她機會。
「我放棄了。」
說出這話,殿君同樣也是如釋重負:「阿姝你要答應我,這是你我兩人間的機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放棄了,不是因為我自卑,是因為這段時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感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情愫,正因為過於美好,所以可遇不可求。
我從前不知道何為情感,我的人生似乎有條既定的道路,我要為了振興我的家族而努力,因此我想成為帝王妻,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沒有資格,又似乎知道我為什麼會受到蔑視,那段時間,我迷茫,並且痛苦。
那個時候我是自卑的,又不願正視自己的自卑,跟你結交後,我懂得了許多過去我根本不敢深思的道理,但其實我的背上,還是背著蝸殼,我習慣了,我每當膽怯的時候就會躲進蝸殼裡去。
我傾慕心宿君,我覺得唯一能表達我傾慕著他的方式就是不離不棄的相伴,竭盡所能的靠近他,有朝一日鼓足勇氣告訴他,『山無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以為一個人付出真心最寶貴,但其實不是的,就像我,把梁副令的真心當成負擔,我也不可能強求心宿君珍惜我的真心,當我想通這一點,我就釋然了,可我還是關心他,牽掛他的安危,我還沒有真的把他放下,因此,我讓阿姝又為難了吧,明知道很多機密事,我與其知道,不如不知……」
瀛姝伸手,人和人之間,握手其實是最貼心的溝通。
「我是真不知道心宿君的消息,但我以為,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大變來前,殿君、瀛姝之間終於消釋了心結,或許不能叫做心結,但子陵因為離開了建康宮,越發言行無忌的泗水說那幾句玩笑話,卻是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覺。
泗水講的是:「如果五殿下不是跟左副使青梅竹馬……不對,我這樣說吧,如果左副使不是臨沂公的孫女,跟咱們一樣就是個單純的女官,我保準會給左副使做媒人,撮合左副使和那個使團衛……還有哪個使團衛,當然是連斬姚太后兩個親衛人頭那個唄,對對對,就是冷衛士,對誰都是冷冰冰的,唯有對左副使與眾不同!」
這番話,泗水只是跟香芸議論,凌尚宮不擔心會鬧生流言蜚語,有損左副使的名譽。
只是,欸!泗水那丫頭,哪裡知道被她們稱為「冷衛士」的人,竟然是心宿君!!!
泗水就更沒看出了,殿君對心宿君也是大有好感,總之啊……但望貴人們莫執迷與兒女私情,可千萬別鬧出大眾們喜歡樂見的那等,相愛相殺的慘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