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里娜偏愛漢族男子。
但她卻從沒想過要嫁去東豫,她再是愚狂,尚且曉得她這長公主,只能在自己的國家為所欲為,尤其是那王氏女,憑著狐媚的長相爭得了東豫至少兩個皇子的傾心,結果因她之故,落得個梟首的下場,她要是真被兩個忘恩負義的兄長送去了東豫「和親」,死得一定比姜漠更慘!
姜里娜被這一嚇,竟然不敢留在未央宮侍疾了,跟姚太后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跑回了她的公主府。
卻還沒忘打聽未央宮裡的情形。
良姑這「第一婢女」除了壯著膽子給姜里娜吃象白藥外,別的事一點都不敢瞞著主人。
「說是鎮蘭王殿下親自抽調了一百宮衛,不僅是把軒氏、王氏及其在寶光殿的賊衛,甚至連留在使驛的那幾十號賊衛,都押出了京城,奴婢不敢掉以輕心,仔細又察問了一番……不管是軒氏、王氏一夥,還是使驛那些賊衛,竟都沒有反抗。更蹊蹺的是,寶光殿裡那結宮人,包括衛氏,竟然也都出了京城。」
姜里娜這才反應過來,她還漏掉了衛夫人沒有清算。
獰笑道:「或許是母后回過神來,雖然沒有我提醒,卻交代了二兄把衛氏也當作軒氏、王氏的同黨,處以梟首。」
良姑:……
聯想到今後如果長公主發覺事情並非在她預料之中,自己又沒有提醒她防備的話,該是多大一場滅頂之災,她一個奴婢哪裡顧上得什麼大局,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最最要緊:「可是寶光殿的那些宮人,並不是東豫的人,如楊內臣,是聽令於陛下,太后總不至於連他們都送去潼關梟首了吧?
而且奴婢還打聽得,鎮蘭王殿下並非是押著豫使經渭安門出城,卻是令開平武門,豫使應是經平武門出城!」
姜里娜縱管不學無術,然而對長安的幾座城門還是了解的,終於也意識到了蹊蹺:「如果去潼關,應走渭安門,出平武門的話,不是通往武關道麼?」
「殿下,不如,殿下直接問一問鎮湟王?」良姑很聰明的拉著姜延來抵擋長公主的怒火。
卻不待姜里娜進一步求證,大尚臣府上,就來了一個僚屬求見,這個僚屬一早就收了姜里娜的賄賂,泄露了不少關於大尚臣的喜好言行給長公主,以便她爭取大尚臣的「芳心」,姜里娜哪怕著急著要證實那個讓她心煩意亂的猜疑,此時倒不忘惦記「情郎」的安危,一迭聲地喊「請進來」。
然後就不需要去找姜延求證了。
「你說什麼?!陛下之令竟然是把軒氏、王氏送去藍田行宮?!」
僚屬嘆息道:「長公主確實不應在這個時刻,挑動著太后違抗君令,長公主先莫動怒,小人其實也轉達大尚臣的話。」
也只有大尚臣,才能讓姜里娜按捺下受到愚弄的怒火。
「因為神元殿君未曾歸豫,東豫已經增兵襄陽,如果陛下在這時處殺殿君,東豫的禁軍就會直攻武關,宛城雖還為北趙所控,北趙此時勢必不會阻攔東豫,因此神元殿君的生死,其實關係到大漢的存亡,甚至大尚臣的禍福……陛下也是逼於無奈,不能眼看著太后因為氣怒拒醫絕食,才只好採納了衛夫人所薦的這個瞞天過海之計。」
「衛氏這賤人!我這就入宮告訴母后!」
「長公主不可。」僚屬匍匐著身,態度極其恭敬:「其實給予長公主氣辱者,並非殿君,僅為左副使,不怪長公主氣怒難忍,大尚臣也因此憤憤不平,好在大尚臣此時鎮守武關,不受京都閉城所限,當戰局穩定下來,大尚臣可設法刺殺左副使,為長公主解恨。」
姜里娜想到姜倉那雙兇惡的冷眼,其實也不敢在這時胡作非為了。
更別說聽聞「情郎」竟然願意為了她設計刺殺瀛姝,心中更覺欣喜。
僚屬卻又說道:「只是這畢竟有違陛下之令,其實……陛下還真有平息戰亂後,將左副使納為後宮的念頭。」
「皇兄這是色令智昏!」
「武關距藍田畢竟尚有數百里之遙,且大尚臣還不能調動京衛進行刺殺,若要成計,也只好借用長公主的人手,因此長公主萬萬不能打草驚蛇,哪怕對鎮湟王殿下,也得瞞著,不可泄露長公主已知東豫使臣現被安置在藍田行宮一事。」
「我府里雖有兩百親衛,但現在京城閉守戒嚴,這兩百親衛出不了城,怎麼才能送去給大尚臣調遣呢?」姜里娜已經開始了提問,那就表示已經願意將人手借調給大尚臣了。
僚屬卻是已經想到了辦法:「待隔上十餘日,太后疾愈,皇后、姜太尉都覺如釋重負時,殿下只需與鎮湟王私下商量,殿下只稱擔憂大尚臣安危,雖然兩百親兵人數不多,但為的是危難時刻拼死保護大尚臣安全,央求鎮湟王趁著押送軍需糧草時,讓殿下的親兵扈從。」
姜里娜恨不能自己也去武關,和大尚臣團聚。
畢竟還是豁不出去,沒有那麼大的膽量。
現在潼關和武關都還難以確保,留在京城必然才是最安全的,更不要說一但她不知去向,午皇后一定會被打草驚蛇,萬一姜延頂不住壓力,告訴午皇后她混出了京城,帶著兩百親兵去了武關,午皇后還能想不到她大有可能刺殺王瀛姝麼?倒是她留在京城,時不時就在午皇后眼皮底下晃上一晃,午皇后才不會注意她的親衛已經「金蟬脫殼」了,有她在未央宮裡麻痹午皇后,才有利於大尚臣一擊得手!
瀛姝一行人,終於抵達了藍田行宮。
藍田距長安不過百里之遙,自古亦有秦楚大道、三輔要衝之稱,其實也算是軍事重鎮了,只不過因為北漢現還牢牢握有武關,只要武關不失,藍田便顯得沒有那麼重要,藍田行宮建於灞水之側,此座行宮是夏侯氏統治時期修建,北漢建國後,姜雄鷹雖然對藍田行宮進行了修復,其實並不常來此巡幸,行宮也就只有不到百名宮人駐值,這些宮人的職責,也僅在於不使行宮荒敗,防範盜失。
當姜泰允許瀛姝等遷來藍田行宮躲避「太后之難」時,就註定會讓衛夫人同行,畢竟未央宮裡還離不開午皇后坐鎮,畢竟北漢方少不得「支出」一個地位相當的人士前來行宮安排各項瑣碎事宜,畢竟眾多的女眷,一直以為也只有高氏和衛夫人跟殿君、瀛姝最多接觸,畢竟姜泰現在已經不信任高氏了。
藍田行宮距離長安不算太遠,而武關相比潼關又安全許多,更兼著眾人抵達藍田縣城之後,還需要乘坐舟楫渡過灞水方能抵達靠著山麓修建的行宮禁苑,這樣也就能提防此時使衛團幾乎與北漢宮衛齊平的情況下,使臣意圖「逃脫」與宮衛發生暴力衝突——就算宮衛被集體制服,沒有舟楫,使臣們難渡灞水,總不至於逃去荒山野嶺落草為寇——因此當衛夫人諫議避來藍田行宮時,姜泰才覺這不失為一個最省事最省心的辦法。
「姜泰不曾來過行宮。」衛夫人傍在瀛姝身側,此時沿著一條山廊往上登行,秋風灌滿了這條漫長的,雖然經過了修復,可有的地方仍然難免朱漆剝落的行廊,衛夫人的眼裡,也滲入了不盡的蕭瑟:「我來過。」
她那個註定夭折的孩子,就葬在藍田,她送孩子入葬,曾在行宮住了一段時日。
不久,她就要離開這裡了,但她不曾動過念頭,去陵墓前和那小小的冤魂的道別,山廊的盡頭,是鍾南樓,登樓四眺,更是滿目秋意,衛夫人的眼睛有意避開了某個方向,她問瀛姝:「左副使是否相信死後身滅,魂靈永存?」
瀛姝不知道衛夫人上次是因何來行宮,但她隱隱猜到了,今日登鍾南來,衛夫人或許不經刻意,可她下意識間卻穿著了一身皓白的衣裙,青絲高綰,唯有木簪為飾,脂粉螺黛俱皆不施,這身裝扮,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已經結局的國喪。
瀛姝想,或許只有她,能夠略微理解衛夫人此時的心情。
她們兩,都是愧對孩子的母親。
不管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後,瀛姝祈求的是,世上不存靈魂,她的長樂那么小,還不能體察喜怒愛恨,也就少經了許多痛苦,倘若靈魂有知,必定少不得困惑和質問,為何她的父母,一個將她扼殺,一個將她遺棄,被久久困擾的靈魂,卻得不到回應。
「人活著,才有知覺。」她說。
她經歷過死亡,知道死後無知無覺,生命的盡頭是步入真正的寂滅,這也許才是幸運的,她現在並非一縷魂魄,也多虧不僅僅是縷無能為力的魂魄,選擇權重新握在了手中,她的第一個選擇卻是,不讓長樂再經生死。
多可憐的孩子,生或死,從來不是由自己決定。
做為母親,她真是狠心薄情。
不經意間,瀛姝的手,觸到了衛夫人的手,衛夫人的手指冰涼。
鍾南樓上的風,更急更大,可身上並不單薄的衣物,足以抵禦,一個人的手是溫暖的,才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手是冰冷的,瀛姝知道這冷意其實和秋風無關。
「妾身先告辭了。」衛夫人說。
其實是三人登樓,衛夫人原本也只想作為嚮導,她尤記得上一回登上鍾南樓,幾欲忍不住一躍而下的衝動,是仇恨支持著她按捺住那樣瘋狂的欲望,她以為她現在已經足夠冷靜了,但站在這裡,不至一刻,她還是想墜入永無知覺的「極樂世界」,但她不夠資格,現在還不夠資格。
衛夫人沖司空月狐行了一禮。
她已經知道,左副使身邊這個神秘的親衛,正是大豫的四皇子。
蒼涼的天空上,一排飛雁掠過,當瀛姝目送雁群南去時,她的身邊,有人靠近,其實登樓已經不是為了密商,更何況現在更無必要低聲輕語,瀛姝有些介意司空月狐的故意接近,但她又感覺到這樣的距離大不至於和冒犯掛鉤,若表現出來,反而失禮又矯情。
「武關不失,藍田未駐禁軍,縣衙僅二十餘衙役,不過羌人的衙役,多擅騎射,現在敵我之間,算上楊內臣等,我方的人數依然不占優勢。」司空月狐說。
談的是正經事,當然是談正經事,瀛姝又覺得自在了幾分。
不是在建康,司空月狐現在的身份畢竟還是使團衛的一員,沒有穿著經過婢女們細心薰香的衣物,當然也不至於因為生活不如慣常講究,就散發體臭,明明沒有一絲的異味,瀛姝卻總覺得因為司空月狐的存在,此時像是在莫名氣場的籠罩之下,讓她突然希望,藍田的秋風更加急猛些。
「從未央宮調來的一百宮衛,還配有弓弩,二十個弩手,其餘八十人應當個個箭術高超,而我們,只配刀劍,刀劍只能作用於近身搏擊,就連逍遙針,也只能攻擊十步之內的敵人。」
聽司空月狐這樣說,瀛姝蹙眉:「我們不是有冉氏部接應?」
「冉朱孤會接應我們於灞水對岸,保證我們平安出武關,可如果渡灞水接應,先就會驚動宮衛。」
瀛姝不由看向身邊人,她不相信這人事先沒有預估剛才所說的情勢。
「我想聽左副使有何對策。」司空月狐也看向瀛姝。
瀛姝把眼睛移開了。
她覺得自己不是因為不自在,而是為了關注地形地勢,原本今日登樓,為的就是觀察藍田行宮的布勢,以便於具體制定逃脫路線,這裡不是最高處,但鍾南樓上,視線也足夠開闊了,瀛姝一眼就找到了她們現暫居的宮苑。
做為外使,當然不可能公然住在行宮的「內圍」,甚至連位於中軸的主殿都要避開。
「我們現住東路的寶華殿,只需經兩道門禁就到行宮渡口,可正因為我們住在寶華殿,東平門這道門禁內,百員宮衛住值,我們必須先突破東平門,才能夠乘舟渡過灞水。」瀛姝說。
其實行宮渡口並沒有備留舟楫,如果要脫身,必須得等接應的舟楫先從對岸使來,但東平門樓上,北漢的宮衛肯定會輪留巡值,一定會發現舟楫駛來,當發現異況,也勢必不會無動於衷,剛才司空月狐說明了雙方的武器裝備強弱懸殊,能夠遠距離攻擊的弓弩會對己方的生命安全形成直接威脅!
姜泰固然不會先存害殺大豫使臣的意願,可也勢必不會放縱他們逃脫,這百員宮衛,乃姜泰心腹,別說衛夫人,恐怕就連午子維都沒有絕對的指揮權,當他們篤定已經無法「和平扣留」大豫使臣時,當然會「先斬後奏」。
瀛姝之前以為司空月狐已經有應對之策,可現在司空月狐讓她制定對策,她才意識到……
情況不容樂觀,而且她憑什麼把生死安危再次拜託給司空月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