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開戰

  瀛姝的遊戲就是玩給皇帝陛下看的,也好讓陛下找到個拖延的藉口,此時自然是不好再繼續吵鬧的了,她把彭良人拉去了書房。近幾日瀛姝發現小彭其實很好學,而且記性還相當的好,耿直的孩子很容易就能安靜下來,這讓瀛姝更喜歡她了,於是好為人師,很樂意為小彭答疑解惑。

  但今天小彭的關注點有些奇怪:「阿姐,陛下今日會在昭陽殿留宿麼?」

  「你這是希望陛下留宿,還是不希望呢?」

  「我當然是不希望的,陛下就像家裡的長輩,看著就讓人敬畏,但若是為了夫人好,我是應該希望陛下留宿在昭陽殿的吧?我們等會兒是不是乾脆跟曾才人她們一樣禁步於殿後院?但又不知是否有空置的臥房,我們要是把被褥搬過去,合不合規矩。」

  內訓署的課程還沒有教授當皇帝陛下寵幸主殿時,為一殿主位召允伴居的才人、良人們應當遵守什麼規矩,小彭知道當然不能再喧譁打擾的,可別的規矩呢?好像有種連喘氣都不敢大聲的壓迫感。

  「你在家時,對父母親長也如此敬畏麼?」

  瀛姝這麼問,是因她現在和小彭已經十分熟絡了,小彭對她幾乎無話不說,瀛姝知道了小彭有個一母同胞的姐姐,也剛及笄未久,但在去年春天就出閣了,嫁去了益州,小彭十分想念姐姐,她想念一個人時不垂淚,就愛滔滔不絕的用言語描述那個讓她想念的人,於是瀛姝知道了小彭姐出生在秋季,因此閨名就喚作雁字,也有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但梨渦只在左側面頰,小彭姐愛吃棗糕,於是也愛用棗糕「投餵」小彭,最不愛被逼著練字,總是央求小彭替她描帖,出閣前小彭姐也捨不得小彭,勾著小彭的手指,說「阿妹也嫁到益州就好了」。

  但小彭很少提起她的父母。

  「阿爹和阿娘總是吵架,我很少能見阿爹,阿娘只溺愛我的兩位兄長,對我和阿姐都很嚴厲,可阿娘不會像姝姐姐一樣教我書卷里典故,仿佛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對,阿娘卻不告訴我哪裡犯了錯,怎麼去糾正,回回都是施罰,有次阿爹斥責阿娘,我請求阿爹莫要生氣,阿娘讓我罰跪,再有一次當阿爹責備阿娘時,我就不敢勸和了,但阿娘還是責罰了我,我不知道我要怎麼做才是對的,阿娘也從不告訴我應當怎麼做。」

  小彭這樣說,她卻不傷感,右側面頰的梨渦浮現:「所以我能應選,其實很開心,我想終於有人會教我規矩了,我知道我其實不能嫁去益州,祖母說我要是不應選的話只能嫁給何家的子弟,就是何良人的堂兄,但他其實很討厭我,說我看上去就是又呆又傻的蠢模樣,其實我不是笨啊,只是並沒人教我怎麼為人處世,要是有人肯教,我是能學會的。」

  其實有些規矩和「處世之道」不學也罷,世上的聰明人多了,不是僅靠著聰明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活在了權斗場當然得有審時度勢的能力,但這不是為人之法,這僅是「進取」和自保的技巧,那些真正的人生贏家固然是智慧的,但他們的智慧卻根本和趨利避害無關,在智慧之餘,必不可少的還有膽識及運氣。

  另外,關鍵時候的取捨也極重要,而正確的取捨,往往憑藉的不是對功利的判斷,只重功利的人多得作繭自縛,倒是那些始終不忘赤子之心的人,他們甘心激流勇退,既達成了志向,還能明哲保身,受到世人的敬重。

  這是前生,瀛姝入宮之前祖父王斕對她的教誨,瀛姝也是經過了一番摸爬滾打後才能真正體會到這番教誨的幾分內涵。可她年輕氣盛,再兼又並沒有達到可進可退的時境,因此並沒有機會通過最終的實踐和考驗。

  瀛姝現在也沒想過立即把這套教誨灌輸給小彭,在她看來,小彭現在的確應該多讀聖賢書。

  瀛姝所認為的聖賢書並不僅指儒家經典,大豫雖有儒士,可從來就不獨尊儒術,不少名士其實更加追崇老莊的哲思,總之並沒有親親尊尊那根弦的強勢絆限,名士的行為風格頗顯率直任涎、清俊通脫——當然,像瀛姝的二伯父王岱那樣的假名士不算數。

  不管是哪家學說,瀛姝認為都有可取之處,總之這些聖賢書是不會教人趨炎附勢、虛偽陰毒的,哪怕就連兵書,開篇也會強調「不戰而屈人之兵」,儘管在很多時候,迫不得已都會進入到「其次伐兵」「下兵攻城」的局勢。

  學習為人處世,其實切忌的就是照搬他人的經驗,因為可能遇到的並不是君子,而是一個自以為是的老油條甚至陰險小人。

  小彭有如一張白紙,雖然已經被丟進了後廷這麼一個大墨缸,但誰說白紙經了墨染就一定污穢不堪呢?先知污穢而後惜潔質,這樣的人才真正難能可貴。

  「我覺得你阿娘並非不愛惜你。」瀛姝這話不是在安慰小彭:「令堂應該也很困惑,不知道她為何明明無錯,卻會為令尊厭惡,她溺愛你的兄長,是因她在家中,迫切的需要家人的認可,令尊不能給予她愛重,她只能爭取兒子的愛重。

  可女兒家,終歸是要出閣的,無論嫁得是遠是近,過於牽掛娘家在令堂看來定會自苦,她狠下心來罰你,是要逼你斷情。這雖是我的猜測,但並非完全沒有依據。」

  小彭聽呆了:「阿姐快說依據。」

  「我有個二伯母,她是真正的重男輕女,所以從小就教堂姐取悅祖父、祖母,怎樣的趨炎附勢,用自己的姻緣為兄長謀利,我那堂姐,其實也是錦衣玉食的長大,二伯母從未責罰過她,也是護短的,可我堂姐卻從不像你似的無憂無慮,心裡想說什麼話,堂姐根本就不敢脫口而出。」

  「可阿娘為何不教我看聖賢書?連女書、女德都不讓我讀?」

  小彭才問出這話,又恍然大悟了:「我跟姝姐姐講過,書卷在我家可太珍貴了,藏書室根本就不讓女兒家進入,就連兒郎們,也不能擅自把書拿回居院去閱讀,不是阿娘不讓我看聖賢書,是阿娘也沒有辦法說服祖父和阿爹讓我看書。」

  「至於女書、婦德吧,令堂當也讀過,且言行規範無不依從書中規條,可結果呢,被夫君厭煩,自然也不會為公婆看重、為妯娌尊敬,她雖不知道應該怎麼教導你,但許是覺得,既然不知如何教導,乾脆不要誤導。小彭剛才說你阿娘責罰你,先是因你替她求情,後又因你不為她求情,我猜她其實想的是,她擔心你見多了令尊的無情無義,會影響心態,她是害怕她不幸的婚姻會連累你。」

  不是所有的成年人都必然懂得該怎麼庇護子女,瀛姝其實也見多了連自己都不懂得如何自立的人,像小彭的母親,本心應當是對子女都同樣的愛護,無奈的是她在夫家處境難堪,現實逼著她唯有把兒子當作「護身符」。

  瀛姝作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她也聽小彭提起過家中的兄長,兄長們哪怕一直受母親的溺愛,卻當小彭姐和小彭受罰的時候,主動為她們求情,彭母於是順水推舟的不會重罰,小彭的母親啊,她用自己的辦法讓兩個兒子對兩個女兒產生憐憫心,她知道自己是個無用的母親,只好寄望兩個兒子將來能成為女兒的依靠。

  反觀王榮、王藉,他們從不親近王青娥,姚氏讓他們如何他們就如何,尤其王藉,甚至多次在瀛姝跟前說王青娥的壞話,以示他更加疼愛的是瀛姝這個堂妹。雖然在曲水會上,王榮、王藉看似為王青娥出頭,那也不是發自他們的本意,他們在姚氏的教導下成為了沒有思想的木頭人,對王青娥和瀛姝其實都一樣,根本沒有手足之情。

  「我其實也並不怪阿娘。」小彭低聲地說:「其實我聽見過阿娘之所以和阿爹爭執,正是因為阿娘不願讓我嫁去何家,阿娘說,何家子既看不上我,我們家再如何討好何家,我日後嫁過去也只有受不盡的冷落。」

  小彭咬了咬嘴唇:「阿娘怎麼會活得這麼難呢?」

  因為你爹不是個良人——但這話瀛姝沒講,她摸摸小彭的頭:「會好的,等你兩個兄長有了出息,令堂的日子就舒坦了。」

  瀛姝當然不是贊成「女兒無用論」,但事實就是如此,彭母的處境只能依靠兒子去改善,連彭母自個兒都不想給女兒增負,她一個外人,如果鞭策著小彭背負上包袱,小彭萬一急於求成了,大有可能走上歪門邪道。

  可這日天色剛暗時,變故發生,瀛姝又把小彭這個完全可以遠避風波的人拉著去看了一場內廷戰爭,還是那句話,既已入了泥潭裡,便該正視已經身陷污穢的大環境,還得有已入險境的意識,小彭在家裡,其實受到了彭母的保護,並沒有經歷真正的風波惡浪,她沒有意識到人性的陰毒面。

  是瀛姝先見昭陽殿的小宮女,從殿門處直奔正殿去,不知跟當值的大宮女說了什麼,那大宮女又轉身和中常侍章永交談,章永既是常伴御駕行走內廷的中常侍,他當然是個宦官,瀛姝知道章永極得皇帝的信重,也只有章永,膽敢當陛下駕幸昭陽殿時入內通傳「突發事故」。

  未久,瀛姝就見陛下從正殿步出,謝夫人緊隨其後,一臉的慍怒。

  「小彭,咱們也得去恭送御駕。」瀛姝拉著不明所以的新朋友就去觀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