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受到氣辱就要濫殺無辜的人,就是嗜殺成性。
這回死在姜里娜怒火之下的人,有四個是她的貼身婢女,有兩個甚至是她的「客卿」,別說衛夫人不知道姜里娜為何殺人,怕是就連這六個不幸遇害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過錯,總之整座公主府現在都有如陰曹地府,姜里娜已經化身成為閻王。
可閻王身邊,不能沒有人服侍。
客卿之中,許多都是漢人,目前最受寵的這位名喚姜崆,他本不姓姜,是被賜以了姜姓,十六歲的少年原本持的是北齊民籍,是隨父兄不遠千里來到北漢,來此是為行商,經營的是反生香、安息香等原產自西域的名貴香料,姜崆十二歲時已經足以坐鎮商行,與香料番商周旋,負責採購香料,由他的父兄押運轉售至襄陽、北齊等地。
如果沒有遇見姜里娜。
一年前,姜里娜逛西市,巧遇了姜崆,上前搭腔,自覺和姜崆相談甚歡,便提出要召姜崆為客卿,姜崆年歲雖小,但至北漢也已經數載,聽聞過姜里娜的「赫赫威名」,雖然他不敢得罪北漢這位跋扈橫行的長公主,卻還是婉拒了姜里娜的「熱情」,甚至還說明了自己並非北漢之民,而是北齊之籍。
一般而言,在北齊可以自立經商的漢人,多少都有北齊的富賈抑或官僚做為保護傘,不同於普通的平民布衣,但在姜里娜眼中,這些都不能成為姜崆拒絕她的理由。
她公然下令,把姜崆擄至公主府。
姜崆於是失去了自由,只能忍辱偷生。
還多得他機智,這一年間,處心積慮哄騙得姜里娜乾脆忘記了曾經受到拒絕的「屈辱」,竟成為了公主府的「第一客卿」,縱然如此,姜崆也明白姜里娜只要還活著,他就絕無重獲自由身的可能,他想要活下來,而且想要擺脫受制於人的屈辱生活,就得耐心等待契機。
姜崆剛才看見了那兩個死不瞑目的客卿的屍體,知道一場突發的災難迫在眉睫,可他無處可避,與其等著姜里娜主動「點名」,不如自覺一些,主動前往安撫姜里娜狂躁的情緒。
已經到了午時,侍奉姜里娜用膳的時間,但那些個婢女面對著皰廚送來的滿桌美味佳肴,卻一籌莫展,她們誰都不敢入內服侍,便連「第一婢女」良姑,也在害怕兜不住主人的滿腔怒火,她可太知道長公主的心性了,多麼心腹的婢女,仍是婢女,只要是婢女就隨時可殺。
「今日準備的是什麼湯膳?」姜崆問。
「是元貝鮑汁燉竹笙。」
這是姜里娜一貫愛飲的湯膳。
「良姑,在湯膳中落些象白藥。」
良姑一聽姜崆這話,像聽見了什麼晴天霹靂,下意識就是柳眉倒豎:「你竟敢……」
象白藥其實不是什麼毒藥,服下後能讓人立時睡著,姜里娜的乳母患了失眠症,長期備著這一種藥,說來象白藥也是治病的藥,但誰敢瞞著長公主,在她的湯膳中落藥?
「殿下一時半會不至立即想起我來,可良姑卻必須奉膳入內。」姜崆平平靜靜說。
這座府邸,現在眾人都是命懸一線,而入內奉膳本是良姑的職責,她是首當其衝。
長公主飲了藥也不會死,但一直醒著,誰知道自己會不會死於長公主的怒火!
良姑須臾間便平靜了眉眼,重重點了點頭。
姜里娜此時正在她布置得金碧輝煌的臥房,仰躺在一張紅檀木象牙席的榻上,怒視著房梁,離臥榻兩、三步外,齊刷刷跪著一排心驚膽顫面無人色的婢女,這情境活像婢女們膝跪著恭送已經死不瞑目的長公主歸天似的,如果不是自己也很有可能大禍臨頭,捧著湯盅入內的姜崆一定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先將湯盅放下,輕輕揮手,那一排婢女頓時如釋重負悄無聲息卻飛快退避。
「殿下。」跽跪著的姜崆輕喚一聲。
「誰讓你來的。」姜里娜下意識伸手,擋住了嘴。
一顆門牙只剩了半截,肯定是不能重新生長出來,醫官還說不能直接填補,需得把殘牙拔掉後才能「安裝」一粒「新牙」,姜里娜因為自覺受不了拔牙之痛,更難以忍受一直豁牙,暴怒不已,下令把醫官杖殺,結果身邊的一個客卿多了句嘴,安撫道「並不影響殿下天資國色」,誰知道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客卿於是就成了醫官的替死鬼。
「該用午膳了,小人看今日的湯膳燉得入味,殿下便是沒有胃口,好歹用些湯水。」
見姜里娜半晌不語,姜崆才上前將她扶了起來。
「你既然知道我沒有胃口,還敢勸我飲食?」
「殿下玉體為重。」
姜里娜張開虎口,掐住了姜崆的脖頸,姜崆被迫抬起頭,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毫無畏懼的情緒,姜里娜難改恃強凌弱的惡習,卻又深惡客卿們是因為畏死才屈從於她,想要在公主府活下來,就必須得滿足這個女人可笑的虛榮心。
「你不怕我?」
姜崆的視線依然沒有躲閃。
姜里娜才鬆開了手。
良姑守在臥房外,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沒聽到長公主的怒斥聲,但並沒有安心多少,直到眼看著姜崆毫髮無傷出來,她才如釋重負:「殿下……」
「用了湯膳,終於能好好歇息了。」
姜崆卻也知道不能一直讓姜里娜沉睡不醒,他囑咐道:「去請大尚臣來此吧,陛下雖然下了禁足令,但公主府並未被圈禁,大尚臣如果能進公主府,不管是否能夠安撫殿下的情緒,殿下情知事態並非預想那般嚴重,總歸能消幾分怒火。」
「可萬一請不動大尚臣……」
「總歸要盡力一試。」
姜崆篤定,大尚臣會來——他一直在琢磨姜里娜突然之間野心高漲這並不正常的心性,這個女人雖然跋扈兇殘,從前對政事興趣卻並不算大,甚至於對北漢王位的歸屬都不甚在意,因為無論姜泰、姜漠何人在位,她都可以胡作非為,姜里娜突然暴漲的,意圖干政的野心,應當是經大尚臣不動聲色地煽動。
姜泰在位,大尚臣沒有必要對姜里娜虛以委蛇,而他故意煽動姜里娜的野心,阻礙姜泰的計劃,必然別有居心。
當然不會是讓姜里娜自討其辱。
果不其然,大尚臣被順利請來了公主府,但服了象白藥的姜里娜還沒有醒來,於是接待大尚臣的責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姜崆的身上,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大尚臣可能助我脫身北漢?」
姜崆自被強擄來公主府,他的父兄縱管悲憤,卻也無可奈何,不知繼續留在北漢還會惹來什麼禍事,於是只好結束了在北漢的數年經營,已經回了北齊。
「你何來的自信?」姜高帆這才是第一次見姜崆,結果這個客卿居然直接開口相求。
「我可以沒有察覺大尚臣另有所圖,是大尚臣暗中煽動殿下心生干政的欲望,這才導致殿下針對兩位東豫的使臣。」
這個少年,還真有意思。
「我本是北齊人,被強擄來此,我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回到北齊去,只要大尚臣能助我出關,我絕不會誤事。」
「你覺得我有什麼圖謀?」
「我想,應是身在北漢,心繫大豫。」
「你就不怕我先殺你滅口?」
「這已經是我唯一的,也是最佳的契機了。」姜崆卻並沒有顯露出過多的迫切來:「長公主視我等客卿實如玩寵,但卻不容玩寵『背主』,我雖然不是多麼貴重的出身,但也不願終生忍辱苟活,支撐我活著的理由,無非是那一線重獲自由的契機。」
姜高帆還在考慮,姜里娜已經醒來。
守在榻前的良姑不敢久留,立時來請大尚臣。
面對心上人,姜里娜就顯得更加注意外表了,她現在一說話就必露豁牙,自知形象滑稽,於是帶了幃帽,自己遮遮掩掩,卻還嬌聲道:「此間也沒有外人,帆郎何需再帶假面?」
當看見心上人露出真容,姜里娜才覺胸口那翻騰了好幾日的岩漿終於冷卻了,頓時又感無比的委屈,可惜帶著幃帽,不便投懷送抱求安慰,卻是不肯在如過去般隔著桌案坐下,蹭到了姜高帆的身邊,兩隻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臂:「陛下太欺人了,帆郎可得為我作主,上諫良言,要求陛下嚴懲王瀛姝這賤人!!!」
「殿下,還請暫時忍辱。」
只不過「忍辱」二字,竟就取悅了姜里娜,深覺這是大尚臣與她同仇敵愾的表現。
「我答應殿下,待大祭典後,必殺左副使為殿下泄憤,至於神元殿君……對成就陛下的霸業還有用處,不過殿下也不必和一枚棋子及傀儡斤斤計較。」
自己的心上人,當然是無所不能的英雄人物——姜里娜聽得這句輕飄飄的保證,就有如看見了自己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公主的美好情境。
「方才殿下午憩未醒,有個客卿煮茶侍奉,聽說姓姜……是得殿下賜姓。」
「他冒犯了帆郎?!」
「倒沒那麼大的膽子,不過,我有些疑惑,似乎殿下對他很是器重?」
聽著這話有些犯酸,但姜里娜卻覺滿心喜悅,有如春風入懷,紗幃里的那雙眼睛也如秋波蕩漾,豁著牙發出一陣愉快的笑聲:「區區客卿而已,帆郎何需計較?說來他原本極不識相,惹惱了我,本是想給他小小的教訓,誰知他卻是揣著欲拒還迎的心思……他本是開了家香料行,又會自己調配香藥,我容他在公主府,無非就是看中了他這項才能。」
「我的府里,正缺一個香藥師。」
聽姜高帆竟然不依不饒,姜里娜越發得意了:「帆郎既是開了口,將他相贈便是,不過這段時間陛下令我不許出府,我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無聊寂寞,知道帆郎公事繁忙,不過……帆郎不能日日來探望,隔上一日過來飲茶品茗……」
「殿下既然願意割愛,某自當銘記殿下的情義。」
姜高帆隨手就做了件好事,把姜崆救出了苦海。
「為防萬一,現在還不能放你離開,你安心再滯留些時候。」姜高帆道。
「大尚臣於小人,已為再造之恩。」姜崆當然不會得寸進尺。
姜高帆盯著這個少年,問:「你真的只求脫身,對姜里娜不存報復之心?」
這個少年,如果不是遇見他,如果他不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只能終生屈服於姜里娜的淫威之下,直到心如死灰,自求一死。
「不瞞恩公,小人無數次想過跟姜里娜同歸於盡,但小人受父母養育之恩還未報償,不舍這條性命,姜里娜嗜殺成性,其實死有餘辜,可小人為了活命,爭取與父母家人骨肉團圓的一線機會,不能手刃此等惡婦。
不過,小人今日也已經替姜里娜挖了個陷井。」
姜崆篤定,大尚臣必然會背刺姜里娜,大豫的左副使給予姜里娜這場氣辱跟姜里娜日後將受的氣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死於姜里娜的怒火中燒,不過,良姑是個聰明人。
象白藥的「妙用」,他已經告訴了良姑。
象白藥除了摧眠,其實還能短暫地抑制激憤的情緒,而姜里娜再如何憤怒,總不至於不吃不喝,良姑會想辦法假手於人,讓姜里娜服下象白藥。
象白藥不是毒藥。
然而是藥三分毒。
長期大量服用象白藥,會造成服藥者神智逐漸昏聵,不至於死,但大有可能成為痴呆。
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當然不能再恃強凌弱、濫殺無辜。
聽了姜崆的報復行為,姜高帆極其滿意,他得以大局為重,應該不能趁亂剷除姜里娜這個毒婦了,雖然說他自己和姜里娜無仇無怨,不過他最痛恨的就是這等自以為是,野心勃勃的女人,更何況姜里娜還有一副蛇蠍心腸,害殺過不少大豫的遺民!
姜漠奪位,至多會除掉姚太后,然而姜里娜畢竟是太尊的血脈,姜漠非但不會將其處死,甚至依然會容她坐享尊榮,姜里娜只要活著,仍會濫殺無辜,作惡不斷。
「這是姜里娜自作孽,不可活。」大尚臣伸手,拍了拍姜崆的肩膀以示賞識:「小郎君可願告知某本姓?」
「小人姓李,原籍晉陽,祖上一直經商,二十年前西豫滅亡,因祖父抱病,不能經受奔波之苦,家父只好放棄南渡,又經不少波折,才爭得北齊良籍,繼續經營商事。」李崆將家世如實相告。
「我雖然頗為賞識李小郎的才幹,但不願勉強小郎君趨從,只不過……倘若令尊仍有意南渡,小郎君日後可先設法聯絡心宿君。」
「心宿君?」李崆忍不住心裡的震驚。
「我不瞞你,我在北漢也留不了太久了,我之生死聽天由命,但萬一得活,勢必會投靠大豫的心宿君。又就算我不得僥倖,只要小郎君對心宿君說明這段舊事,心宿君也定然會相助你一家投歸故國,在大豫君帝的庇護下,放心安居樂業。」
李崆重重頷首。
他一家人,多得父兄殫精竭慮,雖然在北齊朝廷的統治下尚能過活,可當初來北漢開設商行,其實也是迫於北齊官府的「差派」,而當他被擄,北齊的官衙根本不會因為他對北漢朝廷提出抗議,只不過允許父兄撤離北漢而已。
西豫雖亡,但大豫仍在,李崆過去雖然心存顧慮,並不是出身世家大族,毫無根底的一介商賈,南渡之後很有可能面臨更加險難的處境。
但他現在,卻相信恩公姜高帆的話。
等他和家人團聚,是該重新考慮何去何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