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腸柔軟如神元殿君,都不覺姜里娜罪不及死。
不說衛夫人的家人盡都死於姜里娜的「情慾」,姜里娜甚至還因為一時興起,殘殺過上百無眉奴,這個女人把嗜殺當成了體現她尊貴無比的「特質」,之所以迷戀權勢,其實根本就不是因為對男尊女卑的憤懣,為女子打抱不平僅僅只是姜里娜的遮羞布而已,如果說姚太后多少還受得了羌族陋習的遺害,姜里娜無疑已經算全天下最幸運的人。
婚姻不如意,不過根本無人強迫她委身於圖東黨,她自以為是下嫁,但她如果不嫁圖東黨,就連姚太后都不會如此放縱她。
姜里娜自從出生,其實根本未曾遭受一點折辱——因為文氏是個聰明人。
可姜里娜自覺身份高貴,甚至勝過了姜泰,她無法忍受的是因為身為女子就被剝奪了繼承皇位的權力,她自覺她完全可以為所欲為,將天下人都踐踏在腳底。
栽掉半顆門牙,姜里娜已覺痛不欲生。
她忘記了一年之前,她下令拔掉無眉奴的舌頭,聽受刑的無眉奴哭喊,她竟驚異沒有舌頭的人居然還能發出聲音,於是把燒紅的炭塊塞進他人的喉嚨,目睹著受刑的人被折磨致死,她冷笑道——這點痛都受不住,果然都是窩囊廢。
姜里娜直接將一口藥湯噴了宮人滿頭滿臉,捂著嘴,鬼哭狼嚎:「母后,怎能縱容就這麼放那兩個賤人離開!應該把她們碎屍萬斷!區區東豫,漢族懦夫,欺我大羌皇族到此地步,呼延井居然還要縱容她們,他是想為亡國奴麼?!」
痛不欲生的長公主殿下,激憤起來直呼了姜泰的舊姓名。
姚太后雖然也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但畢竟偏心長子,好言好語勸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埋怨陛下……」
姜里娜根本聽不清姚太后的「侃侃而談」,憤怒讓她耳鳴,卻是知道太后是桶扶不牆上的爛泥,被姜泰幾句話推脫一說,就打算偃旗息鼓,她現在不僅牙齦痛得難以忍受,連喉嚨都似乎被那個該死的下賤的東豫宮婢給掐腫了,喝口湯藥都像在生吞鉛塊,吼上一歇後,要得好一陣才能再吼幾句,疼痛讓姜里娜不得不「聽」勸,可姚太后話音剛落,姜里娜又積蓄了力氣鬼哭狼嚎。
「我就不信,阿母如果現在下令宮衛血洗寶光殿,呼延井莫不然在弒父之後竟敢弒母?!阿母如果這回還要忍辱,就再不要有干預朝政的想法了,你就等著吧,皇后眼中,姚氏部不值一提,衛氏和文金珠誰任誰得寵,勢必都會挑撥離間,文氏今後不僅會在鎮原王府養尊處優,她還有文氏部、冉氏部為後盾,她大可干預朝政,阿母這個太后卻只能是個擺設,滿朝文武,或許會忌憚文太妃,卻根本置大漢朝的太后不顧,呼延井絕不會為阿母撐腰!」
這一番話,當然會傳到姜泰的耳朵里去。
又哪裡需要衛夫人上趕著挑撥離間?
姜泰自己就掐著印堂穴唉聲嘆氣沖衛夫人直抱怨:「里娜直怨我不為她出頭,她也不想想,她都已經下令把兩位外使當場毆殺了,人家哪裡可能坐以待斃?而且左副使行事滴水不漏,並沒有真讓侍婢下狠手,當著我的面,里娜竟然還想行刺左副使,我親眼看著的,是她自己摔倒,我怎麼能斥責左副使?」
「長公主的氣性貫是如此,陛下對她其實已經足夠包容了。」衛夫人繞去姜泰身後,微涼的手指,力度適好,替男人按揉著太陽穴:「妾身原本還想著,有的話陛下不好開口,妾身開口也無甚用處,而除了妾身之外,左副使對冉王妃是真有幾分感激的,偏偏冉王妃又無論如何不都能夠去當這個說客。
其實要說來,突破口或許真在神元殿君身上,可不能用這樣的強行逼迫的方式,妾身已經囑咐了紅桃和白李,讓她們先侍機對神元殿君漏些口風,眼看著國喪畢後,巫臣就要確定大祭典的佳期,可要是鎮原王不歸國都,冉氏部必然會諫阻恭送殿君歸豫,也許還能讓殿君主動尋妾身議商該如何解決此件煩難,殿君先開口,妾身倒有五成把握能夠說服她。
可現在經長公主這麼一鬧,連神元殿君都會心存提防了。」
衛夫人表示她也無計可施。
姜泰就越發惱火姜里娜的自作主張。
衛夫人聽姜泰喋喋不休好一番報怨,沒先急著煽風點火,直到太后殿的耳目再次傳來消息,姜泰聽說他那糊塗的生母居然被說服,召高氏入宮,想讓高氏告知她的父兄,說服北趙皇帝直接下旨,威脅他處殺殿君和左副使時,姜泰的怒氣已經達到了極限。
「太后雖然怨恨文太妃,卻並非不知眼下應當顧全大局,可總有長公主在旁煽動……說起來關於朝政諸事,陛下何曾不願和太后議商?一直也會先聽太后的見解,但總不能由得太后說一不二吧?別說太后了,哪怕是陛下的決策,若是大尚臣等公卿存在異議,陛下也不會一意孤行。」
姜泰從來沒有真心實意地和太后議商政務,不過是太后總是瞎操心,非要召他去議商,他才耐著性子敷衍應酬罷了——當年他被放逐,身邊只有衛夫人一個家眷,兩人是患難與共的情份,衛夫人卻從來不曾干預過他的任何一項決議,姜泰最欣賞的就是衛夫人絕不逞能這個優點。
姜泰從來對巾幗不弱鬚眉的說法嗤之以鼻。
哪怕他確確實實在和瀛姝過招時吃了虧,自認因為低估了瀛姝,馬虎大意先輸一著,可依然還存在反敗為勝總攬大局的自信,更何況上次的敗局,不都是因為非要替他分憂解難的太后之過?
不是左副使智計無雙,奈何總是有人拖他的後腿。
「預政預政,就知道預政,怎麼不看看西豫,當初要不是一個女人把持朝政,哪裡會激發九王奪嫡的大亂?!里娜是看著王瀛姝居然能被東豫皇帝賜授官職,她就覺得她做為一國公主,也理所當然可以插手政事了!可難道東豫就沒有公主麼?東豫皇帝會允許公主幹政麼?!
王瀛姝畢竟是出身東豫的名門望族,王斕應是早有意向送她入宮,對於政事,她才有所了解,而且王瀛姝入宮之後,又是侍御的女史,她才有不同普通女流的見識,可縱然如此,要不是這回東豫為了跟我朝建交,不得不接受我朝的條件讓神元殿君出使,怎麼也不可能任命一個女子為副使。
真是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四個字被姜泰自己說了出來,衛夫人連附和都懶怠了。
於是,讓姜里娜就加憤怒的事情就發生了。
姜泰雖然沒有將她公開問罪,但藉口要給予外使一個交代,下令姜里娜不得再宿留未央宮,回到她自己的公主府去「養病」,而且要「好生養病」,未經醫官診治確定「疾症」痊癒之前,不得外出。
姚太后因為這道令旨,有如被捅了肺管,是要去和姜泰理論,這回,卻是被高氏給勸住了。
「陛下應也是無可奈何,太后明知那王瀛姝,無事還要攪幾層浪,這回被她占了道理,她豈會善罷甘休呢?她知道不能拿太后奈何,直把矛頭對準長公主,陛下要顧全大局,也只好委屈長公主了。」
聽上去都是好話,可高氏心中,卻已經篤定姜泰的野心勃勃了。
真虧得姚氏母女,還想利用大趙替她們除掉眼中釘呢,姜泰根本不可能毆殺神元殿君,就連王瀛姝,雖然對北漢而言毫無用處,可留著王瀛姝的命在,北漢才可能讓東豫再次妥協,生咽下損失神元殿君這個明虧。
高氏其實根本不願意和姚太后虛以委蛇,只不過,如果能借姚太后的手,在關鍵時候先把神元殿君和王瀛姝雙雙剷除,東豫皇帝哪裡還會和北漢守望相助?說不定也會趁機從益州出兵,北漢面臨兩國夾擊,還哪裡守得住國門?!
姜里娜的日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淒淒切切。
而衛夫人,也被姜泰下達了努力挽救兩國關係的新使命,於是雖然國喪還沒有完全結束,她出入寶光殿也顯得順理成章了,甚至於楊內臣一見衛夫人「駕臨」,高興得直念「阿彌陀佛」,主動告訴兩位外使的情況。
「左副使尚且穩如泰山,看上去根本就沒被兩日前的那場風波放在心上,可神元殿君卻多少因為受到了驚辱,身體有些抱恙,這不剛才,皇后遣了女官來慰問,都沒能見著殿君,還是左副使作主,接受了皇后的好意,留下兩個醫女來以備不時之需,只不過奴婢眼瞧著,這回殿君身邊的那些東豫宮女,不僅習武,甚至還通醫術,一應的藥材,使團帶得也很是齊備,那兩個醫女也就白白擱在寶光殿,起不到作用。」
楊內臣現在除了衛夫人,連皇后都信不過了。
他是覺得,皇帝陛下都並不完全信任午皇后。
要說來,當初文太妃不是沒有能力阻止午皇后「下嫁」,卻偏偏就放縱了,雖然說陛下能夠成功奪位,午氏部確實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午氏部和文氏部也一直沒有姻聯,然而跟冉氏部……此二部之間,從前可有屬從的密切關係,雖然隨著時移境遷,現在看似不存「舊情」了,但誰知道會不會「死灰復燃」呢?
總之,陛下現在最最信任的後宮,不是午皇后不是金珠夫人,就是這位看上去一點倚仗都沒有,「以色侍人」的衛夫人。
衛夫人很溫和:「皇后不是長公主,無非是盡到地主之誼罷了,不會在意那兩個醫女是否能有機會替殿君診治,左副使同樣心知肚明,留下兩個醫女,就等如領會了皇后的好意,看來,雖然兩日前那場風波鬧得不愉快,但左副使不存草木皆兵的顧慮。」
楊內臣連連頷首:「多虧得是左副使,不瞞夫人,奴婢之前還覺得詫異,何故東豫皇帝對一個女官如此器重,雖然說是因為神元殿君作為主使,左副使才有這樣的機運,不過奴婢卻也體會得,便是東豫那兩個皇子還在上京時,他們都不會擅自決斷任何事宜,不是來寶光殿和左副使議商,就是左副使出宮去和他們碰面。」
當衛夫人見到瀛姝。
「我雖然已經有所準備,卻也沒有料到左副使會讓姜里娜吃這麼大的虧!」
瀛姝笑了:「要說野心的話,其實姚太后不如姜里娜,姚太后雖然是羌人,母憑子貴的想法卻是根深蒂固,因此她斤斤計較的不是旁人如何看待她,而是姜泰這個兒子,是否聽從她的教令。」
「姜泰能奪位,靠的可不是姚氏。」
「但姚太后不會這麼想,其實要說掌控欲的話,女子天生更比男子要強。」
「哦?」衛夫人挑著眉。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母生子,無母則無子,在遠古時期,人其實就形成了順應自然的樸素觀念,活下來,和活下去。」
衛夫人聽得津津有味:「何為活下來,又何為活下去?」
「活下來就是活著,不能餓死,冷死,但人總是會死的,不可能長生不老,而天下萬物,其實都會因為活下去『努力』,這就講究傳承,子嗣的傳承,一個人死了,但血脈會繼續存續,男子不能懷胎,懷胎生子,是天地賦予女子的能力。
陰陽協調,才符合天道自然,就拿人而言,全是男子,或者是女子,人種都會滅絕,無法活下去,因此呢,具有孕育和生產子嗣能力的女子,在遠古,首選被賦予了神性。」
「媧皇創世?」衛夫人也是看過山海經的。
「始祖母神,創世造人,女子原本被賦予了至尊的地位,可因為『活下來』後來主要成為了男子的責任,『活下去』於是就漸漸居後了,因為活不下來,就活不下去。」
衛夫人因這一番從沒聽過的言論,笑了一笑。
「活下來和活下去,才是亘久的輪迴,缺一不可,其實多數人雖然未必能總結出這樣的道理,但都認可了這一天道規則,可是像姚太后和姜里娜,不僅只她們兩個,有一群這樣的人,沒有參透這樣的規則,僅以自己的思想出發……就會覺得沒有活下去,就不存在活下來,姜泰是姚太后所生,姚太后覺得她就理所應當的成為始祖母神。」
「因此,姚氏覺得姜泰既然能夠活下來,就必須對她言聽計從。」
「是啊,可姜泰如今不重視活下來了,他注重的是活下去。」
「而姜里娜,她甚至不知道要活下去。」衛夫人冷哼:「因為身為女子,具有讓人活下去的天賦之能,而且讓她活下來的人是一國之君,於是不管她讓不讓人活下去,都能成為天地之間的主宰了。
昨日,姜里娜才回到她的府邸,然而今日,從她的府邸就被抬出了共六具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