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北漢的月色

  此夜月色清涼。

  其實不知不覺間,已至七月流火,氣候還未明顯轉涼,也只有在傍晚時看見那顆已然西沉的大火星,才恍然夏季已經漸至末期,瀛姝跟在南次的身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寶光殿賞月,南次在楸樹下的臥石上坐下來,瀛姝也自然而然倚坐在他的身側,這一樹的花蔭,數日間已經稀疏了不少。

  「聽司空月狐說了他的全盤計劃,瀛姝,我覺得依然還有風險。」南次心事忡忡,他甚至牴觸讓瀛姝招至姚太后遷怒的第一步計劃,可理智告訴他司空月狐的計劃的確不是為了讓瀛姝遇險,他無法反駁,也拿不出更完善的方案。

  瀛姝拾起飄墜在南次青裳上的一朵落花,手指搓著花梗,花朵就在她的指間旋轉輕舞。

  南次看向那朵花,他知道瀛姝心情愉悅時,就愛隨手拾起手邊的物件把玩,落葉落花,有時甚至是顆小石子,所有的物件似乎都能在她的指尖變得趣味盎然,前生時屬於他們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們常約著一同垂釣,瀛姝的快樂根本不在垂釣的收穫,她常將釣杆置於一旁,拾起落花,採得稗草,摘掉稗草的葉穗,用草莖把落花穿起來,穿成手環,總是會往他的手腕上帶,他每釣上一尾魚,腕上就會多一串花環。

  已經很多年,腕上空無一物,此時卻把這些事瑣瑣碎碎的想起來。

  「我答應過你的事,絕大多數都做到了吧?」瀛姝笑看向南次:「司空月狐不會讓殿君陷於北漢,殿君能安全脫身,我當然也能安全脫身。」

  離別在即,瀛姝只想賞一場乾淨的月色。

  「南次,長安的風情,我們始見於一本無名氏所寫的遊記,你還記得麼?」

  「印象最深刻當數天河了。」

  「武帝鑿天河,其實無關牛郎織女的傳說,可原本位于禁苑的天河隨著朝代更替,漸漸也成了臣民們的遊玩之所,那本遊記里記載著年年七夕,都有無數男女相約去天河遊玩,放河燈,許心愿,我們在建康卻沒有過上這樣的七夕,也不知現在的七夕,天河兩堤還有無遊記中所寫的盛景。」

  「你想許什麼心愿?」

  「心愿太多了,我是個貪心的人。」

  「不貪心,你許的心愿,都會自己去實現。」

  「我想今後還有機會,與你再來長安,就一定要去親眼看看天河。」

  南次突然伸手,他取走了瀛姝指間那朵紫色的花,不知道花朵飄墜在何處,他的手握著另一隻手,不舍再鬆開。

  他的眼睛看向天空的星月,有一種清涼的情緒,就此漲滿了胸臆。

  「奪取漢中,意在長安。」南次知道瀛姝真正的心愿,和他一同遊玩,這不算願望,這是理所應當會發生的事,她期翼當他們再次來到長安時,長安已經重歸大豫的治域。

  瀛姝任由南次握著她的手,如此親昵,她並不牴觸,她和南次都不知道情愛何物的青澀歲月,南次教她騎馬時,每一次伸手,她都會握著他的手掌,擊鞠也是南次手把手教會她,親昵已成習慣。

  而習慣會造成遲鈍。

  「還沒好好遊玩過長安,這回是無緣得見灞柳風雪了,不過我倒並不覺遺憾,我啊,從前也總想著能有遍游九州的機會就好了,可是這回出使,離家堪堪一季而已,我就開始思念故土了。」

  「建康有我們牽掛的人事。」南次望著長安月,似乎望見了曾經那個滿心矛盾和傷郁的自己:「我遠遊時,其實每一天都在想念建康,後悔不曾跟你告別,更後悔,沒有阻止你出嫁,我每每想要提筆寫信予你,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我不願報平安,當時我想,沒有我的音訊,你也許就會記掛我,會埋怨我。」

  「恩,埋怨過。」瀛姝微笑著:「那時候覺得長大真是頂無趣的事,孩提時,你想出建康不被允許,只好跟我一起讀遊記,身邊的玩伴,也只有我最有趣,可鬼宿君殿下長大了,就獲得了出外遊歷的自由,迫不及待就實現願望去了,把我撇在了一邊。」

  「你可沒當我面前抱怨過。」這又是一件讓他大失所望的事。

  瀛姝挑起眉:「所以長大才頂無趣啊,不能再無理取鬧,說句話得先經腦子過一圈,且埋怨你有什麼用呢?我是註定哪裡都去不了的,總不能管束著你跟我一同憋在建康城裡,我其實啊,也希望你出外遊歷,你寫的遊記,肯定最投我的意趣。」

  「瀛姝,人是會變的。」南次側過臉,月色從花葉間漏下,附在她的鬢髮間,青絲柔亮,他卻想拂開發絲露出她的耳垂來,他甚至難忍做出更加親昵的舉動,心窩處一陣陣的發燙髮癢,可還是強忍下了欲望,他只是給出了承諾,卻還沒有實現承諾,在未實現承諾前,更多的親昵無異於狎褻,他不能這麼對待他的女孩。

  「人是會變的。」南次移開了眼睛:「年少無知的我,想要過多的自由,總以為山水林泉間才能身感真正的逸趣,我早已經改變了意向。生於司空皇族非我之幸,我之大幸是生為父皇的子嗣,大大幸是父皇得臨沂公的扶助,得以延續大豫的國祚。

  其實我知道,司空北辰,司空月烏,我前頭的四個兄長,他們其實遠不比我活得自在愜意,我那十七載無憂無患的時光,是父皇的恩賜,那時的我根本沒意識到父皇的艱辛,從未想過要為父皇分憂解難。

  如今,我明知前生的軌跡,我不能再眼看著父皇再度陷於禍劫。我的心裡,種植下了仇恨,司空北辰於我而言先有殺母之仇,我也無法原諒他對我的迫害。

  瀛姝,如今你未重生,不知道司空北辰有多陰險,我也會除掉他,我不能再眼睜睜看他加害我舅父以及周景和這樣的忠良干將,逍遙世外不再是我的願想,我留在朝堂,不是因為你的緣故,重生後的我,其實從沒有想過要離開。」

  她知道。

  但不代表著不遺憾。

  或許是因為生離死別時,她親眼目睹了南次所受的苦難,她無法接受曾經那個豐朗神俊的少年如此悲慘的離世,她希望南次遠離這方殘忍的權場,永遠不要意識到生而應當的責任,更任性更不羈,甚至可以涼薄自私,可上天註定,南次也重生了。

  他再回不去年少恣意的歲月。

  「我不會有負擔。」瀛姝仰著臉,看月色底清風裡搖搖晃晃的花影:「你重生了,就肯定不會容我孤軍作戰,我其實也從來沒有把握以一己之力護住這麼多人平安,南次,我們要掀翻這方殘忍的權場,我們佇立朝堂,也能享獲林泉之趣,你看,三殿下不也改轉了心性麼?從前我們哪裡會相信角宿君竟然也會顧念手足之情、袍澤之義呢?

  你說得沒錯,人是會變的,我曾經想起你就難過,我會自責,甚至怨恨自己竟然沒有早些意識到是司空北辰對你下的毒手,可我們都重生了,我特別慶幸回到一切禍難發生之前,你沒有受到那些迫害,沒有身中劇毒,於是我就原諒自己了,我不會再自責,我很高興你願意留下來,跟我一起前行。」

  清風明月夜,私語一雙人。

  但矮牆相隔處,卻有一人形隻影單。

  司空月狐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他三兄的反覆「盤問」,躲進花苑來透氣,他半倚著一張石几閉目養神,卻聽見了一陣輕微的步伐聲,由遠而近,停頓片刻,繼續往這邊來,睜眼,見神元殿君手提著一盞風燈。

  於是起身。

  「殿下若要賞月,往裡走走,更加開闊。」殿君看著燈影提議。

  「五弟在裡頭。」司空月狐舉揖一禮:「不打擾殿君了。」

  殿君眼看著轉身離開的人,移步到石几邊,往漏花窗看過去,里一重的院落,花蔭臥石,是一雙人影,手裡的風燈就往下墜。

  難怪遠遠看他,就透著孤單疲憊,應是也從這扇窗里看見了那一雙人影,可若不是不聽他說五皇子在牆內,她是認不出模糊的人影誰是誰,他是真的認出了五皇子,還是認出了另一個人,於是就猜到了牆內的一雙是誰和誰。

  殿君沒有賞月的情致,她記得流落山間時,夜裡睡不著,似乎都怨月色太過明亮,夜裡無眠,就會胡思亂想,也不知何時就墜入了噩夢,被夷族的追兵逼到了懸崖邊,她沒有別的路了,慘遭凌辱,或者墜入深淵。

  明月從來難以給予她安慰。

  她似乎是真不能,也真不該再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其實懦弱如她,已經享獲了太多的幸運,她不該妒嫉原本就比她強大百倍的人,就像一隻螢火蟲,不該對明月心生妒恨。

  殿君猶豫著,次日清晨,她還是對瀛姝說出了她的提議:「其實,阿姝可以先回朝。」

  說這話時,殿君異常的心虛,垂著眼瞼,目光仍然無處安放:「心宿君現在喬裝成為親衛,有他扶持,我馬虎能夠應付,阿姝不必在留下來涉險……」

  「很多事,心宿君不能直接出面應對,殿君身邊並非非我不可,我留下來,是以防萬一。若有萬一,兩國之間勢必決一死戰,殿君的安危關係到社稷興衰,絕對不能發生任何閃失。」

  殿君長長嘆了聲氣。

  「殿君挑釁姚太后,縱然也可以激怒她,但姚太后必然不至於無視姜泰統一天下的野心,加害殿君,而我,在姚太后看來其實就是一介女官,跟宮女無異,我的生死,不足以導致兩國開戰,有損姜泰的計劃。

  如果我先回朝,姜泰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殿君離開未央宮在外居住,哪怕北趙起兵,姜泰不得不親征潼關,只要殿君還留在未央宮,冉氏部攻城之時,殿君就會成為姚太后要脅冉氏部退兵的人質!

  冉氏部不會背棄鎮原王,因為他們現在沒有實力直接奪取北漢的王位,他們必須扶佐鎮原王,才能夠穩定北漢的局勢,在冉氏部起事成功之前,鎮原王不會歸來北漢,可要是殿君不曾脫身,陛下是絕對不會讓鎮原王離開大豫的國境!」

  殿君先從未央宮脫身是關鍵一步,這得發生在北趙起兵姜泰離京之後,冉氏部攻城之前,當然,也必須在突襲漢中之前!

  「我只是,不忍再讓阿姝犯險。」殿君又是一聲長嘆。

  如果她具有瀛姝的三分才幹,或許就足夠應付這場危局,她如果足夠應付這場危局,是否也能贏得心宿君的刮目相看呢?可她就是這麼愚鈍的人,她甚至聽聞了他的全備計劃,還難以領會計劃的關鍵。

  「這是危險,同樣也是機運。」瀛姝伸手,在殿君低垂的視線下晃了晃:「我的志向,從來不僅限乾陽殿的中女史,身為女子,我卻不想命運被他人左右,我想像男子一樣,建功立業,殿君甘願犯險,才給予了我一個立足朝堂的機會。」

  她不是明月,她是金烏。

  她的光彩比明月更加燦爛,炙熱,她能讓所有人自慚形穢,卻迷戀她所給予的溫暖。

  殿君只覺得眼睛裡酸漲得厲害。

  不幸是生命中有這樣一個人,幸運也是生命中有這樣一個人。

  「阿姝,你就沒為五殿下想過麼?五殿下不放心留你在北漢,他不得不先離開,卻勢必提心弔膽……」

  「南次和我,相識太久了。」瀛姝收回手,不再強迫殿君與她對視:「他從來不會阻撓我決定去做的事,而且他信任我,他知道我野心雖大,但比任何人都惜命,我從來不會糊裡糊塗去冒險,也從來不會因為一時義氣,就去為不可為的事。」

  「野心,我是第一次聽人毫不諱言自己有野心。」殿君搖頭:「安余最害怕的事就是承認自己有野心,想盡辦法開脫,自欺欺人,你有什麼野心呢?你只是遺憾生為女子……」

  「我可從沒有因為這事就遺憾過。」瀛姝笑了:「首先,我要是個兒郎,我阿父可不會那樣縱容我,我這頑劣的脾性,小時候不知道要吃多少戒尺;其次,兒郎若想建功立業,未必比女兒容易,我要是兒郎,根本不必肖想在現在這樣的年歲,就被任命尚書郎的官職,而且兼授左副使的職務,連三殿下,可都只是擔任右副使呢。

  這世道,女子固然不易,男子又何嘗容易了?哪怕是生在帝王家,看看我朝那位無知無畏的二殿下,他敢挑釁太子,卻不得不奉承江東賀公,他可有太多的選擇?」

  「我想,男子多少還具有更多自由吧,畢竟少了很多拘束。」

  「沒有人能夠隨心所欲。」瀛姝想起了南次,也是輕輕一嘆:「我啊,曾經也為男女有別憤憤不平,總覺著,為何男子就能納妾,女子卻不能一妻多夫?」

  殿君怔住了。

  她可從來沒為這條法則憤憤不平過!

  「但後來讓我更加憤憤不平的是,男女的姻緣,其實都不由自己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了多少有情人難成眷屬,可要是沒有這樣那樣的規則和約束,一方變了心,也就能肆無忌憚始亂終棄了,而女子處於弱勢,其實是自然天道造成。

  女子的體格,普遍不如男子壯健,卻承擔了孕育兒女的自然法則,於是賢妻良母就此成為了男子對女子制定的規條,同樣,男子也務必承擔養家餬口的責任,於小家而言,男子是主要勞力,如果懶惰不能養家,會遭受指責鄙夷,於大國而言,戰亂爆發,務必是男子應當出征禦敵,婦孺理所應當會受到庇護。

  強者庇護弱小,同樣也是人所制定的法則禮規,我是女子,卻想像男子一樣躋身朝堂,可是我又不能領軍出征,因為我是女子,也沒有人要求我必須出征殺敵,若論才幹的話,我其實並不算驚才絕艷,打個比方,如果這回不必一定由殿君出使北漢,又或者說殿君是個男子……

  大豫的朝堂,還是有許多才幹勝於我的臣公,左副使就不會非我不可了。」

  神元殿君的嘆息一聲緊接一聲。

  他是男子,還是勇智如此了得的男子,他也難以隨心所欲的吧?他眼裡的女子,對他而言也為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