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喪鐘響

  使驛專為接待使團,設構當然不同於普通的驛館,像這回,絕大多數的使團衛其實都是住在東西兩路的房舍里,而一個閒苑相隔的南院部分,其實稱為外衙更加合適,既是使臣們見客的地方,又是使驛的書吏們尋常務公的各個廳署,不至於喧鬧,卻必人多眼雜,原本早前的時候客曹令被左副使一番奚落時,就已經落入了不少書吏、驛官的眼中了,此刻只見東、西兩扇廷門,突然間湧入了二、三十號使團衛,把客曹令給直接包圍在了前廳外,眾人立時都因這肅殺的氣氛慌了神。

  就連飛鷹部的諜間申九,聽見響動從廳署出來時,也驚得在門檻上絆了腳。

  明明風平浪靜的,突然間這是怎麼了?

  又哪怕是現在同樣持掌墨玉令的左副使,設計得北漢王連連退敗服軟,可真要在北漢的君王腳下,動用使團衛扣拿北漢的大臣官員,這無異於直接向北漢宣戰啊,雖然說陛下授予了使臣臨機決斷權,可大豫使世如此強硬的態度,豈非置自身安危不顧了?大豫如今,不僅是神元殿君,可有兩個皇子殿下都在長安城中!

  滿場的人,現在只有客曹令心知肚明使驛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故,然而安余又沒有得逞,她也根本不可能得逞,左副使剛才幾乎認定他就是行刺的主導者,這樣的態度已經不同尋常了,此刻更是擺出了這樣大的一場陣勢,左副使哪裡來的膽量?!徹底跟大漢反目,對東豫能有半點好處?

  客曹令可還急著要和使臣當面辯爭呢,他料到安餘一介貪生怕死的賤奴必定不可能寧死不供主謀,而他也絕不會縱容東豫那頗為狡詐的左副使將此事故遮掩隱瞞不了了之,安余必死,才有助於接下來的計劃推進,可他萬萬料不到,左副使非但不打算不了了之,看情況居然打算血洗使驛!!!

  「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左副使呢,左副使何在?!你們東豫的使團衛竟然膽敢在我國國都作亂,先違邦交之法禮,是要逼我朝將你等視為敵寇誅殺麼?!」

  「客曹令不必激動。」

  客曹令的怒吼剛歇,申九就聽聞了女子輕靈柔和的聲嗓,他下意識踮起腳,越過一片人頭,才看見身後僅有兩個皇子跟隨的妙齡女子走向近前,申九其實還沒有見過這位新掌令,只知道她比四皇子還要更年輕,是首位令主臨沂公的孫女,申九曾經接受過臨沂公的訓教,可在他的印象中,臨沂公的幼子王島當年都還只是個翩翩少年郎。

  左副使雖領大豫朝正式的官職,卻並未穿著男裝,然而女子的衫裙又襯出了她格外翊爽的氣態,瑩白潔淨的面容,絲毫未受脂粉污染,眉眼清亮,出現在如此劍拔弩張的場合,只是唇角略噙笑意,頓時化解了肅殺之氣。

  申九又聽她講:「我只是讓諸位都來前廳聚合,怎麼竟使得客曹令如此恐慌了?」

  使團衛中,便有一人笑應:「不敢不遵左副使之令,屬下等只是在前廳集合,客曹令剛好從前廳出來,想是誤解了屬下等意圖對他不敬吧。」

  瀛姝轉過身,面向客曹令:「客曹令看看,使衛們甚至不曾佩劍,也並沒有擅闖任何廳署,因為早前使驛里突發的一件事案,我認為大有必要在前廳之外,當眾問證,才令諸衛中凡有職級者,先在此聚合,這應當……沒有違反邦交法禮吧?」

  客曹令無言以對了。

  南次微笑道:「不僅諸衛未佩長劍,便連孤也不曾佩劍,沒想到只是一場普通的聚合,就致使客曹令如此恐慌,客曹令今日可大不如一貫的從容啊。」

  「下官早前已聽左副使提起是因一場突生的事故才為三殿下請來使驛,下官難免緊張疑慮。」堪堪解釋了他剛才大失常態的理由。

  瀛姝道:「我也並不是小題大做,故意召集衛屬,今日清晨,三殿下一步未出使驛,卻險些在內舍遇刺,雖然有驚無險,毫髮未傷,可這件事案當然不能不了了之,護衛使臣平安,乃是屬衛們的職責所在,可這件事案,我以為卻不能問責於我朝衛屬,發生這樣的事,固然應向我朝陛下稟奏詳情,為備日後陛下查實,我不得不召集衛屬在場聽證。」

  三殿下居然險些遇刺?!

  申九心中大震,同時,他也聽見了身邊的一個同僚,沒忍住發出一聲低呼。

  使驛之中,固然只有他這麼一個來自大豫的諜間,可眾多的書吏、驛官,卻也不全是客曹令的心腹,像申九身邊這位,其實就是高女君的人手,申九甚至還知道現站在客曹令身後的驛丞,暗中還與北齊一員出身貴族的商賈有所來往。

  他又聽瀛姝道:「據刺客交代,她是聽令於客曹令。」

  三皇子覺得自己現在應當表現出氣憤的態度。

  「客曹令,你剛才如此緊張,甚至意圖反誣我朝使團欲謀不軌之事,難道不是因為明知今日事案恐怕不能善了?!」

  客曹令沒見安余這麼個關鍵的人證出場,卻聽瀛姝和三皇子分明已經認定他為主謀,不難判斷對方勢必留下了安余這麼個活口,而他的計劃,萬萬不是要和使臣翻臉,而且計劃之一,也是有意要將事態擴大,一心以為對方已經中計了,現在反而放鬆了心情。

  「竟發生了這樣的事?!」心情一放鬆,客曹令就從容不迫地發揮起演技來:「也難怪今日左副使剛至使驛,態度便格外凝重,只是還請兩位殿下、左副使明見,下官被授職為客曹令,肩負護衛使團平安的重責,若貴使發生任何閃失,下官都難辭其咎,怎會指使刺客行刺殿下?」

  「客曹令之意是,孤故意捏造罪名想要陷害你?!」三皇子豎起眉頭,火冒三丈。

  南次此時已經料到瀛姝的心思,有些擔心三皇子過於投入反而犯下言多有失的過錯,打斷道:「三兄還是聽聽客曹令如何辯解吧。」

  「下官可與刺客當場對質。」客曹令的態度更加平和了:「下官並無質疑貴使的意思,連我朝陛下,都堅信貴邦確有議和之誠,下令下官務必小心謹慎,尤其對於使驛的安防,萬萬不能心生半點鬆懈,下官的殺生予奪,闔家百餘口性命,皆與貴使的平安緊密攸關,該名刺客欲陷下官於家破人亡之境,下官也必不會輕饒,只是殿下盛怒之餘,也不可聽信刺客一面之詞。」

  客曹令搬出了姜泰來,用意也是極其明顯了。

  如果東豫的使臣一定要指控他是主謀,他只有可能聽令於聖意,才會行此膽大包天的罪行,可東豫的使臣質疑大漢的皇帝陛下,豈不是要中止議和,進而宣戰麼?

  客曹令有十足的把握,東豫不敢對大漢宣戰。

  因為東豫的使臣現在明明洞悉了竊取脂瑰一事,絕無可能是西平長公主自作主張,篤定大漢皇帝的原計劃,就是要強行扣留神元殿君在長安,然而當陛下作出退步之後,無論是東豫的兩個皇子,還是這個深得東豫皇帝信重的左副使,都沒有深究,分明是因東豫皇帝有令在先,務必促成議和邦交。

  他們只要還心懷僥倖,無論多麼強硬的態度,都無非虛張聲勢罷了。

  「客曹令這般有恃無恐,看來是早知道刺客會畏罪自盡了啊。」瀛姝冷笑。

  什麼?安余竟然死了麼?!

  客曹令不由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如果安余沒有招供,對方怎麼可能會料到他就是幕後指使?安余既然供出他來,為的就是活命,又哪裡會畏罪自盡呢?

  但安余既然還活著,左副使怎會不讓這麼個活口出場?僅靠著空口白牙,就意圖坐實他的罪名?

  「客曹令真是好手段啊,收買無眉奴行刺三殿下,哪怕是無眉奴供出客曹令來,客曹令也大可狡辯刺客是我方自己的人手,絕對不會聽從客曹令的指使,因此客曹令才有恃無恐,提出與刺客當場對質,我剛才說刺客已經畏罪自盡,客曹令何以滿面驚訝?分明是因客曹令根本就沒想過殺人滅口!否則,刺客行刺不成,畏罪自盡有何值得驚訝的?」

  「左副使剛才明明說安余已經認罪,且指控是下官收買指使,而後又說安余畏罪自盡,下官才覺驚異……就算下官知道安余竟然就是那刺客,也並不懷疑她的確犯下了行刺貴使的大罪,只會懷疑她是為他國細作收買,意圖離間我朝與東豫的邦交。還請左副使明見,下官若真有歹意,何故收買一個弱質女流行刺三殿下?縱然三殿下施恩予安余,對其或許不存防備,允准安余進入內舍,然而除非暗中投毒……」

  說到這裡,客曹令忽然住嘴了。

  他好像一時心急,說得太多了,他不應該知道安余的行刺方式不是投毒而是用把剪子。

  又趕緊解釋:「下官一聽刺客是安余,後怕不已,擔心她會在殿下的飲食中投毒,可目睹殿下平安無事,才鬆了口氣,又猜測安余絕不至於用毒,且篤定,他國的細作為的就是嫁害給下官,甚至嫁禍給我朝陛下。」

  解釋完畢,客曹令仍然覺得突然安靜下來的氣氛有那麼一絲詭異。

  「客曹令,我可沒提過刺客是安余。」瀛姝微笑。

  現在使驛的無眉奴有兩人,還有一人是張崇准。

  「不可能是張崇准啊,因為張崇准……」

  「張崇准當時不在內舍,所以不可能行刺,那麼客曹令不是早知道了行刺何時發生?」瀛姝向前兩步,她的身高,當然不足以對客曹令形成威懾,不過氣場和身高體魄原本就不一定相關,她今日從踏進使驛時始,就一再沖客曹令施壓,她很把握逼問得客曹令露出破綻。

  「客曹令當然不敢真的刺殺我朝使臣,正如客曹令方才所言,但凡外使在使驛內遇刺,客曹令難辭其咎,然而僅只是有驚無險,只要客曹令略加狡辯,就能置身事外了。而且客曹令篤定則是,我等外使,亦會懷疑北趙、北齊等國居中使詐。

  客曹令的目的,是想讓我等生疑,無眉奴既然連安余都可能會被間作收買,更遑論根本就不能接觸殿下的絕大多數?客曹令,我不知道你為何企圖阻止裁撤無眉倉的政令,但你的確是指使安余佯作刺殺三殿下的主謀,你現在已經無法否定了吧?」

  「下官只是,只是……」

  「客曹令,其實我等外使,無權判罪定罰,你也大可不必再行狡辯,此一事件,我當然會稟報貴邦的陛下定裁。」

  瀛姝直接下令:「諸衛領聽令,三殿下遇刺之事雖然已經水落石出,不過我也已經審問明白,經刺客安余供認,客曹令的意圖的確不是真要殺傷我大豫的使團臣屬,因此這一事案,一來需要上報我朝陛下聖裁,另則,也必須報奏北漢王廷審斷,爾等從此時起,務必加強防範,凡有不利兩位殿下者,殺無赦!」

  申九低了下了頭。

  他真的,按捺不住眉飛色舞的亢奮之情了,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了左副使的用意。

  北漢分明是想用裁撤無眉倉不順的事由,作為挽回殿君的另一藉口,可今日左副使這番應對,已經把客曹令釘死在了主謀的位置,且這件事情,客曹令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北趙、北齊必定知情,恐怕就連高女君,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北趙和北齊,當然不願眼看著神元殿君被留在北漢,姜泰成為天命所歸!

  他可真是太亢奮了,因為使驛這些書吏、驛官的底細,就是他潛入北漢多年的戰績,是他提供的這些消息,幫助左副使在倉促之間,制定了讓客曹令百口莫辯的對策!

  瀛姝的眼睛,只晃過了面如土色的客曹令那張老臉,就對三皇子說:「殿下放心,接下來我就會先行拜訪大尚臣,必然也會報請大尚臣召集金城公、繡腰令等等相關北漢臣公在場,共商我今日的處置是否符合邦交法禮,總歸是,如今這樣的情境,總不至於再發生有害殿下安全的奇禍。」

  客曹令全身已經被冷汗浸濕。

  突然這個時候,一聲鐘響,一聲接一聲的鐘響。

  這是北漢的王都,第一次被喪鐘震徹。

  客曹令是率先跪下的人,同時,如釋重負。

  喪鐘響得太及時了,真是響得太及時了。

  瀛姝看向長安城的天空——金烏刺目,碧空浮雲,天氣是真好啊。

  北漢的太尊,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