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莫驚夢中人

  當司空月狐明確示意有事與瀛姝商量時,殿君和梁會就留在了涼亭里對弈。

  寶光殿的這處花苑並不太大,但除去涼亭之外,倒還建了一組廊榭,沿著水,擺放著案榻,廊榭看出去,涼亭就成了一景,亭中的一雙人,也成了景觀似的。

  「梁會對殿君有意,左副使不會沒察覺吧?」

  瀛姝不言語。

  她不知道司空月狐為何專門過問這件風花雪月的逸事,她看上去像很喜歡拿好友的隱私跟人嚼舌的無聊之徒麼?

  又聽那人道:「我在離京前,就聽說了一件事,賀夫人已然跟父皇提出,二皇兄心悅殿君,欲求殿君為妻。」

  瀛姝心中狐疑不已,她雖然知道賀夫人和鄭夫人的企圖,都想著為各自的兒子爭娶身份地位目前還在太子妃之上的神元殿君為妻,可賀夫人為何趕在這節骨眼上行動?她是摸不透賀夫人構造有異常人的頭腦,不曉得司空月狐能夠度量幾分。

  問道:「殿君尚在北漢,陛下最關心的仍是兩國建交的事,賀夫人不會不知道陛下萬萬不會在這個時候就答允她的請求吧?」

  「賀夫人根本不關注殿君能否平安歸朝,在她看來,父皇極其看重神元殿君,如果二兄能夠爭娶得殿君為王妃,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也會大大增加,這就是殿君最大的價值。而這回,殿君出使北漢,真要能促成兩國邦交,回朝之後,無疑將更得父皇的看重,她這個時候提出來,就比鄭夫人占得了先機,要是殿君不能平安歸朝,兩國未能建交,婚事就自然不成了,這對二兄毫無損失。」

  瀛姝下意識點點頭。

  「雖然說賀夫人已經有所行動,不過殿下應該明白,陛下不會答應,此時陛下並無意廢儲,就不會縱容太子與畢宿間兄弟之間更生嫌隙,而且殿君的婚事,可比不得普通女子,陛下理當會尊重殿君自己的意願。」

  現在的情勢跟一年前有所不同了。

  一年之前,殿君才從北趙脫身被迎回大豫時,殿君為了再復神宗帝族的榮光,提出要為儲君妃,但太子本就是皇帝陛下屬意的皇儲,太子的「短處」是沒有母族做為倚靠,缺失了與賀黨、鄭黨抗衡的助力,而神元殿君並不能彌補太子的「短處」,而神元殿君顯露出來的「野心」,又多少會讓陛下心生猜忌,因此,關於殿君的婚配,陛下並不會真正尊重殿君的意願。

  後來殿君主動放棄了太子妃之位,再無與司空皇族聯姻的執念,心甘情願配合陛下挑動賀、鄭兩黨相爭的計劃,陛下已對殿君改觀,打消了猜忌,而神元殿君要使神宗一族的血脈得已延續,就必然會成婚生子,只要不嫁畢月烏,哪怕是三皇子求娶,只要殿君也有這意願,陛下未畢還會否定。

  更不要說,此番殿君明知出使北漢會身陷險境,為了使得突襲漢中的計劃順利達成,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危,可以說殿君作此決定,真正使得神宗帝族不再徒具名義的尊榮,的的確確值得大豫的君臣民眾敬重。

  「父皇曾與我商議,如果殿君願意,此番回朝後,父皇會在宮外為殿君建府,殿君仍然可以住在神元殿,也可以住在宮外的私府,殿君日後的夫婿,位階高於附馬,可入朝參政。」

  大豫的附馬,是仍然可以從政的,至於官職的高低,那就看附馬自身的本事了,而陛下卻賦予了殿君日後的直接入朝參政的特權,其實也是變相准許殿君預政了。

  但要是殿君婚嫁某個皇子……能否預政就又不好說了,這得看皇子是否對殿君真心愛重。

  「殿下的意思是?」

  「如果殿君與梁會能聯姻,對於殿君的志願也大有益處。」

  「殿下不在意殿君預政?」

  「我為何要在意?」司空月狐笑了笑:「世家出身的女子,過去雖然沒有出仕為官的機會,但因為身處的環境,對於軍國政事也並非一定一無所知,如同蓬萊君,雖然現在已經不是御前的女史,可陽羨裴關於朝堂之事,不也都會聽蓬萊君的判斷和見解?這也能稱為預政。

  又如預政的女子中如賀夫人、鄭夫人,於君國社稷毫無建樹,甚至平添阻礙,這是取決於她們的見識能力,朝堂之上的臣公,不是也有賀遨、張九同這樣的愚弱之輩麼,足見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都有智昏仁暴之別,賢能與否,本與男女無關。

  殿君雖然不是太多機會接觸軍政之事,卻也從來不存自大狂妄的缺點,知道自己有所不足,就會虛心向左副使請教,且本性良善,深具重大局輕私益的品格,立府之後,若能廣納賢才從善如流,當然能為利國益民之事,而梁會,他原本也極具才識,更關鍵的是品行甚佳,日後絕不會辜負殿君,左副使自來便將殿君視為知己,應當也希望殿君能夠嫁得良人。」

  瀛姝聽明白了,司空月狐是想讓她促成殿君與梁會的姻緣。

  在她看來,梁會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上蔡侯梁沁極擅審時度勢,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私心雜欲,可還保有著世家的錚錚風骨,梁會得梁沁的悉心栽培,又從無和他的兄長爭奪宗權的想法,私心雜欲就更少一些,殿君立府,就算成婚,也不會隨去夫族生活,享有比皇室公主更大的特權,但這樣的特權,如果嫁給皇子就不存在了。

  依附夫族,哪比依靠自己更加隨心所欲?

  自己就是家主,就不會存在那麼多的複雜人事,受跟人鉤心斗角的疲累,且這一路看來,梁會的品行的確可以信賴,至少他對殿君是動真情,並不是別有所圖。

  可殿君心悅的人卻是……

  瀛姝看了一眼司空月狐。

  「姻緣乃人生大事,我不會幹預殿君的決定。」她說。

  司空月狐似乎並不意外瀛姝有此回應,也並沒再堅持:「也是,兩廂情願自然水到渠成,並不需要旁人的撮合,不過梁會曾跟我出生入死,我看出他的心意,希望他能如願。」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司空月狐又說:「關於和姜高帆交鋒的事,左副使有何想法?」

  他問得籠統,不過料到瀛姝應當知道這一問的明確落點,就像他得知通靈塔起火,卻極其信任瀛姝有能力解決,挫毀姜泰的詭計,他根本就沒想過要插手,僅只是觀望而已。

  「殿下應當有了對策,我會聽令行事。」

  「畢竟是左副使親自上陣交鋒,你的策略才更加穩妥。」

  「直中取。」瀛姝沒再「謙讓」。

  她似乎看見了司空月狐那雙只在眼角上略動了手腳的,其實頗有幾分的熟悉的眼睛,冷冷清清中,漾動著笑意。

  她的眼睫就垂下來,心思轉向了別處,其實剛才在昆江來時,她的腦子裡就一直盤旋著一個疑問,有種沒有來由的直覺,這個疑問若能得到解答,說不定就能弄清楚前生殺害她的真兇,這讓她微有些猶豫,此時已到突襲漢中的成敗關鍵,不知應不應該去直面那個答案。

  「左副使應當不解,為何姜漠要對我說姜高帆有意助他奪位的要秘,按理說,他就算信不過太子兄,總不至於連父皇都信不過吧,姜漠明明可以直接告知父皇,向父皇求助。」

  瀛姝心中一陣煩躁,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司空月狐居然挑破了話題。

  「我問過姜漠了,是姜高帆授意他,讓他直接求助於我。姜高帆的原話是,唯有我才有能力助他脫險,這是一件大事,我當然不可能瞞報,但我若願意請命,父皇必會應允。」

  「殿下真相信姜漠的說法?」

  「不信,我認為是姜高帆有意引我來北漢,可如果姜高帆是想替北漢除了我這個隱患,說明他還挺看得起我的,總不會天真到了我真會自投羅網,不遠千里送上我這顆大好頭顱吧?」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前生時姜高帆本就投在了你心月狐的麾下,重生之後,他知道你會成為最後贏家,因此這次,他有意向你獻上漢中,得到你更大的器重?!

  瀛姝落下的睫毛一動不動:「但殿下還真的自投羅網了,並且是偷偷潛入北漢,真要是發生不惻……連陛下都無法光明正大為殿下討回公道。」

  「那是因為我十分信得過左副使,保得住我的項上人頭。」司空月狐扯起了唇角:「左副使運籌帷幄,挫毀姜泰的詭計,姜高帆理當不會因為左副使是弱女子,就低看小瞧,左副使說得到我的千里傳書,才直接跟他接觸,詢問他到底有什麼計劃能助姜漠奪位,姜高帆不會心存懷疑。

  姜泰的居心已經顯然,必然不會終止他強留殿君在漢的計劃,只有姜漠奪得王位,兩國才望和議建交,左副使可是使團真正的核心,在姜高帆看來,我現在執掌中軍,父皇不放心再讓我這個皇子前來北漢,於是囑令左副使與他議商,決奪如何行計,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這樣說來,殿下甚至都沒有易容的必要了。」

  司空月狐愕然:「左副使這是在笑話我過於小心謹慎?不會吧,易容當然是大有必要的,畢竟北漢有好些人都隨著姜漠去過大豫,回來的這些人中,可都目睹過我的真容。」

  瀛姝沒從司空月狐的話中發覺半點紕漏。

  「殿下在昆江來時說,摸察姜高帆的底細稍有進展?」

  「他下過一些功夫,了解過江州城的坊道。」

  瀛姝的眉睫輕輕一顫。

  「他跟端止的說法是,曾經是王致的部曲,還是被王致牽連發配為官奴,後來逃亡,王致正是在江州起事,姜高帆卻連江州城的坊道都不熟悉,還要暗中打聽了解。」司空月狐搖了搖頭:「這很怪異啊,他為何要說謊,為何要隱瞞他真正的出身來歷?」

  「我也有所收穫,據我推斷,姜高帆真正生活的故地應該是晉陽。」瀛姝也沒瞞著白媖打聽出來的一些情況。

  「晉陽?」司空月狐頗覺愕然:「晉陽現為北晉統轄,姜高帆總不能是北晉安插在北漢的細作吧?」

  如果真是這樣,北晉下的是盤什麼棋局?

  司空月狐乾脆都不瞞他所得知的另一件秘情了:「北晉已經打算對北燕用兵,甚至有侵吞北遼的想法,為此,北晉王已經把他屬意的王儲先送去北趙為質,他在這個時候,為什麼要攪動北漢內亂呢?北趙或許會縱容北晉吞併北燕、北遼,但絕對不會允許北晉連北漢都一併侵吞,而且北晉也不可能有如此雄厚的兵力。」

  瀛姝對姜高帆的猜測,跟司空月狐完全是南轅北轍。

  因為她確信姜高帆是重生人。

  姜高帆雖然不可能打聽得知裴瑜和王青娥私奔這樣的小事,可虞皇后形同被廢這樣的大事,姜高帆一定知情,前生不曾發生的事,卻發生了,姜高帆應會懷疑除他之外,還有別的重生人存在,這應當是他偽造來歷的動因,至於為何非要謊稱跟臨沂王有關……

  多少和她自己有些牽扯吧。

  姜高帆不是什麼北晉的細作,甚至根本不打算當什麼北漢的忠臣,現在看來,他目的是要回到大豫,而且立半是要向司空月狐投誠,姜高帆的前生,一定也做為了一件大事,他擔心別的重生人識破,先下手為強,因此他才要隱瞞他的真正來歷。

  姜高帆在前生一定不是引人矚目的高官重臣,不至於露出真容,就會招惹殺身之禍,來自晉陽應該才是他的辨識點,他是為了穩妥起見,才抹消這個可能不利於他的辨識點。

  他既不是高官重臣,為何來自晉陽會成為他的辨識點呢?

  應當是和晉陽的世家有關。

  瀛姝這時也只能通過分析,掌握這些蛛絲馬跡。

  這日夜裡,殿君一直拉著瀛姝賞月,她並沒有特意提起司空月狐,嘴裡一直念叨著的,卻是衛夫人,這個善良的女子,現在對衛夫人的遭遇滿懷著同情,她說衛夫人不曾真正執迷於情愛之事,哪怕從北漢脫身之後,再難得姻緣,可只要願意活下去,就定能漸漸擺脫悲苦,她說比起衛夫人來,她是真的足夠幸運了。

  今夜的殿君,頗為興奮。

  瀛姝知道殿君為何興奮,世上無論多麼清冷的眼睛,都會因為某個人明亮,而那些說不出口的心事,隱藏得再深,努力隻字不提,卻難以壓抑雀躍的情緒,這也許是情愛之事的美妙之處吧,會讓人煥發光彩和活力,他人能體會,自己也能體會。

  那人為何會來,因何而來,殿君不及關心,那人來了,就在未央宮的寶光殿裡,就已讓殿君心生歡喜。

  傳說明月里,其實並未住著有情人,可對兩情相悅心存期待的人,眼中就有一輪圓滿的明月,不需要飲酒,人已微醺,而清醒著的人,當然不忍去告知一些註定遺憾的事。

  瀛姝甚至都沒有告訴殿君,也許很快她就會面臨一個抉擇,抉擇的一端是殿君原本期待的生活,另一端則是今日讓她雀躍的人事,無法兼美。

  今夜,其實一彎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