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光殿裡的涼亭,瀛姝用茶勺,撇開了碎沫,盛滿一盞色如琥珀的茶湯,就見換了身輕便衣裙的殿君往這邊急步過來,她就又盛了一盞茶,日薄西山,才有陣陣清風穿過涼亭,抬眼看著天邊的雲霞似火,並不覺得躁熱了,只是長安總不見落雨,到底失了一場暢快的涼爽,她是不知如此旱熱對長安而言算不算正常,總是期待著酷暑季,能下一場大雨的。
聞機今日也還沒有「歸巢」,這隻鳥,此番也算立下大功了,有它這雀使傳送密信,北漢無論安插多少耳目都難以截獲,就更不可能順藤摸瓜察到飛鷹部在長安布置的諜署,只是近幾日,聞機似乎都是深夜「歸巢」,仿佛突然間貪玩起來,這讓瀛姝多少有些記掛。
為了充分讓聞機發揮作用,馴師得留在使驛,瀛姝依然無法直接和聞機「交流」,往往聞機將密信送去使驛,由南次先看密信,若她信中未有別的安排,馴師就會讓聞機及時飛回寶光殿,總之聞機在深夜才飛回的狀況是個小異常。
只現在,瀛姝還沒心思過於顧及這樣的小異常。
「殿君不必問,我坦白,西平長公主遇刺一事是我安排的,不過我並沒有動用我們的人,實施刺殺行動的人是冉王妃。」
「可,阿姝為何要刺殺西平長公主?」
「其實不能算刺殺吧,就是嚇唬她罷了,目的嘛,是禍水東引,效果不日間就會顯現了,到時殿君就明白了。」
「我只依稀能猜到,阿姝提起過咱們在北漢的內應,應該就是冉王妃吧?」
「她可不能夠是咱們的內應,至多算是因為利益暫時結盟的關係,我之前就通過飛鷹部的諜報獲悉,鎮原王除了冉王妃之外,還有兩個姬妾,那兩個姬妾倒不是權貴部系出身,都是普普通通的民女,我起初還擔心鎮原王和冉王妃之間有隙。」
神元殿君默了一默。
姜漠本是北漢的王儲,正妃之外,再納姬妾並不奇怪,可如果是為了固勢,跟平民門戶締結姻聯就毫無必要了,如果讓神元殿君判斷,她也會以為姜漠和冉王妃之間的婚姻完全出於利益之故,而姜漠,應當是對那兩個姬妾動情。
「心宿君……他有何判斷?」殿君問。
瀛姝可無心調侃殿君這樣在意司空月狐的見解,就像從不知道殿君的心思一樣:「心宿君只贊成我一半判斷,心宿君認為姜漠和冉王妃的婚姻,在姜漠看來的確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利益聯盟,而姜漠既有君父的扶持,更有冉氏部為臂助,母族的權勢也不容小覷,再無必要與其餘權貴部系聯姻了。
姜漠大抵是真的認為政治姻聯頗為無趣,他真正希望的姻聯,是出於純粹的兩情相悅。可心宿君又得知,冉王妃對府里極受姜漠寵愛的那兩個姬妾,一直善待著,甚至不在意那兩個姬妾照顧本家。
於是心宿君的判斷是,不管姜漠如何看待和冉王妃間的婚聯,冉王妃對姜漠是動了真情的,而且至為深摯。」
神元殿君品著茶,一時緘默。
如果她和冉王妃易境而處,應當也會這麼做,固然天下所有女子都希望能得心悅之人,同樣一心一意的對待,奈何兩情相悅的婚姻本是可遇不可求,她愛慕他,並不能強迫他也愛慕她,情愛之事,似乎總是這樣無甚公允可說。
「我起初與冉王妃不曾謀面,不知她的性情,並不認為我的判斷一定不准,只是想到了建康宮裡的李淑妃,她對陛下倒是情真,但為後宮妃嬪,註定不能要求陛下事事以她為重,她爭寵,爭的只是陛下更多的情意,從沒想過奪後位,沒那多旁雜的野心,在內廷之中,那樣多的嬪妃,她倒算過得最快活。
只是啊,建康宮裡,李淑妃畢竟是異數,像虞皇后,本是穩居後位,所生之子已為儲君,她原本也並不是什麼重情之人,卻對嬪妃們滿懷妒恨,世上的確也多那樣的女子,付出了一往情深,就必爭一往情深的回饋,容不得夫婿三心二意、左擁右抱,若被辜負,就會因愛成恨,其實要說來,原也是無可厚非的。」
神元殿君笑了:「阿姝必不存這樣的心性,否則也不會擇定鬼宿君了。」
若是不嫁皇族,或許有望期盼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上佳姻緣,如王侍郎和陸女君,就是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可瀛姝早已作出了抉擇,鬼宿君對瀛姝固然是一心一意,但日後的鬼宿府,免不得會有姬媵存在。
「我若說唯有南次,我才不會在意呢?」瀛姝自認為不是多麼心胸寬廣的人:「殿君有句話說對了,既然選擇了嫁入皇室,本不該有太多的妄想,普通女子夢想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尚還可能實現,但在皇族,那就是徹頭徹尾的妄想,容不下姬妾,就該絕了嫁入皇族的念頭。
我這人,不會忍辱受屈的付出,我要求回饋,我是太知道南次的心性了,身為皇子,他有他的責任,也必須妥協於大局,不能事事恣意,我只信他會事事以我為重,所以我願意妥協。
只是換作另一個人,沒有這麼多年知己知彼的基礎,我就得先看對方的付出,才決定自己應否付出了,我若是冉王妃,明知自己在丈夫心中僅只利益的紐帶,才不會與這樣的人同生共死,確然不必和姬媵爭寵,但事事,會以我及家族利益為重。」
「也是無可厚非。」
「冉王妃是重情之人,的確又活得十分通透,不是為了所謂的賢良淑德那些要求女子的禮則,才強忍委屈,不管現在的日子符不符合她真正的願想,她知道既然別無選擇,就要努力適應。冉王妃很有政治眼光,她適合權場,她早就看穿了大豫和北漢不可能真正建交,因此她曾經極力反對姜漠作為姜泰的棋子,出使大豫。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聽聞姜漠的死訊後殉情的準備,我給了她一個擔保,她也很果斷做出了抉擇,我明確告訴她,我們就算另有所圖,卻無意配合姜泰讓姜漠死在建康,她跟我們合作,至少會讓姜漠暫時贏得轉機,而且冉王妃應該也清楚,就算兩國之間遲早會決一死戰,但目前,大豫和北漢不會爆發全面戰。」
神元殿君點頭:「只有確定了冉王妃對姜漠一往情深,願意調動冉氏部,助姜漠歸來北漢,才有希望爭取冉王妃與我們合作。」
瀛姝品了口茶,忍俊不俊:「這茶,可比野茶要甘淳多了。」
殿君卻沒將這句調侃聽進耳里,指尖觸著茶盞,像碰觸著又悄悄上涌的心事:「冉王妃可是真的,毫不在意府里的姬妾?」
「她不在意姬妾,她想得通透,可終究是不得歡愜的。」瀛姝看向殿君身後,垂柳纖細的枝條在傍晚的風裡輕輕晃動,草木含情,似能感知人心的悲歡,此時有無聲的嗟嘆:「只有當她能夠收回付出的情意,真正放手,無情也無恨,才可以毫不介意姜漠心裡有她無她,愛慕的究竟是誰,她現在個樣子,成全了姜漠,成全了他人,她保住了自己的尊嚴,沒有變得醜陋和難堪,但她不快樂。
冉王妃希望獲得姜漠的真情,可也許,這是她永遠不能獲得的事物,她有多妒嫉,有多怨恨,都是無用,她沒法不在意,也無法結束自己這場單向的奔赴,或許像冉王妃這樣的痴情女子很多,但我希望,能更少一些,我希望人人都有奔赴美滿的選擇和機會,意識到痴心錯付,都能夠及時止損,人生充滿了無數可樂,愛而不得,一時傷感,莫再遺憾終生。」
「我看啊,阿姝才是活得頂頂通透清醒的女子,日後啊,與鬼宿君也必定能如神仙眷侶。」
瀛姝把玩著裙佩的相思子,從她接受此物的那一刻,就已經向南次許下了終生,既然兩人之間,只差了一道允婚的聖旨,也大無必要再扭扭捏捏遮跡掩掩,她笑著說:「我也希望殿君心想事成。」
鬼宿府里,將來會有姬媵,這無關南次的選擇,他既身為皇子,其實連婚姻大事原本都難以遂心如願,可既然她已經知道了南次的心思,就會努力促成他們兩個之間的姻緣,為此她可以不計代價,這一世,她不願南次遺憾,她要獲得歡愜極其容易,成全南次,就是成全他們二人的歡愜。
情愛之事,於她而言,無關要緊,她視南次如兄如友,早親近密切如家人,這樣的情份,遠遠重過了男歡女愛,那等鏡花水月,她可以輕易就放下的事物。
趁著夕陽,南次正飲酒。
不知哪處館驛飄來了琴曲,琴聲正是急促激昂時,又不知何人的簫聲,與琴曲應合,他就仿佛置身於千里之外,回到了建康,他所熟悉的長干里,央池的蓮荷應也飄香,華亭里一男一女,一琴一簫,那是他和瀛姝都還青稚的歲月,他們都還有譜曲奏樂的閒情。
比起琴瑟,瀛姝更擅簫笛。
又仿佛是他更擅琴瑟,瀛姝才以簫笛應合。
記憶有些模糊了,當初的他,並沒有刻意的,去牢記兩人的點滴,不知憂愁的少年,總以為歲月靜好能一直延續,他們都不計時光的快慢,她及笄時,他甚至不知意味著什麼。
此刻的他,希望這段日子飛快過去,他急於帶著瀛姝回到建康,哪怕她依然要暫時困於內廷,哪怕他們的婚事不會那麼快落定。
酒入喉,口腔里瀰漫著淡淡的苦辣,他知道是因為心中不安,鎮原王妃前日的預判,在他心頭投下了陰影,他知道自己並不適合權場,奪位之爭,他頗為力不從心,就像現在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如何順利脫身的良策,他所有的篤信,其實都源於對瀛姝的信賴。
也許,他不是最適合的,與她並肩共進的人,他現在還遠遠不夠強大,可有一定,他能做到,有他在瀛姝的身邊,只要一息尚存,就絕不會讓瀛姝受到傷害。
「鬼宿君殿下怎麼獨自喝起悶酒來?」
南次轉過頭,看見司空木蛟和客曹令一同進入了小廳。
「今日在尚臣府,酒沒有飲得盡興。」南次看著司空木蛟因為無法擺脫客曹令頗有些郁怒的神色,笑得露出了牙齒:「三兄看來也沒盡興,來來來,喝上幾盞消消氣。」
客曹令:……
酒宴被擾又不是大尚臣情願的事,怎麼還氣上來了呢?
「大尚臣今日當場質疑是我們主導了行刺西平長公主,這豈不是血口噴人?方才客曹令可是盤查過了,我們帶來的使衛,除去隨護尚臣府的人之外,可都沒出使驛一步!」三皇子坐下來,伸手接過南次遞來的酒盞,一飲而盡:「客曹令現還跟過來,莫不是還想盤問我與五弟?」
客曹令都已經往下坐了一半了,又尷尬的直起膝蓋來:「長公主險些遇刺,剛才下官只是循例核查,豈敢冒犯兩位殿下?下官惹得殿下不愉,該自罰一杯。」
見這人暫時趕不走,三皇子心頭更惱火了,他可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司空南次呢,雖然今晚怎麼都有機會,可早些問清楚早些踏實,心裡不踏實,哪裡還吃得下晚飯!
「客曹令,到底今日是怎麼個情況,有幾個刺客?居然在青天白日膽敢行刺北漢的長公主?」南次倒是心平氣和。
客曹令才能穩穩坐下來:「刺客大概有十幾人,使了飛爪,先毀了長公主的車輿,好在長公主出行,帶的護衛也多,上京又對弩箭管控得一貫嚴格,刺客不可能私攜弩箭入京,只有刀劍為武器,並未得逞。」
「看來這些刺客劍術刀法普通啊。」南次微微一笑。
客曹令:……
「西平長公主屢番對我朝的左副使不敬,為了兩國邦交的大局,我也不能親手教訓西平長公主,今日發生這樣的事……我只覺興災樂禍。」
客曹令就更尷尬了。
西平長公主遇刺,無憑無據的情況下,怎麼也怪罪不到東豫使臣的頭上,且長公主不敬使臣在先,確實也不能強求使臣尊重她,可東豫這位五皇子殿下對長公主毫髮無傷的結果一臉遺憾的模樣,真的好麼?
「我朝的公主,可從不敢如此跋扈蠻橫,左副使在建康宮,可都未曾受過哪個公主如此的氣辱,慢說五弟惱火,便連我,也想出手教訓西平長公主!客曹令,如果我等真想取西平長公主性命,就不會只毀掉長公主的車輿了!」三皇子也當場撂了狠話。
客曹令頓覺如坐針氈,訕訕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就這日這場事故,我正好想和三兄商討商討,客曹令也想參與麼?」南次問。
客曹令覺得自己再繼續待下去,有可能連客曹令這個官職都要保不住了,趕緊的起身告辭,甚至極其主動的,把小廳里的僕婢都帶了出去。
東豫這兩個皇子不傻,根本不可能去行刺長公主這麼個無足輕重的人,再說就算是他們主導,如今也不可能當著耳目的面商量如何善後,與其聽牆角,還不如緊盯著他們的行動,才有望查獲東豫的諜間密署。
聯絡諜間,總歸得派遣人手出使驛,至密署,使團的人總不可能長著翅膀,趁深夜飛出使驛去。
客曹令一點都沒注意,小廳外的樹梢上,站著一隻小小的青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