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vv三皇子拳打郿城令

  斜谷口是褒斜道的終點。

  這日夜裡,使團一行宿於距離斜谷口三十里外的郿城,依據姜白基的安排,使團將會在郿城宿停休整兩日,這日的晚餐,也就成了兩月以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餐,郿城令甚至還在衙邸安排了歌舞助興,他是如假包換的漢人,西豫未亡前,他是郿城縣衙的一介吏員。

  現在看上去,此人已被北漢朝廷養得肥頭大耳,他高高執著酒盞,說著他曾經歷的傳奇:「卑職那個時候,說是吏員,其實就是縣尊用官款私養的僕從,吏員按理說應當有薪俸的,是朝廷撥給縣衙的官款,但卑職那時候可沒拿到一文錢,無非是免了家裡的賦役,一日兩餐,是吃公糧了。卑職又是個實誠人,不知道吏員可以去收私稅,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婆娘和兒女餓得兩眼淚,卑職看著著實愧疚,壯著膽子,就把縣尊私庫里放得發霉的菽栗盜了半斗,拿回家裡養活妻小,竟被告發了。

  卑職那回,可是挨了整整一百鞭,還多得卑職的堂兄,當時被賣去了郿城錢家為奴,郿城錢的家主那時任著長安守,雖然不可能為一個奴僕出頭,可我那堂兄因為做得一手好木匠,頗受錢家總管事的看重,管事其實也是奴籍,卻是在長安守面前說得上話的人,郿城縣尊不敢狠得罪他,於是才沒把卑職革除。

  那時聽說洛陽失守,縣尊立馬就收拾著細軟錢帛往益州跑,沒多久,長安守居然也跑回了郿城,我堂兄也跟著他們跑了,當時還讓我也離鄉背井,多虧沒聽他們的唆使,否則啊,現在還是奴隸,哪有這樣的運數呢?」

  神元殿君眼見著面前一盞羊乳,都已經舉了盞,頓時喝不下去了,把碗盞又放下。

  三皇子更是看不慣郿城令的作態,眉毛都立了起來,可又覺得無言以對。

  失了半壁江山的罪魁是他司空皇族,區區一個縣吏,投靠羌人也是為了自保,難不成他還能怒斥在大豫當政時窮困僚倒的郿城令投敵叛國?不該為了一體的平安富貴,就沖羌人奴顏卑膝?!

  南次倒是心平氣和喝了口酒,輕輕把酒盞放下:「當時大豫皇族內鬥還未徹底休止,如錢瞻顯、利圍尚這樣的庸人,從來貪財,自然懼死……孤早前跑了下神,沒細聽郿城令的姓氏。」

  眼睛看向姜白基。

  姜白基愣住了。

  郿城令這麼個走狗,他哪會在意姓什麼。

  瀛姝笑了笑:「我倒是聽清了,郿城令自稱姓劉。」

  「劉令君沒跟著錢瞻顯南遷,也是情理之中,就如襄陽城中不少百姓,也是不願背井離鄉的。」

  這譏諷,讓三皇子心情豁朗。

  襄陽當時有鄧陵公坐鎮死守,雖然北趙單方面宣告襄陽已歸北趙領土,可鄧陵公根本沒有理會北趙皇帝的詔令,奉城獻降,北趙皇帝惱羞成怒,意圖強攻襄陽,王斕卻調江東軍部,不廢吹灰之力就解了襄陽之圍,鄧陵公沒有降胡,襄陽城裡的百姓也無一降胡,可他們現在,何曾受奴役之苦?

  司空南次果然不愧是女尚書的知己,嘴皮子原來這麼厲害的麼?

  瀛姝也沒有干坐著。

  「劉令君曾受百鞭,應該傷勢危重吧?」

  郿城令心花怒放。

  他剛也聽懂了鬼宿君的諷刺,正不知怎麼反諷回去,沒想到,東豫這位據說機智過人的女尚書竟然主動遞上了話柄,女流就是女流,縱然長著好皮相,腦子也早被胭脂水粉糊透了!

  「當時卑職命懸一線,還多虧鄰里送信給卑職的堂兄,堂兄為卑職請了醫,才撿回一條小命。」

  「令君的堂兄雖然是奴籍,尚有餘力照濟親友,相信當時令君就算跟著堂兄南遷,如今也能在令兄的照庇下,得以安居樂業,不過嘛,令君的志向比令兄大,令君說自己是好運數,是自謙了,令君是好謀劃,擅長抓緊機遇。」

  三皇子就更加神清氣爽了。

  這兩張厲害的嘴巴,用來駁斥卑鄙無恥的小人,威力剛猛,對自己人還真是調侃打趣,沒有露出毒牙。

  第二天,三皇子就大發雷霆了。

  那時在漢中,三皇子還在堅持苦讀,沒有出去逛街,但昨天他被郿城令刺激到了,今天特意出去逛了下街,結果他看見了什麼?

  被剃光眉毛的遺民,被縛著手腳,被押進了郿城衙的無眉倉,大街上穿著布衣的人,誰都可以去踹他們一腳,這樣的無眉奴據說都是父輩,甚至是祖輩,企圖南遷卻沒有得逞,不但被沒為了官奴,甚至子子孫孫都是極其卑賤的無眉奴。

  他們甚至沒有資格為北漢貴族的奴婢。

  一匹帛,就是他們的售價,羌籍平民將他們買回家中,鞭笞喝罵,折磨死了一個無眉奴,竟然還能得到補給,北漢朝廷,無疑是想告誡有幸沒有淪為無眉奴的遺民,你們已經太有運數了,務必更加的奴顏卑膝,你們才可能擺脫豬狗一樣的命運。

  這些人會仇恨大豫,甚至會仇恨他們自己的父祖。

  但他們那樣卑微,有如行屍走肉,被斥罵被鞭笞,他們的臉上連痛楚和悲恨的表情都沒有,這郡遺民中,甚至有個五、六歲大小的孩童,可這小兒似乎也已經沒有悲歡喜怒了,空洞的眼睛,凝視著似乎和他無關的人群。

  挨了打,也是毫無情緒的眼睛。

  「住手!」

  喝出這句話時,三皇子已經回到了郿城衙,一個無眉奴,正被衙吏毆打,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子,瘦骨嶙峋,一張臉卻已經腫脹得不像樣了,他甚至在那張臉上找不到她的眼睛,可奇異的是他能感應到空洞的目光,女子的頭髮被衙吏拉拽著,她是被迫才仰著面頰,她幾乎是赤裸著上身,三皇子後知後覺,這個女子不僅僅是年輕,她甚至根本還是一個女童。

  「貴使,這個無眉奴竟然會說漢話,縣尊下令將之剝皮處死。」

  「你也會說漢話,你也該被剝皮處死麼?!」

  「我是羌人,並非無眉奴!」

  三皇子握緊了拳頭,胸腔里,這一刻,感受到一股尖銳的痛感,仿佛是被利箭穿透了心胸,他從來沒有這麼憤怒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慚愧過。

  瀛姝聽說三皇子把郿城令打了一頓。

  今日她決定養精蓄銳,沒有去逛街,現在養精蓄銳完畢,還是得去看一下三皇子大發威風的,都是一個團隊,肯定要團結。

  神元殿君喝了三皇子連續幾天煮的苦茶湯,心裡也不記恨,她昨晚就已經很難忍郿城令的陰陽怪氣了,聽說三皇子揍了郿城令,覺得一同去打擂更比安慰三皇子要來得重要,不待瀛姝問,就堅定的站起身來,主使和副使都上了擂台,南次這個使團令當然不甘落後,也唯有他想起來周昌送的那大箱藥材中,有一味是專治跌打損傷的,囑咐梁會去翻找出來,直接送到郿城縣衙的公堂上。

  在公堂門前,殿君一行,和姜白基夫婦兩個可巧遇上了,瀛姝一看姜白基緊蹙的眉頭,她露出了個明亮的笑容,立即就引來高氏的目光在她臉上晃了一晃,她竟笑著沖高氏微微頷首。

  郿城令當然不敢在公堂上審問大豫的右副使,哪怕他現在已經成為了北漢的官員,根本不懼大豫的皇子,可區區一個縣令,沒有膽子有損兩國建交,剛才他正好在公堂上理事,三皇子直接闖了進來,他挨了拳頭,還被三皇子給堵在了公堂上,他無計可施,這才使人通知姜太尉,如今一見救星到場,才哭喪著臉往地上一跪,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姜白基就先沖三皇子抱揖:「可是郿城令冒犯了貴使?」

  「若非北漢的官員當本使面前,大放厥辭辱我國威,本使也不至於怒極而動手教訓。」三皇子眉毛還是立著的,右手握拳,左手握著右腕,右拳還不斷轉動,活像用力過猛,扭傷了手腕似的。

  眾人都往郿城令的臉上看。

  必要時打人就該打臉。

  瀛姝覺得三皇子的拳頭還算威猛,郿城令的右臉頰明顯腫脹了。

  出使的使臣因為他國官員言語無狀就動手打人肯定是不講道理的,但瀛姝裝作不懂道理,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我剛才聽聞殿下對郿城令動粗,就情知必有緣故,原來郿城令竟犯此大罪,不怪得殿下動怒,為護我國國威,不惜傷及玉體。」

  「殿下的手腕受傷了?」神元殿君看三皇子一直在轉拳頭,先還以為是余怒未消,恨不得再打一拳,聽瀛姝這麼一講,立即關心。

  三皇子:……

  郿城令:……

  他拳頭可以白挨,但不能被冤枉負罪,扯著嗓子嚎喪:「太尉在上,不能聽豫使一面之辭啊,是角宿君直接闖進公堂,質問卑職何為無眉倉,卻根本不聽卑職解釋完畢,又質問卑職是否下令處死無眉奴,卑職畢恭畢敬回應,告知角宿君無眉奴不能私習漢話,私習漢話為觸律,依律當處剝皮之刑,結果角宿君就沖卑職動了手,卑職並未冒犯角宿君。」

  「姓劉的,你剛才可沒有說你是依律行使職權,你說元眉奴做為西豫的遺民,在北漢就為最卑賤的族群,不如芻狗,你想讓他們怎麼死就怎麼死。」

  「卑職冤枉,卑職只是一時著急,沒有強調『依律』二字……」

  姜白基已經大致明白了情況,極其惱怒郿城令偏趕在今日處死無眉奴,剛巧還被東豫的三皇子撞上了,角宿君是借題發揮,想要干預大漢的內政,郿城令挨打就挨打了,但不能赦免那個私習漢話的無眉奴。

  「聽來只是一場誤會。」姜白基再次向三皇子抱揖:「昨日晚宴上,郿城令酒喝多了幾杯,說的話幾位貴使都覺不甚中聽,今日他應對時言語間又有疏錯,才導致貴使誤解了是他有心戕害遺民,不過我國律法確有規定,無眉奴不得私習漢話,否則罪當剝皮酷刑,郿城令的確是在行使職權。」

  「無眉奴本為漢民,貴邦律法為何禁止漢民習說漢話?」三皇子冷聲問。

  「這是我國內政,貴使不應干預吧?」

  三皇子被問住了。

  「早在漢中時,我就聽高女君說起過關於無眉奴的一些事。」瀛姝出言相助:「據高女君說,西豫的遺民中,只有父祖或者親眷中不從貴邦律令,比如明知西豫亡國,關中已屬北漢王廷轄管,還企圖逃奔大豫治域者,這些人的兒女子孫,甚至親戚,就會沒入無眉倉成為無眉奴,不得寬赦。」

  高氏被點了名,就不能只看熱鬧了:「的確如此。」

  「那我可就心存疑問了,郿城令昨日還說他的堂兄已經南遷,按貴邦的律法,他就該被沒入無眉倉,判為無眉奴,他倒是不用私習漢話了,但按貴邦律法,他就算會講漢話,也不能講,若講,豈不也該受剝皮處死之刑?」

  三皇子眼中一亮:「正是如此!」

  「如今豫漢正議建交,我朝雖然不能干預貴邦的內政,可倘若貴邦的律法有偏苛大豫遺民,縱容貴邦官員、權貴殘害大豫遺民之條,作為大豫的使臣,我等也有權提出抗議,剛才我已經指明了,貴邦的律法並不能對大豫的遺民一視同仁,因此我方提出抗議,還請姜太尉下令暫時對無眉奴的刑懲,否則,建交之事也沒必要再議了。」瀛姝的態度十分強硬。

  高氏微笑:「貴使們已經抵達北漢,甚至距離大京都只餘數日路程,可不能為了這些許小事,就出爾反爾。」

  威脅的意思相當重。

  郿城令不由也挺直了脊樑:「左副使,卑職和無眉奴可不一樣,卑職的堂兄雖然逃亡,可卑職卻早就臣服於君國,不令阻止了郿城上百戶遺民企圖逃亡,且卑職還迎娶了羌籍女子為妻,卑職已入羌籍。大漢的律法不存偏苛遺民之條,諸位貴使可不能以建交之議為脅,干預大漢的內政。」

  「你何時娶的羌籍女子為妻?」瀛姝問。

  「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卑職的子女,皆為羌籍。」

  「我昨日聽你說你的遭遇時,心中便覺奇怪,想你一個大豫的吏員,絕不至於養不活妻小,還非得靠盜取上官的私糧,才免妻小不被餓死,果然你是說的假話啊,你與羌籍女子成婚已經二十年,要麼是停妻另娶,要麼是根本不曾娶妻,無論前者還是後者,你都說了謊。

  為求富貴停妻另娶的人,怎麼會冒險竊糧養活妻兒?你說話的目的,不就是為了中傷大豫君主不仁,縱容權貴及官員漁肉百姓么?你當著大豫的使臣面前中傷大豫的君臣,今日還故意用極刑處死大豫的遺民,激怒使臣,你只是一個郿城令,竟然膽敢損阻建交。」

  瀛姝抬眼看向姜白基:「高女君剛才說些許小事,姜太尉如果也這麼認為的話,那我可就得質疑北漢根本沒有議和建交的誠意了,大豫的使團已經入漢,從姜太尉手中獲得關牒節令,三殿下,可立時書寫奏章,令使團衛持北漢所頒之關牒節令歸國報知陛下,言明詳情,我等便在這郿城裡,等候陛下另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