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盧相公好生氣

  軒殿君對上了盧遠的眼睛。

  她在那雙眼睛裡,看見的是茫然和傷感,她突然想微笑,來紫微宮前,她問過瀛姝——盧相公固執己見,是為了自身的功名麼?

  瀛姝沒告訴她答案,湊近她的耳邊:「殿君見到盧相公就明白了。」

  悲憫總比鄙夷更溫暖。

  她忽然感動,於是起身,沖盧相公行了揖禮,她微笑著,她覺得自己現在的眼睛也是明亮和璀璨的:「多謝盧相公的維護,瑤台身邊,早無親長,唯有家人一直維護瑤台的安全,為瑤台,出生入死。瑤台不是怯弱的女子,雖因時局動盪,不能得獲博覽經史的幸運,但瑤台的幸運則是,在家人的護衛下,保得了軒氏部分史錄及律鑒。

  盧相公,瑤台歸豫,不是為了榮華富貴,知瑤台者,雖少卻存。瑤台感激盧相公挺身而出,諫護瑤台於安全之境,給予了瑤台有如親長般的慈愛,盧公之恩義,瑤台沒齒難忘。」

  此時,其實婉蘇和梁氏都在,婉蘇被這殿君這番話說紅了眼眶。

  梁氏如臨大敵。

  「從此,瑤台便稱相公為世翁,將相公當成親長一般敬重。」

  盧遠也被這話摧動了肝腸,也堅定了保護神元殿君的決心……

  「我會出使北漢。」軒殿君說:「其中的風險,陛下已經說明,我也經過了深思熟慮,今日請世翁來,是為了將我的心裡話,直言相告。世翁,北漢王提出這個條件,就算居心不良,也無非是打算將我扣留在北漢,必不會害我性命,這已經是最糟糕的結果了,但於我而言,只要能維持兩國建交,但無遺憾。

  我雖為女子,但從來不將自己視為弱質,我的志向便是延續神宗氏族,我的先祖先宗,甘為臣子社稷奉獻的譽名,對,我得向世翁承認,我圖的也是譽名。

  我還知道其實許多的人,對我心存輕視,這會讓我憂憤,我當然不願一直受到這樣的嘲笑和鄙夷,出使北漢,是我心甘情願,世翁,我不願被當成弱質女流,我不願終生活於寄人籬下,我還想請世翁放心,我會平安歸來,因為我相信大豫,相信陛下,相信世翁,相信大豫的君臣!」

  婉蘇覺得臉紅了。

  她低看了神元殿君。

  梁氏對神元殿君也刮目相看:居然還有識時務為俊傑的智慧。

  唯有司空北辰嗤之以鼻。

  愚蠢的女人們,總是妄想和男人爭強鬥勝,絕大多數都沒有這樣的本事,唯有瀛姝,必定是瀛姝遊說成功,引誘得軒氏熱血沸騰,不管瀛姝現在站定的何方陣營,世間女子,唯有她才能稱為巾幗不弱鬚眉。

  這麼深的城府,這麼大的本事,才有勝過我的資格,可是這一回,瀛姝,我不會讓步了,不會給你機會了,我可以成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野心,因為我依然愛慕你,我的身邊唯有你能並肩,你的身邊,也不可能會站著別的男人!

  神元殿君沒有繼續在紫微宮逗留。

  盧遠在恭送殿君離開後,和司空北辰又折返至外堂,婉蘇在場,她想重新奉茶,卻為梁氏搶了先,早前在等待盧遠來紫微宮時,太子有意請了婉蘇過來,梁氏原本就在一旁侍候,這個時候,梁氏搶著奉茶,倒並不顯得突兀,良娣的位份低於太子妃,搶著斟茶遞水也是分內的事。

  可奉完茶後,梁氏又搶著開腔,就不是分內的事了。

  「殿君自願使北漢,應當是中女史出的主意。」

  盧遠看了看太子。

  太子沒意識到此時此境,不該縱容梁氏妄議政事,他關注的是「中女史」三個字。

  「為何這樣說?」竟詢問起梁氏來。

  婉蘇也看向梁氏。

  盧遠也不由想起了前番王斕的態度,又微蹙著眉。

  「妾身只是猜測。」梁氏成為了在場的焦點,正襟危坐著回應:「臨沂公雖說早就只居閒職,可每當陛下遇難決之事,定然會與臨沂公相商,如若臨沂公也持反對殿君使漢的主張,陛下應當早就拒絕了北漢方提出的條件了。

  其實陛下分明已經有了決意,只不過擔心北漢萬一出爾反爾……這個風險不能說沒有,殿君必然也存在著顧慮,那麼誰能夠徹底打消殿君的顧慮呢?神元殿處於內廷,外朝臣公可無法入內廷求見殿君,內廷之中,殿君最信任的人可就是中女史了。」

  司空北辰頷首:「也唯有中女史能替父皇分憂。」

  梁氏微微一笑:「聽聞殿君剛才那席話,著實讓妾身心生欽佩,但不瞞殿下,這樣的結果,實則大出妾身意料之外。」

  「哦?」太子挑眉。

  「當局者與旁觀者的想法,往往是不同的,事不關己,當然會著眼大局,而關係到自身的安危時,考慮的當然就不僅僅是大道理了。因此妾身才感慨,太子妃和盧相公都是真正關心著殿君安危。

  當然,中女史能說服殿君,必然也是因為她心存善意,否則殿君又哪裡聽得進道理?妾身沒想到殿君不僅答應了使漢,還親自出面說服盧相公奉行聖意,自然就不知曉中女史究竟如何說服的殿君甘冒風險了。」

  婉蘇聽出這梁氏這話里,透著陰陽怪氣,可一時間又捉不住這話的紕漏。

  司空北辰壓根不覺得瀛姝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說服殿君使漢有什麼毛病,竟也不覺梁氏是在中傷瀛姝。

  只有盧遠聽懂了,但他當然不可能在紫微宮,當著太子面前直接責斥太子良娣,看也不看一眼梁氏奉上的茶,跟婉蘇道:「女眷不問朝政,太子妃先請迴避吧。」

  婉蘇從小就受祖父的疼愛,范陽盧的家教,也從來不讓家中女眷公然談論朝政,亂出主意,此時她也不深得祖父的態度有多嚴厲,習慣性行了個禮,稱喏告退,梁氏目送著婉蘇出了外堂,掉過頭,又見盧遠垂眸不語,太子卻直盯著她,方才意識到自己也應該迴避了,雖有不甘,總不能讓太子直接說出趕人的話。

  非常遺憾,她看盧遠這態度,應當不會再堅持拒絕建交了。

  梁氏當然不是想阻止建交,她只是希望盧遠堅持阻止,這樣一來太子就會埋怨盧遠食古不化,然而太子當然不會和范陽盧反目,暗中便會遷怒太子妃,只要太子妃疏遠太子妃,她就有機會先於太子妃生下皇長孫!

  「神元殿君並非為了求利才甘願涉險。」盧遠依然沒動面前的茶盞,也自然不會直接拆穿梁氏的用心。

  太子先是愣了一下,又回憶了遍梁氏剛才的話,才了悟:「梁氏以為中女史是用親王妃之位,說服了殿君自願使漢。這不可能,殿君如果真有那打算,現下長平鄭就不會毫無動作了,只要殿君上稟父皇,與三弟兩情相悅,三弟出面,長平鄭必然會召集黨徒上請父皇賜婚。殿君若是成為了准王妃,當然就不能應北漢所求,北漢也不能逼脅我朝的皇子妃出使。」

  「殿君既決意促成兩國建交,避免再生戰禍,危及社稷民生,老臣也不能再固執己見了,可如此一來,鎮原王在我朝的平安就成為了重中之重。鄭備倒罷了,腦子還算清醒,不至於被敵間利用,至於三殿下,近一年間性情也改變了不少,眼裡漸漸有了大局。

  殿下必須提防的人是賀遨,雖然老臣不知他為何答應移交蜀州兵權,不過老臣能篤定,賀遨必然不是心甘情願,如果北漢與大豫一生磨擦,賀執才有機會重掌蜀州。且如今,二殿下與鎮原王……似乎已經建立了私交。」

  「相公以為,孤應當如何應對?」

  「可諫議,讓鎮原王移居台城,最好是暫居於東宮。」

  盧遠認為太子身為儲君,必定會以社稷安危為重,把鎮原王這個人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方才不會發生鎮原王莫名其妙在大豫遇刺身亡的禍事。

  可司空北辰卻並不在意鎮原王的生死!

  他也猜到了,北漢那個神秘的大尚臣多半是重生人,此人的存在已經促使姜泰提前奪位,而且在奪位後竟然不是立即策劃南侵,反而顯示出建交的誠意,這對於他來說,又是一件不可控的威脅。

  他並不希望兩國建交真正達成。

  建興十四年,他會登上皇位,而他登上皇位的基礎當然是他的父皇會駕崩,可現在北漢也出現了個重生人,姜高帆已經說服了姜泰與大豫議和,這個變故出現,直接導致他在明年不可能順理成章登上九五尊位。

  雖然說大豫一方的重生人也有了多人,可是如賀朝夕,如梁氏,均不敢暴露她們乃是重生人的事實,她們也不會阻止御駕親征。

  王青娥這個重生人根本不知道建興十四年會發生什麼事。

  還有一個陳氏,她會阻止親征麼?

  司空北辰根本不把陳氏放在眼裡,因為重生人中,必定會阻止親征之人其實還有一位,只有這位才至關重要的——白川君!

  就算御駕親征之事不會發生,可通過是否親征的爭議,極大可能引出更多的,對他更存威脅的重生人現形,那麼就算他登位的時間後延,待找出潛在威脅,他仍然手握極大的勝算,而北漢和大豫建交對他有什麼益處?

  大中正之位現已不為崔琰所據;上蔡梁乃武將,如今的實力尚還遠遠不及鄧陵周;父皇健在,連喬子瞻他都不能剷除;比起前生,除了司空月烏和司空木蛟之外,他甚至擔心連司空月狐、司空南次都會與他為敵!

  別看司空月烏現在力主建交,他有的是辦法讓司空月烏改變主意,只要司空月烏中計,讓鎮原王死在太平館,只要司空月烏和賀遨出頭主張和北漢開戰,賀朝夕那個蠢女人以為他這儲君必定會被司空月烏取代,說服賀遨諫言御駕親征……

  白川君必定會認定司空月烏企圖篡位!

  重生之人,明知君父會崩於親征,仍然鼓動君父出征,這和弒父弒君何異?!

  死一個鎮原王,至少可以剷除司空月烏。

  不過盧遠既然已經提議,他若是無動於衷……

  「多謝相公及時提醒。」太子舉揖行禮。

  盧遠仍是憂心忡忡,又正巧這一日,聽聞他的小兒子盧深竟然請了王節來家飲談,且興致高昂,竟然飲得半醉,盧遠心中便存著幾分不悅,把盧深喚來書房,一打量,雖然是看不出醉態了,儼然興奮勁還沒有過,大不像尋常般沉著,盧遠就蹙起眉頭來:「你何時有了王節這麼個忘年交?」

  把盧深問得愣住了。

  好一陣才笑著應:「深比端止也年長不了幾歲,這……不能稱為忘年交吧。」

  「年歲雖然差不得不大,卻隔著輩分。」

  盧深:……

  兩族又沒有聯姻,哪裡來的輩分差別。

  「兩年前的曲水會,兒子便與端止言談甚歡,只當時,兒子受兄長所託,照看著三娘,不便與端止深談,去年曲水會,又與端止再遇了,於是就約了端止在上巳之後一同踏青,今日也是兒子主動邀約的端止,兒子未曾去過巴蜀,更不曾去過長安,於是便向端止請教他前番一行所見的風景俗情,當然……最近父親在為建交之事煩惱,兒子也想了解了解北漢王廷如今的情勢。」

  「不必煩惱了。」盧遠眉頭蹙得更緊了:「王端止有個了不得的堂妹,竟然說服了神元殿君自願使漢。」

  盧深頗為驚異:「中女使真有這番膽識?」

  「什麼膽識。」盧遠冷言冷語:「大道理誰不會講,且中女史那番大道理,也無非是照葫蘆畫瓢,恐怕今日和你飲酒作樂的王端止,就是給她葫蘆的人!」

  盧深閉上了嘴。

  「我前番去見王斕,只以為他也跟我一樣的顧慮,臨沂王和范陽盧,百年前我們兩族的先祖,可都痛惜大濟皇朝末期,軍閥亂爭,逼使幼主退位,為保大濟社稷,寧死不屈!只可惜……天命不佑神宗社稷,而大豫建國,豫高祖發誓尊奉神宗,王、盧二姓才願效忠於豫。

  如今,神元殿君乃神宗一族唯一後裔,王斕竟然忍心……他說得倒是冠冕堂皇,講若是換成他臨沂王的子弟涉險,也必不徇私,言下之意,無外乎以大局為重,為社稷著想,才忍看殿君一個弱質女子被迫使敵!」

  「可是父親,端止前番使漢,也的確擔著莫大的風險,臨沂公……的確不曾循私。」

  「是啊,正是因為王節冒了一回險,因此王斕才有資格講那番大道理!可王節到底是誰的子孫,世人心知肚明!王致乃大逆之徒,王節本不該苟存性命,王斕卻當之以宗孫培教,他的盤算不可謂不精明,王節若是因功謀得出身,臨沂王氏的起復才會順理成章,這個老狐狸,不僅利用了王節,居然還把他的孫女安插進了御殿,中女史,好個中女史,三言兩語,不廢吹灰之力就說服殿君為社稷獻身,她這樣會講大道理,當初鎮原王提出讓她前往北漢時,她緣何用那樣一個可笑的藉口拒絕!」

  盧深覺得父親這回火力太猛,竟有點蠻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