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被神元殿君使人叫去了神元殿密商。
對於賀夫人留下的那盒價值昂貴的寶玉,瀛姝揀了枚藍紫色的福祿佩,很直接的提出打算據為己有。
「這……真的可以收受?」
「殿君又沒索賄,是賀夫人主動行賄,行賄的目的也就是讓殿君出使北漢而已,不收白不收。」
「那阿姝為何不要那個青金鐲?」
「關於珠寶的價值,我一直是以是否心頭好評定,我更喜歡這枚紫玉佩。」
「我倒是更喜歡青金鐲。」
「太好了,咱們就各得所愛。」
無論多大的事,只要有瀛姝在旁商量,軒殿君就會產生小事一樁的輕快感,她看見瀛姝把福祿紫玉佩放入了香囊里,乾脆也把青金鐲套在了手腕上,又問:「我打算著,除了陛下送來的武婢外,別的宮人,我會先問她們的想法,不強迫她們必須隨行這趟使程,但自願跟我安危與共的,都可以就這盒子中的寶玉,挑選自己屬意的,就是不知道宮裡的器物能不能賞賜給宮人?」
「我不也是宮人,如果不配得此賞賜,哪裡敢開口問殿君索要呢?」
「阿姝可不同於普通宮人。」軒殿君抿著笑,看向瀛姝的相思子脂玉佩綬,有心調侃日後的准鬼宿妃吧,自己卻莫名覺得害羞。
瀛姝占了好處,理當出謀劃策:「賀夫人這一來,不就是想逼著殿君主動稟報陛下願意出使麼?賄賂都收了,當然是要讓賀夫人遂願的。盧相公仍然堅持己見,陛下雖然並不存猶豫,原本也決定再拖上兩日就作決斷,哪怕現在朝堂上,其實也沒有哪個臣公肯明言贊成殿君使漢,不過兩日後的朝議,謝相公是肯定會站出來諫言建交了。
殿君如果在此之前就主動說服盧相公,告訴盧相公殿君乃是心甘情願使漢,朝議上就可免去一場無謂的爭執了。
我還想問問殿君,可想提出自己的條件?」
軒殿君連忙說:「由我去告訴盧相公自願出使的事,便不會讓盧相公誤解陛下的用心,我當然願意為陛下分憂解難,而且我是真的心甘情願,不需要陛下別的許諾恩賞了。」
「我覺得恩賞還是得索要的。」瀛姝往前一傾身,明知道身邊沒有第三雙耳朵了,卻依然刻意的,豎著手掌擋在嘴角:「人人都有所求,比如士卒們驍勇戰敵,是以保家為先,讓家人得享豐衣足食;士人們苦讀經史,為的是用自己的學識贏得君王的信重,一展抱負,都存著成就功名之心;再是無欲無求的人,不也都盼望平安喜樂,清閒自在?殿君為何經遇那樣的波折磨難,一心想要歸返大豫?」
關於軒殿君的志向,瀛姝心知肚明。
「我勸殿君放棄後位,可從沒勸過殿君放棄志願,我問殿君,想不想乾脆離開宮廷,在宮外立府。」
「我可以在宮外立府?」
「當然可以。」瀛姝笑道:「在宮內,就是一直依附於皇室,在宮外立府,陛下勢必會賜爵田、薪祿,神元殿君將不再是『特殊後宮』存在於大豫,神元殿君才有爵位之實。」
「可是……我一個女子,雖有爵位但又不能為君國獻力,又哪來的顏面白享爵田、薪祿?」
「殿君願意出使北漢,是保證奇襲漢中之計得以達成的大功臣,殿君沒有資格獲賞爵祿,還有什麼人有資格?」
看軒殿君仍然猶豫,瀛姝起身,乾脆繞過膝案坐在了殿君的身旁:「殿君在外立府,可作為之事遠超於困居宮廷,就說最簡單的吧,貧苦百姓若遇欺凌,狀告無門,不知應當如何討回公道,殿君便可詢問事由,神元殿君只有具備了真正的,爵位實質,才可以策書上諫,參與治政,真正使大豫的子民勿忘神宗帝族,延續宗族譽望。」
「我真的可以?」
「曾經大濟的公主,尤其是持有脂魄的瑤台女君,我所知的,就有三位因為向君國舉薦賢才,留名於青史,受到士官名儒的讚頌,雖然她們不獲官職,可她們為君國建功,為社稷獻力,毋庸置疑。」
軒殿君看著瀛姝明亮的眼睛,熱血沸騰。
成為皇后並不一定會被世人銘記,要使神宗一族的譽望得以延續,存在著另一條更加筆直的途徑,她的志向原本就不應為女兒家的志向,因此就不能受到男女之別的局限。
「阿姝會幫我成就志向?」
「當然。」
纖細的手握住了纖細的手,高台之下,宮苑似乎已經春暖花開。
紫微宮。
司空北辰毫不介意神元殿君已經註定使漢,可因為這件事,他居然也有點心浮氣躁,主要是因為婉蘇的婦人之仁,提出多次,希望他出面說服父皇採納盧遠的諫言,所謂的大道理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這讓司空北辰不勝其煩。
於是這天,就終於沒忍住怒火。
「住口吧!」司空北辰板著一張冷臉:「兩國建交是政事,太子妃卻只站在女子的立場考慮,殿君為女子,就理當受到庇護,不能讓弱質女流身陷危局……我大豫的公主,難道不是女子?這回漢使如果提出讓公主和親,父皇必定不會有絲毫猶豫!
父皇之前告誡過我,務必要以大局為重,我是一國儲君,一國儲君要思索如何獲得宗室、臣公、子民的信服,我現在如果支持岳丈,就等如和二弟又生爭執,我知道太子妃的本意絕非有意陷我於不利,可太子妃的確不諳政務,因此朝堂政事,太子妃還是莫要干預為好!」
這番話,很快就傳到了梁氏的耳里。
此時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時?
於是東宮之內,就又多了一個女眷干預政事,梁氏其實並無身為良娣而非正妃的覺悟,她當慣了正妃,自覺遍插耳目是她的權力,毫不在意太子會在意她冒犯太子妃的行逕,只急著把她想說的話傾訴出來。
「太子妃現在是忘了神元殿君最初歸豫的時候,提出理當成為儲君妃,那時,可是她最大的威脅,又或許,太子妃其實根本不在意名位,橫豎做為范陽盧的嫡女,就算不為宗室妃,也易得良緣。
要說來,覺得身為女子理應受享庇護者,又何止太子妃一人呢?世家大族的閨秀書香門第的女兒,多的是生來便被父母親長視如掌上明珠,受盡愛惜呵護,也難怪會覺得天下女子,皆為矝貴,理應活於羽翼之下。
好的是太子妃雖然自覺矝貴,卻不具矜傲刁蠻的性情,心地不失善良,所以才會同情神元殿君。」
司空北辰挑著眉:「你難道不覺矝貴?」
「妾身的父祖,畢竟為武將。」梁氏微微一笑:「將門的女眷,承擔的風險本來就比書香之族的女眷高出許多,因此妾身自小就明白一個道理,男子兒郎雖然承擔著保家衛國的責任,可有的時候,女子也應該為了社稷、家族挺身而出。
妾身自來明白,戰爭對於社稷的傷害,往小里說,家中男子出征,女眷豈能不牽腸掛肚、坐立難安?只恨自己不能隨往戰場,唯有祈求上蒼垂憐,護佑父祖、兄弟、丈夫、兒郎平安歸來。
太子妃是沒有想到,殿君這回甚至不是和親,僅是出使,根本不擔任何風險,只經一場奔波罷了,可這場奔波,卻能保得多少士卒的家眷,不與家人生死永別?」
司空北辰微微一笑。
梁氏再接再厲:「倒也不怪太子妃,便是盧相公,不也因為要保得尊奉神宗,維護神元殿君的功名,置社稷民生……暫時不顧了麼?太子妃是不懂得朝政的,信任自家祖父所進的必為忠言也是情理之中。」
她仔細察言觀色,越來越自信:「不過殿下明知道太子妃對殿下是不懷惡意的,早前不該責備太子妃,太子妃的長處,就是隨和真率,這樣的性情,極其容易取悅中女史,中女史與太子妃交好,就能讓謝夫人對太子妃心生好感。
妾身以為,賀、鄭、謝三姓,陳郡謝其實最受父皇的重視,謝夫人膝下沒有子女,反而成為她的福份,中女史促成了謝夫人愛惜太子妃,並不排斥教授太子妃如何執掌宮務,於殿下而言大大有益,殿下的確不能對太子妃過於嚴苛了。」
梁氏強調瀛姝的「作用」,其實就是暗示太子——王瀛姝如果真有心扶助東宮,就該告誡太子妃不能在這個時候為兩國建交施加阻力,太子妃對王瀛姝言聽計從,當然也就不會要求太子附議拒絕北漢提出的那個微不足道的建交條件了。
說到底,謝夫人反而成為了王瀛姝手裡的一顆棋子,別看謝夫人現在似乎愛惜太子妃,有朝一日,只要王瀛姝的幾句挑撥,謝夫人的態度就會立改。
司空北辰第一次,聽進了梁氏的「忠言」。
他知道眼下的瀛姝,已經「移情」他人。
如果瀛姝還願意佐助東宮,就不會對他敬而遠之,就不會坐視皇后如同廢位這個對他來說頗為不利的局面,更不會作壁上觀司空月烏結交鎮原王,父皇究竟會否許可軒氏使漢,瀛姝應該給予他一個準信。
她腰間的相思子佩綬,究竟是誰贈予的信物?
是司空月狐,還是司空南次,又或者說……
司空月烏???
瀛姝的命運已經改變,她入宮,過早的站在權場上,而且她本來就是一個把自保視為首重的人!!!
司空北辰開了個小差,就聽不清梁氏的長篇大論了,正在一個發愣,一個奮發上進的時候,神元殿君到訪,梁氏大驚失色:「殿下,神元殿君此時來,必為出使之事!殿下可千萬要堅定決心。」
這是神元殿君首回前來永福省。
她乘坐的是軒車,途經了某座皇子府,一側臉,能看見從牆頭伸出的虬枝,布滿了嫩青的春意,牌匾一定遵守著永福省的規制,街門未開,看不見門內的情境,將臉又轉過來,正視著幽長筆直的甬道,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不合時宜的,從心底深處生長出來,未成花葉,如藤蔓,密密纏繞了心房。
因為有你排兵布陣,我才毫無猶疑。
軒殿君的右手,移向左手腕,錦羅質地的大袖掩蓋著,那枚色如青天,又兼金星遍布的手鐲,她把記憶里第一個美好的夜晚,隨身攜帶了。
「我想見盧相公,有勞太子,請盧相公與我一見。」
當軒殿君坐於紫微宮的外正殿,她直接說明了來意。
瀛姝告訴她,哪怕是現在,她的身份其實要比一國儲君更加尊貴,她往紫微宮,太子務必要開宮門相迎,而且必須將她迎往外正殿,這當然不代表著她能夠參涉政事,可在禮法上,她足以享獲儲君待以尊遇。
軒殿君,也是第一次仔仔細細觀察太子的神情。
驚愕,困惑,不以為然。
「孤可代轉殿君之囑令。」
很恭敬的拒絕。
「我是經得了陛下的許可,因為陛下顧慮著我直接前往盧宅未免更會引人矚目,說不定還會引發不少猜疑,才讓我來紫微宮,借太子殿下的宮邸一用。」
她看見太子的眼睛裡,掠過一道暗影,像陰雨天,驚恐的鷗鷺飛快掠過湖池時,投射在波光里的影子,不易被發現,又迅速淹滅於暗潮。
突然之間,她真切的感應到了,她真的不喜歡太子。
太子太像虞皇后,不是長相,也無法把這相似說得準確,這樣的感覺也像極了一道暗影,沒有掠過,沉澱下去,影子就成為了實質,一直烙印在感知里。
太子走了,太子妃來了,軒殿君卻並沒有覺得放鬆,太子妃是阿姝的好友,可是她在太子妃的眼裡看不見那種明亮的光輝,太子妃只有一雙清澈的眼睛,但會讓她覺得不安全……她像魚蝦,僅僅只棲身於清淺的溪渠,逃不開捕捉,也無法感受溫暖。
就像她決定去長安,其實先抱持著必死的想法,可是阿姝堅持要和她同往,她才覺得她一定會平安歸來。
這不是一趟絕望的行程,而是她的轉機,歸來之後,她會正式步入正途,眼前不會有迷霧,身後也不僅是悲涼。
梁良娣也來了,親自奉上了茶水,她根本就看不見梁良娣的眼睛,只能看她一直垂著的眼皮,梁良娣似乎未長睫毛,於是眼瞼的縫隙里,透出了些點不以為然的神情,她還是會覺慌促,因為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空有一個尊榮的位份,卻受盡了鄙夷。
她從來不害怕死亡。
她害怕的是在他人眼裡,一無是處,愚蠢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