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趙、北晉兩個部族的首領,從前被稱為單于,一般都會早婚,也不講究二十及冠才算成年這套禮矩,因此成婚之時,往往並不是單于而是王子,王子早婚娶妻,其妻並無封號,就別說王子了,連大單于,他的妻妾在地位上都基本沒有差別,就拿現在的北趙皇帝打比方,共封了兩個皇后,其中一個是冒牌的神宗後裔。
又就算另一個皇后,其實也不是北趙皇帝的髮妻,而是他的第三個妻子,前頭兩個還活著,效豫廷的銜品,封為夫人。
但是北趙現在的儲君,卻是庶長子。
遊牧民族沒有嫡庶觀念,且因為其實各蠻部之間,拼爭也十分殘酷激烈,首領的兒子只要成婚生子後,都會率部征戰,只要沒有戰死,因為立下戰功,權勢當然會越來越大,因此首領立長,多少出於無奈,越早上戰場的兒子,部卒越多,威望越高,戰力越強,如果不立他為繼承人,他會自己搶。
就像北漢的姜泰一樣,哪怕已被他的父王放逐,依然還是殺回了長安,搶得了王位。
諸蠻入關,瓜分北部城池,也還未至三十載,雖然多少已經意識到如果想要延續在華夏大地上的統治,不以禮法作為約束絕無可能,可要徹底扭轉數百年來形成的習俗觀念,當然也不容易,北趙的皇帝在這點上做得還算不錯的,卻依然鬧出了立兩個皇后的笑話。
北晉又是另一個情況了。
北晉王值壯年,稱帝之時,他的長子還沒滿十歲,沒有領過兵,打過仗,當然也就沒有軍功和部卒,毫無威望,而北晉王稱帝之後,另娶了妻妾,把出身最顯赫的那位立為王后,而且對這位王后十分寵愛,乾脆便將庶長子放逐,放逐就等於除籍,被放逐的王子甚至都不能涉足北晉的領域,只能在境外流浪。
北晉現在的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是王后所出,就算晉王不重嫡庶,但長幼總是要重一重的,按理說,早該為大王子娶妻,按舊俗讓其統率一部士勇,培養自己的實力,這才是打算立嫡長為儲的動向,可如今大王子已經年滿十六,且還心悅後族的女兒,晉王無動於衷不說,竟然還把那女子指配給了他人。
北晉王根本就不想立嫡長子為儲!!!
齊修想通了這點,但依然不解:「為何北晉王會連棄庶長和嫡長二子?」
「我記得你前不久跟我說過,你也獲得了一件諜報,北晉有個富商,四處打聽良醫?」
「莫不然,是因為北晉這位大王子得了什麼重病?」
「重病倒不至於,但應該先天有所不足,大王子多於宮室,倒是二王子時常伴駕,出朔州,至雲中,射獵圍狩。」
「可如果北晉王真欲立嫡次子為儲,怎麼可能送他往北趙為質?」
「這就是我說的異動了。」司空月狐起身,踱步,負手面向茶室外的那株古樹,老枝之上,已經萌生新翠,他回頭看齊修仍然坐在枰上,搖搖頭:「我若是令尊,此時就要罰你立在這株樹下,計算出將生出多少新芽了!」
「啊?!」齊修這才起身,跑過去,仰著頭看,看半天:「這……卑職慚愧,不懂植木之事。」
「你都快成朽木了!」司空月狐輕哼道:「為諜間者,隱藏身份是基本,務必得擅長從瑣碎的消息中分析出敵方的異動,判斷輕重緩急,決定如何報傳,長業雖非諜間,卻擔統管諜間之責,你若都不擅分析判斷,難道務必要培教出個能上敵國君主臥榻的諜間,打聽得敵主已經確定用兵,才緊急傳回諜報麼?
如這樣的老枝,已經有了翠意,你不見新芽生出來,就不知這棵樹是否已經枯死,齊長業,我看你是真被內闈之事燒壞了頭腦,我真為齊將軍惋惜啊,不然,我乾脆幫你休妻,或許你才可以收回心思,真正放在正務上頭?」
齊修差點就答應了。
「北晉要對北燕用兵,吞併幽州、遼西,但採取這樣的軍事行動必須獲得北趙的默許,否則北晉的大軍一動,北趙就可能從後追擊,北晉王將他擇定的儲君送入北趙為質,就是為了打消北趙的防心。」
「那,於我朝有無不利?」
「眼前沒有。」司空月狐看著古樹枝杆上斑駁的綠意:「我們現面對的是六個分散的敵蠻,將來也許會面對一個真正的北州霸主,我們在此時不能破局,遲早滿盤皆輸,北燕的諜間線路要啟動了,長業你若是能專注於正務,我就帶你下一盤大棋局。」
齊修被心宿君煽動得熱血沸騰,甚至都想立即回去說服高堂幫助他馬上休妻了,還沒來得及告辭,誰知道就見一行僕婢送來了飯菜,其中有一道他特別中意的蓴鱸羹,他正感慨,還是心宿君殿下的諜報厲害啊,連張氏都不知道他愛吃蓴鱸羹,殿下居然知情了!!!
「這是什麼?」
齊修聽見心宿君問那一行僕婢。
「這……是田娘子囑備的,言殿下待客,貴客最喜蓴鱸羹。」
齊修:???
那田娘子到底何方神對啊,為何知道他喜歡蓴鱸羹?
「長業愛吃這道菜麼?」司空月狐又問。
齊修:……
司空月狐揮揮手,把僕婢都打發了,才說:「他們所說的田娘子,其實就是田石涉的胞妹,不過我對田氏的來歷一直還有疑惑,正好,你也替我查一查,此女頗有些詭異,比如我剛才已經看出來了,長業確實愛吃蓴鱸羹,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打聽到的。」
齊修腦子還沒有徹底被堵死。
至少他聽出來了,那個什麼田娘子非但不是心宿君的侍妾,而且心宿君對她還很是提防,哪怕原來那女子竟然是田石涉的胞妹。
等等,田石涉居然有個胞妹?
「我府里的僕婢,其實多數還是可靠的,如新是田氏親自下廚,或者經手,都不會直接呈給我,這些菜餚既然只是田氏囑備,那就不會有問題,雖然我其實無意留長業下來進食……一陣間我還要去趟兵司,罷了,既然廚院都已經備好了晚食,還是不要浪費糧食為好。」
如果不是圖新鮮,大豫的貴族現在還是堅持分食的禮俗,哪怕同席而坐,吃的都是相同的菜餚,但各自獨享,也就只有熟絡得不再熟絡,而且為了趣鬧,才會圍桌而坐,共享一個碗碟里的菜餚,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大碗湯羹你一勺我一勺,不分彼此。
像司空月狐還齊修現在的交情,都不可能同席。
緘默著用完了晚飯,司空月狐才說:「奴婢多事,讓長業白蹭了我一頓價值不菲的飯菜,下回你得作東,招待我,我看你吃得還算暢快,就不知道是否還能騎馬?」
齊修:……
他好像覺得,自己被心宿君給嫌棄了。
待回家之後,齊修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娶的那悍婦,似乎掌摑過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可是心宿君的胞妹,還是唯一的胞妹,唉呀,難怪心宿君今天一番訓誡,他腦子是真堵住了,當時怎麼能跟心宿君說他的煩難?他是挨過張氏的巴掌,清河公主也挨過,他居然還想讓心宿君同情體諒他?
齊修正自覺難堪呢,渾渾噩噩就往居院走去,還沒跨進院門,就被一巴掌推出來了,定睛一看,把他推得一個踉蹌的人竟然是他的傅母,傅母性情溫順,從來沒有推搡過他。
「郎君怎麼還敢回居院?哎喲,郎君快走吧,去見大郎主,方才少君又因為張姬的事,鬧將起來,要打殺張姬,大女君都攔不住!還是今日大郎主回家得早,看見鬧得不可開交,令人把少君給扭送回來,少君正鬧著呢,說大郎主要殺妻滅祖,豁!老奴瞅著,少君遣了人回娘家報訊去了,明日還有一場鬧,少君不讓郎君跨進這個院落了,連老奴都被攆了出來,先避開吧,別真鬧出人命來,郎君快去見大郎主。」
齊修掉轉頭就跑了。
張氏真的不可理喻,張姬是他的庶母,又不是他的姬妾,他的母親都待張姬和和氣氣的,就因為張姬也姓張,張氏居然要逼著把張姬掃地出門!!!
他到底娶了個什麼東西回來啊!!!
齊央現在其實已經消了火,沒沖兒子發脾氣,不過話說得很死:「張氏鬧出了多少事故,我們還要怎麼忍?張九同明日敢登門,我就能把休書直接摔他臉上,隨他們怎麼鬧騰吧,撕破臉就摔破臉,真當我怕他們江東張麼?我無非是看在當初我們出征江州,江東張氏的確資助了軍資的份上,才一再容忍他們家的惡女!!!
該還給他張氏一族的情分我都還了,如果不是我,他張九同何至於還能保住軍銜,就憑他!!!可惜了童琦,雖然出身寒門,也是我東吳的一員驍將,竟被張九同這樣的鼠輩拖了後腿,戰死疆場,子女還被送去了北趙為奴為婢!!!
張九同真是丟盡了我們南人的臉面,我當時為他求情,讓他免受罪究,直至現在我都良知難安!!!」
「兒子願聽從父母之命,休妻出婦。」齊修臉漲得通紅,但也拿定了主意。
「多虧張氏無出,省卻了不少麻煩,這件事其實也怪不得你,是我當時想岔了,征江州發兵三萬,江東張願意出資,我也沒有拒絕,因為當年我的確沒有把握,不知道平叛得耗多少時間,罷了,這些事先不提了,你可知道這幾日發生的事案?」
齊修低垂著頭,他被張氏給鬧得心焦氣躁的,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潘持莫名昏睡,且罪役所還有個內臣也不知是遇害,還是自殺,今日江東賀又有個奴僕出逃,被城門守逮獲,原本是應由建康衙處置的,誰知道那人竟然當眾喊出他是害怕被江東賀殺人滅口才冒險出逃的話,而且,還供出了畢宿君和殷才人有私的宮闈秘丑!
城門守不知所措,只能把逃奴押去了廷尉署,因此我才聽聞這事,我先和你舅父商量了,你舅父也覺此事鬧得不好,許會直接導致儲爭激化,論來如果畢宿君真的……於太子是大有利的,可稍早前,荀先生卻是另一種看法。」
齊修的母親姓顧,是蓬萊君的堂姐,而現任廷尉卿顧耿也是出身江東顧,廷尉署既然接手了這個案件,齊央也就自然知情了。永安齊更重視江東顧這門姻親,也願意當江東顧遇見棘手之事時,出謀劃策甚至分擔風險,現齊央提到的這位荀先生,其實跟七閒一樣,寒門出身,就是永安齊的一介幕僚。
不過荀先生很受齊央的看重。
「荀先生認為諸多事情極大巧合,一環緊扣一環,似乎就是為了把畢宿君置之死地,雖然拿不準誰是主謀,但此案不會如同表面一般簡單,因此建議,我們應當確保這件事案大事化小,不能讓畢宿君擔當罪責。」
「這和我們有何關係?」齊修愣了。
「關係甚大!」齊央長長嘆了聲氣:「我們早已決定不涉儲爭,既不涉儲爭,就該忠於陛下,否則在現下這樣的亂局裡,實在難以自保。修兒,東豫的江山其實已經飄搖不定,別看朝廷現在似乎還掌握了漢水、邗溝兩條要緊的水道,看似可以安枕無憂,然而只要內亂一生,所有都將摧枯拉朽。
沒有司空皇室,東豫如同一盤散沙,傾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不知道,當年你的祖母,我的母親,面臨滅國之禍時,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她說不用慌亂,沒什麼好慌亂的,我們這樣的家族,只要不願為夷狄奴役的,其實永遠都有一條路可以選擇,秦淮河難道很遠麼?
畢宿君爭儲,但並未謀逆,不能被冤害,否則又將開啟皇族鬩牆的禍端,這是陛下萬萬不能容忍的,而廷尉卿,也不可能容忍,江東顧是你的母族,是我們永安齊的姻好!江東顧秉持大道,永安齊就要和江東顧共進退,同禍福。」
世族子弟好清談,崇豪奢,這當然也是導致西豫亡國的其中一個原因,胡人入華並不是始於九王奪位之爭,事實上禍根早已伏下,可當時眾多世族出身的高官並沒有發現禍兆,他們只把胡人當為犬彘,認為胡人無非是想求飽餐之肉,才沖他們搖尾乞憐,就莫說西豫,哪怕在如今的東豫,仍有不少世族子弟得了官職,赴職半載余,見上官,上官問其知否身擔何職,那人居然被問呆住了。
齊央就是那個倒霉的上官,他當時強忍怒氣,問那位騎兵參軍:「你真不知道你職屬哪個軍曹?」
「仿佛是馬曹。」
「那你管理著多少馬匹?」
「我都沒見過軍中馬匹,焉知有多少匹馬?」
「那你可知最近損亡多少馬匹?」
騎兵參軍乾脆引用了先賢的應對:「未知生,焉知死?」
得意揚揚而去,覺得自己輕易就能把上官駁倒,可真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但不是所有的世族子弟都被養成了窩囊廢,如顧耿、如齊央,雖一文一武,然而他們的氣節高邁,他們能夠看清險禍四伏,他們也牢記著究竟何為士族風骨。
而深得齊央敬重的荀先生,過去亦為七閒之一范安闊的好友,然荀先生甘為永安齊幕僚,並向齊央舉薦范安闊,誰知激怒了范安闊,范安闊與荀先生絕交。
又正是因為這麼一件事,司空月狐才和范安闊不打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