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一艘畫舫的舫樓,望不見後頭一艘畫舫的舫尾。
賀朝夕喝著茶,盯著茶盞里落下的燈暈,對於她而言,建興十三年的上元節,曾經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那是在前生了。
她性情孤僻,是眾人這樣說的,她也的確不喜和家中的兄長出遊,厭煩聽姐妹談論胭脂水粉,上元佳節,她好容易才說服母親許她單獨賃一艘畫舫,夜遊秦淮河,可那日竟然聽聞了後頭一艘畫舫,有人大聲吟詩,詩文飽含貴族不知百姓艱苦的憂憤,她看了一眼,看見心宿君拉著那個憤慨的士人歸去舫艙。
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吟詩的人喝醉了酒,橫豎後頭畫舫是有人墜水,好一陣鬧騰,她大覺厭煩,因為遊興被擾,當時的她還極反感心宿君結交那群不知所謂的閒人,這些人全然不識遊河的意趣,只知道刺諷朝政,張顯自己憂國憂民的氣節,其實所圖的,也無非名利二字。
那時候的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心宿君救得她的性命,使她有了個清靜的,不受打擾的住所。
心宿君,是大豫的第四代君主,算上司空璇。
江東賀發動兵變,襲宮城,殺王瀛姝及司空璇,卻為田石涉率領的軍部剿滅,她以為自己這個賀氏餘孽也算是活到了盡頭,只等著三尺白綾抑或一壺鴆酒,沒想到僅僅只等到了遷居離宮的意旨,她當時只想求過痛快,不願多受折辱,因此提出面見已經登位的心宿君。
「貴嬪幽居深宮,與本家早斷聯絡,既和賀、張等叛逆無關,便不應受到誅連,貴嬪可安心居於離宮,朕,擔保無人膽敢慢待折辱。」
那時她並不相信。
可遷居離宮後,的確從沒受過慢待折辱,那時簡太后也住在離宮的遙樂殿,還給予了她不少關照,有次她問簡太后:「殿下為何不回建康宮?」
「住在這裡很好。」簡太后笑著說:「我遷居離宮十載,倒更習慣這裡,且離宮距離台城並不算遠,陛下來探望我並不用勞師動眾。」
東豫有史以來最具大能的皇帝,偶爾會來離宮看望生母,而她,做為司空北辰的遺孀,竟也漸漸習慣了離宮的歲月,她得知開創了同輝治世的司空月狐,登位三載卻拒絕立後,後宮僅有潛邸時期的兩個姬媵,一個被冊修華,一個被冊修儀,均為嬪御,而司空北辰膝下也沒有子女。
她又問簡太后:「梁妃過世多年,陛下為何一直不另娶賢妻?」
簡太后長嘆:「陛下心裡有一個人,只是那人,和陛下註定無緣罷了。」
「可……陛下總該考慮後嗣之事。」
「陛下雖無子女,但司空皇族並不缺子嗣,陛下已經令大儒飽學之士,悉心培教幾位皇侄,日後立儲,也是擇賢能者。」
而當時宗室中,最年長,也最具聰智者,就是桂王司空珀,司空珀為司空月烏之子,司空月烏死後,為司空月狐力諫,司空北辰才同意讓司空珀襲爵,且將其接回宮中善待撫養。
想到這些瓜葛,她不由怦然意動,她似乎明白了簡太后那聲意味深長的嘆息。
越是留意,就越是察覺更多的跡象,江東賀的居宅沒有被拆毀,金谷園也沒有被拆毀,且江東賀的祖居還被改為了安民署,暫時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弱,這讓世人很快淡忘了賀氏一族的謀逆大罪;陛下竟會親自教導桂王弓馬騎射;她嘗試著請求陛下允許將司空北辰的庶女端陽公主寄於名下,陛下允許了;她的生辰日,陛下特意來了離宮……
她為司空北辰始亂終棄,沒想到卻一直被人默默惦念著。
可正如簡太后惋惜的那樣,他們之間,終是無緣。
好在是,一場酒醉,睜眼時卻發覺時光逆流了,前生成為了噩夢,而她恢復了自由身。
盼著盼著,終於又盼到了建興十三年的上元節,她等待著和心宿君的一場全新的邂逅,她也一眼認出了心宿君的身姿,卻怎麼也沒有想到,王瀛姝竟然取代了那些狂生,這回,是王瀛姝登上了心宿君的畫舫。
難道她和王瀛姝,也是註定的孽緣麼?!
不應該的,王瀛姝該和司空北辰糾纏不清,她早已經想開了,司空北辰這樣的偽君子,根本不配獲得她的真情摯意,不管司空北辰對王瀛姝有多麼迷戀,和她沒有干係,她只求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與螻蛄爭泥污。
她放過了王瀛姝,也解脫了自己,她再也不想和王瀛姝之流有任何交集。
心宿君對她的憐惜,應該是生於她徹底被司空北辰冷落之後,當同輝年間時,她無數次回憶,終於想起來有回她因心中悲怨,想闖去乾陽殿找司空北辰理論時,受到了那些狗宦官的欺辱,當時心宿君應是有事面聖,目睹亂況緊蹙眉頭,後來司空北辰才肯見她,安撫幾句,說遲些再去含光殿與她細談。
定然是心宿君替她求情,司空北辰到底沒有加以責處。
可現在,她於心宿君而言,還是一個陌生人,哪怕她已經利用石乘主動接觸心宿君,或許心宿君也並沒有特別留意。
很多事都已經發生了改變。
王瀛姝沒有嫁給裴瑜,梁氏也沒有嫁給心宿君,反倒成了司空北辰的准良娣,心宿君是否在此時就意圖帝位,她難以判定,她前生甚至沒有留意陸靖有沒有授任中大正,她只記得她的祖父是從來沒有擔任過大中正一職,而如果心宿君在這時就有奪儲之心,是否會因為王瀛姝是陸靖的外孫女,就有意親近呢?
若是那樣,也就罷了。
前生時,梁氏女雖為心宿君正妻,不也一直沒有得獲過心宿君的真情?
可心中總有莫名其妙的不安,讓她此時連遊河賞景的興致都半點不剩,心裡有如窩著一團亂麻,腦子裡也填滿了亂糟糟的思緒,一忽尋思著要怎麼才能助著心宿君奪儲爭位,一忽又揪心著該怎樣才能儘快爭獲心宿君的關注,一忽又想到了王瀛姝的確是個強勁的對手,陰險狡詐、詭計多端,她有幾分勝算,一忽又躥到了剛才,王瀛姝分明離開了那艘畫舫的舫樓,而且離開了好一陣,她去了哪裡,是不是故意和心宿君私處……她其實不該讓石乘通過心宿君約見王瀛姝的,可石乘畢竟信任的是王氏兄妹,如果不利用石乘,她也無法提醒心宿君,她雖然是江東賀的女兒,但她絕不會和賀夫人母子同流合污。
上元夜,無論人間如何喧鬧歡騰,但都留不住月向西流,日從東升。滿城的燈火終因拂曉黯淡,歌舞樂唱也會在第一聲晨鐘響起時逐漸消沉,正月十六的清晨,元旦節慶就算真正過去了,對於普通百姓而來,他們其實並不如何關注緊跟著的太子大婚。
正月十六,瀛姝先不回宮,她穿著妥當女史服,在宣陽門外,等著跟祠部曹會合,今日祠部曹負責往范陽盧宅送聘禮,也包括了太子妃的婚服,瀛姝做為中女史,主要是負責將婚服送呈太子妃。
大豫的皇室婚娶之儀,跟市俗還是有差異的。
貧苦百姓的婚嫁,一切從簡,著實也沒有財力去走六禮的繁瑣程序,一般是男家女家先相中了彼此,連媒人都不必請,碰面一聊,約定好了,才報請官媒取得婚書,實在貧窮的,連酒席都不擺,拿到婚書後,跟鄰里們言語一聲兒,把新娘往新郎家中一送,男方負責招待女方父母近親一頓晚飯,就算六禮告成了。
貴族的婚聯當然要嚴格遵照六禮的程序,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一一走個遍,納徵禮便是送聘禮,在這請期之前,待親迎禮的前一、兩日,女方要先把嫁妝送去男方。
皇室的婚禮,女方自然不能先送嫁妝入台城、鋪床,而所謂的請期,也不由女方確定,通常只是皇族下旨知會女方,就連嫁衣,也都是皇室準備,在大婚之前才隨聘禮送抵女方。
女方會不會準備嫁妝呢?
這是隨女方意願的,嫁妝是待婚禮告成後再送入台城,一般在送嫁妝那天,姬媵也會隨行,雖然皇子們的姬媵其實多為皇室擇定,不過在名義上,這都屬於正妃的陪媵,也屬於嫁妝之一。
如太子大婚,其實兩個良娣都不是范陽盧擇定,且良娣還大有別於普通姬媵,份位僅在太子妃之下,可太子只有一次婚禮,良娣們入東宮,跟普通姬媵沒有差別,這就是太子妃之下的定意。
也好在司空通在潛邸時便已成婚,入主建康宮後,沒有舉行大婚,否則恐怕連賀遨這樣的利慾薰心之徒,也實在難以忍受自家的嫡女跟著虞後的嫁妝入宮,成為嫁妝的一部分了。
大選和納妾也存在極大的差異,雖選妃不行婚儀,可大選畢竟是以天子名義頒布,臣公只是奉令應選,跟上趕著送女兒為姬媵相比,不至於顏面無光。
這一天,瀛姝和婉蘇並無交談的機會,一切都隨儀程,連賀辭都要嚴格依照禮規,沒有什麼真情實感的流露,可瀛姝還是看出來了,婉蘇是真愉悅。
前生時,當瀛姝在顯陽殿見到婉蘇,婉蘇已經是皇后,儀態無可挑剔,可天性淳良,溫婉可親,不過能看出來已經疲於應對勾心鬥角,似乎處於某種茫然無措的情境,成為皇后的婉蘇從來沒有流露出過喜悅的情態,年輕的女子,就已經黯然失色。
瀛姝不理解婉蘇為何還要重蹈覆輒,但她懂得尊重他人的選擇,蜜糖砒霜,因人而異,或許司空北辰於婉蘇而言實為砒霜,但也的確讓婉蘇感覺到了蜜糖之醇美,哪怕得以重生,還願意再作一次嘗試吧。
正月十八,太子大婚。
無比華麗的婚車一路經御街入宣陽門,鼓樂喧天,也引得了許多百姓夾道圍觀,他們遠望著彩幄間金冠紫服的身影,或許羨慕著將來會母儀天下的,大豫這個最為尊貴的女子,不遠處的台城,那樣的氣勢恢宏,生活在台城內的人,個個都是吃香喝辣,錦衣羅裳,從來不會憂愁柴米油鹽,哪怕發生了旱澇災情,有一座台城阻隔,那些災患也侵入不到皇城裡去。
這是平民布衣的想法。
他們不知道台城裡其實是方修羅場,其實沒有多少人能夠高枕無憂,蒼天之下,無論尊卑貴賤,其實都沒誰能活得無憂無慮。
太子大婚這天,最悒怒的一人,恐怕就是上蔡侯梁沁了。
因為一日之後,他的嫡孫女就要跟著太子妃的嫁妝隊伍進入紫微宮,這對於他來說,可謂奇恥大辱。
上蔡梁氏一族,為江東豪族,雖算不上權閥,如今也算中品門第,梁氏一門的女兒,還從沒有屈為姬媵的先例,他要是早能預算他會出這麼一個在宮宴上自請為妾的孫女,早就把四娘一枕頭悶死了!!!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如果再採取這樣的極端手段,無異於太子決裂,梁沁明知上蔡梁的今日,多虧仰仗聖恩,孫女的死活事小,甚至他的顏面也是小事,如果開罪了皇族,難道他必須附庸賀、張之流麼?
有負忠義,更會遺臭萬年,無奈之下,梁沁也只有生咽這口怒火了。
是以當他的兒媳,竟然懇求要送去幾個婢女供四娘使喚時,梁沁差點沒有直接沖兒媳砸過去一把鎮紙。
鎮紙還是扔出去了,衝著兒子梁余扔去的。
「你以為四娘是去幹什麼的,是去爭太子妃正位的麼?居然還要求多送幾個心腹進去給她差遣?!幹什麼,莫不是還指望著那不成器的東西,將來還能母儀天下不成?!你給我聽好了,你是我上蔡梁的宗子不假,但正因如此,你必須牢記著今日上蔡梁能得陛下器重,不是因為你養了個女兒,而是多少族人浴血奮戰、馬革裹屍的爭回的榮光!!!
明日四娘出了我上蔡梁的大門,你就當從沒生養她這個女兒,我不管她今後的榮辱死活,我們不沾她的光,也不能受她誅連!如果你們舍不下她,行,我這就開宗祠,將你們夫婦二人除族,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跟著她去紫微宮為奴為婢我不攔著!!!」
梁沁的話,自然傳進了梁四娘的耳里,她的傅母抹著眼淚,嘆息一聲接著一聲:「君侯這回是真動了肝火,可也未免太不顧念祖孫情份了,再怎麼著,也得允同讓老僕陪著女公子去紫微宮,怎捨得讓女公子孤伶伶的,就這麼嫁去皇族,台城裡可是個吃人的地界,先前那位鄭氏女,可不就死得不明不白!」
梁四娘早就被祖父冷了心,此時並不覺得悲痛,且還笑著安慰傅母:「母親本就是多此一舉,不過阿媼也不用憂心,等我先去了紫微宮,畢竟會求太子允可接阿媼過去的,別的人我也不用帶,只要阿媼一家跟隨著,足夠了。」
只有她的傅母從始至終是真的替她著想考慮,她也只需要傅母長伴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