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永福省,往往也最冷清。
皇子們要赴宮宴,而屬官們在這天多半也已經放假,回家中相伴父母親長渡年了,七座皇子府,只余些僕婢,從除夕這天開始一直到上元節,主家會賞肉賞酒賞帛,使得他們也能獲享比往日更豐盛的飲食,也許那些職級較高的僕婢在除夕夜會聚飲,歡鬧一番,卻終究是不能太過喧譁的,哪怕是畢宿府——二皇子府里其實已經有了好幾位侍妾了,她們當然沒有資格隨著二皇子赴宮宴,但因為頗得寵,有了主家的殊榮,除夕夜時大可讓樂舞伎人獻藝助興,然而前不久二皇子為那潘持求情,卻沒能攔住三皇子的刑杖,不僅是二皇子受到了陛下的訓誡,聽說連賀夫人也挨了處罰,誰知道今晚宮宴上,三皇子還會否挑撥起陛下的怒火,又給二皇子添堵,侍妾們於是就不敢擔風險,清清冷冷地過了個除夕。
一過亥正,於榆就跑到門房來候著了,他是心宿府的內臣,正如呂安和司空北辰的關係,他也曾是四皇子的侍讀,按理說他今日應當隨侍的,不過司空月狐這個主人頗喜獨來獨往,就從不是身邊離不開人的那種貴胄,於榆不必跟進宮去服侍,他現在是來迎候主人回府的。
「內臣就放心吧,小奴們可不敢疏忽,一直守在門房裡呢,且這麼些年了,無論是宮宴還是私宴,何曾見殿下飲醉過,這大冷天的,內臣真不必來這裡候著。」
於榆輕笑道:「我一進來,就聞到一股子酒味,要讓我看看你們把酒藏到什麼地方去了麼?」
兩個閽奴嘿嘿笑著。
「今日畢竟是除夕,喝幾口酒是無妨的,我也是防著你們一時興起喝高了,萬一殿下也過量了,你們全無察覺,不曾想著備肩輿。」
「殿下海量,何時喝多過?」
確有喝多的時候,而且就在近期,但於榆不把主人的事情宣揚開,就著一盆炭火,邊搓手邊說:「今年可是不同往年了!殿下奪復義州,率領中軍揚眉吐氣,陛下喜出望往,除夕夜讓殿下陪著多飲幾杯酒,殿下還能拒絕不成?陛下又愛飲烈酒的,在殿閣里不覺,出來吹了冷風,也許就會上頭,我也是出于謹慎才來這裡迎候,畢竟我照料殿下這些年,哪怕殿下不說,稍有異狀我都能察覺。」
於榆不僅細心,鼻子靈、視力好,一雙耳朵也甚是靈敏,聽見馬蹄聲停在了大門前,便趕緊出了門房,果然見主人剛剛落馬站定,自有府衛會將坐騎牽去馬廄,於榆匆匆一打量主人的神情,這回是真沒有喝多,便只在前頭掌著燈,心宿府里還沒有女主人,主人一般不在正房住,常宿在書苑,這時辰,書苑裡就只有兩個僮僕候值了,於榆又聽主人囑咐將火塘燃起來,就知道主人不僅沒喝多,甚至都不覺睏乏,便跟著進了暖閣,照料著更衣。
燕居時,司空月狐多喜圓領小袖長袍,束鞶革,利於行動,他一般也不喜讓僕婢煮茶,偶爾會讓於榆動手,多數都是親力親為。
「你可以歇著了。」當換下那身大袖袍服及長裳,司空月狐覺得自己完全可以不需服侍了,一邊出了暖閣轉去他更喜歡的茶室,順便宣布了近侍一日工作至此完畢。
於榆知道主人似乎從來沒有孤單寂寞的困擾,壓根不需要他這樣的僕從陪著閒聊,可今日畢竟是除夕,他冷冷清清地撐到了這個時辰,大覺孤單寂寞,倒奢望著主人能陪他喝幾杯,不喝酒,茶也行。
「都這時辰了,殿下還往茶室去,應是不覺得睏倦,說不定一陣間還想用宵夜,有奴婢在旁候命,還能替殿下跑一跑腿……」
於榆話沒說完,就看前頭一行人正往這裡來,打頭的就是抱琴,他心有不甘地閉了嘴,孤單寂寞是人之常情,他不能因此就抱怨抱琴別有居心。
「看,仿佛已經不需要你跑腿了。」
於榆長嘆一聲。
「不過需要你幫著吃。」
司空月狐臨時轉了向,他的茶室務必保持潔淨,但看抱琴弄出的陣仗,莫說那些葷腥的食物,光是婢女們發上抹的頭油,臉上敷的脂粉,還有衣上熏的那些浮艷香,對於茶室來說都是一場浩劫,偏他這人,對於不重要的人事一貫懶得去糾正,罷了,隨便去亭子裡應酬應酬就是。
抱琴大抵也知道司空月狐有某種怪癖,因此她並不讓那些提著食盒的婢女都擠進亭子裡還,還把於榆盯了一陣,於榆此時所有感觀都退化遲鈍了,很堅定地跽跪在一側不說,並率先搶得湯勺,盛了一碗沆瀣漿,遞去主人面前:「沆瀣漿解酒,倒比茶湯更善,明日畢竟還有大朝會,殿下不可太晚歇息。」
司空月狐點了點頭,於榆又盛出一碗沆瀣漿,先喝了半盞。
抱琴耷拉著眉眼,她當然明白於榆這麼做是在試毒。
理智上她知道殿下畢竟身份高貴,日常飲食都要由身邊人先試毒,這是規矩,可情感上她仍然覺得這些飲食雖然不是由她經手,但都是她督促著準備的,若要試毒,也該由她試。
她現在十分委屈。
前生時其實梁氏並非她無法逾越的障礙,略施小計就能讓殿下對梁氏心生反感,可於榆這個宦官卻成為了她永遠無法逾越的崇山峻岭,殿下督巡軍營是於榆陪隨,居家仍是於榆負責更衣服侍,抱琴著實無法理解,殿下明明沒有那等惡癖,為什麼非要讓一個閹奴照料起居?!
於榆其實感應到了自己有如一盞明燈,照破了抱琴苦心營造的曖昧氣氛。
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礙眼。
殿下可是皇子,十歲之前長於內廷,身邊除了傅母,就是寺人負責照料起居,他就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做為皇子近侍,可不僅僅得學會眉眼高低,他還必須懂得基礎的食材互克的原理,能用作食材的肯定無毒,不過幾種本身無毒的食材搭配在一起,就很可能對人體有害,他從小就背熟了食譜,不僅得確定一道菜餚是否有犯克的食材,還要通過嗅覺,通過味覺辨別飲食里是否混入了不應該混入的異物,他是經過專業培教的,而抱琴這樣的婢女,她們懂得什麼?
說不定堅信著所有的毒物都通過銀鑒,卻根本不知道,除砒霜之外,千百種毒物都不藉助銀針驗毒。
更何況,殿下明顯就不願和抱琴獨處!
「多得殿下恩惠,妾和兄長得以團圓,且離散這麼多年以來,今晚終於能和兄長共渡除夕。」抱琴取了乾淨的碟子,從琳琅滿目的菜餚中,擇了煎卷,跽跪著,伸長手臂:「這道菜是妾親手做的,是家鄉一道的菜餚,兄長今日嘗後,還感慨已經許久不曾嘗到了,妾其實並未嘗過阿娘當年親手做的煎卷,近期才刻意學會的。」
司空月狐看了一眼於榆。
於榆趕緊接過來,在抱琴幽怨的注視下,咬了半個煎卷。
他覺得壓力很大,但依然細嚼慢咽,嚴肅認真地評價道:「這道煎卷用的是麥粉為皮,裡頭有菰米、羊肉細葺、芋絲等幾種食材,餅皮酥脆,餡料咸香,卻不失清甜,的確甚是可口。」
「那你就多吃些吧。」司空月狐問:「田石涉今日宿在府里了?」
這話,也不知道在問誰。
抱琴搶先回答:「是妾自作主張,挽留兄長留下來過除夕,不過妾已經先稟報了簡媼,簡媼也覺兄長常與殿下議事,宿在客院是無妨的。」
田石涉因為公務耽擱,留宿在心宿府當然無妨,可今天卻不是為了公務,抱琴在心宿里招待田石涉,突顯的是她與從不同的地位,這不能稱為無妨。
不過司空月狐真懶得再教誨這個女子行事的分寸。
田氏並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她卻有意要突破這一分寸,司空月狐本來不必遷就她,哪怕是看在田石涉的情面上,也大可不必容忍另懷居心的女子一直在試探他的底限,可暫時留田氏下來是太子的主張,既如此,打發了田氏會增添更多的麻煩。
司空月狐側過臉,對於榆道:「你是孤兒,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何方人士,只記得自己的姓氏,因為入宮時正是榆錢當季,就以榆字為名,你也真是可憐,在我身邊,習慣了謹慎小心,因此除夕日你也只得了公中份例做為餐食,應當早就消耗了,可巧今晚該你有這口福,是不是還需要我陪你飲幾杯酒,聽你嘮叨些日常事?」
「奴婢這就去拿酒來!」於榆喜出望外。
抱琴既然備了解酒湯,就沒有再備酒,她只道心宿君是不喜飲酒的,至少燕居家中時,若無外客,鮮少飲酒,誰知道今日心宿君卻動了興致,忽然想喝酒了……但只讓宦官陪著喝酒……罷了,殿下心存大志,因此才不會耽於情色,再說殿下話雖那樣說,不也沒有讓她離席?
司空月狐起身:「我自己去取酒吧,你先多吃些菜,這麼大桌子吃食,不能浪費了。」
他這一離席,留下了兩個面面相覷的男女,於榆差點沒被煎卷給噎著,不過轉念一想,欸!我一個宦官,跟一個婢女在一塊兒吃吃喝喝並不是件多麼怪異的事,反倒是我走開了,把殿下單獨留在這裡……指不定日後主母入府,會聽見多少閒言碎語呢,田郎將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但他這個胞妹,心眼多,還頗為自以為是,我就當幫殿下消災吧。
於榆就灑灑落落大快朵頤了。
司空月狐既常住在書苑,書苑裡自然有存酒的地方,瀛姝送來的兩大瓮酒就保存在書苑東北角的酒庫裡頭,司空月狐不在府里的時候,書苑的門禁非常嚴謹,像酒庫、茶庫等地,非他親信是不能進來的,因此酒庫並沒有設鎖,但不代表著沒設防。
除他之外,只有於榆知道防備細節。
可今天司空月狐並沒能取到酒。
他看了見聞機,直衝他飛來,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一留心,發現聞機的腿上纏裹著一窄條絹帛,於是他又轉了向,回到暖閣,替聞機「鬆綁」,他看見輕薄的絹帛上寫了一串數字,喝看不懂是什麼意思,但聞機是跟著瀛姝的,只需要略動腦子,就恍然大悟了。
這種他看不懂的帛書,自然不是送給他的。
「看著挺機靈的一個丫頭,咋就犯蠢了呢?」司空月狐搖搖頭,一邊把絹帛纏回聞機的腿上,一邊嘀咕:「馭師都被我召回了,她居然以為聞機能把這東西送去鬼宿府?我是不是跟她說過,聞機只能聽懂特殊的指令?」
聞機偏著頭,扇著翅膀。
「罷了,少不得再助她一回。」
心宿君於是忘了取酒這件事,他從另一扇門直接出去了,沒有去鬼宿府,只不過在經過鬼宿府時打了個忽哨,他看著聞機飛進院牆,又一轉身,拐向了紫微府,除夕夜,他得去騷擾騷擾太子兄了。
於榆已經吃撐了肚子,還沒有等到他家主人取酒回席,只見抱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更覺一團鬱氣在臟腑里橫衝直撞,一不小心,打了個飽嗝,這下雖滴酒未沾,卻把臉脹得通紅。
「內臣可覺得菜餚還算可口?」抱琴哭喪著臉問。
「女使的廚藝確實出色。」吃人的嘴軟,於榆只好奉承,而且惻隱之心大動,陪著笑臉道:「其實我方才就看出,殿下今日其實是過量了,但殿下一貫上頭上得慢,且殿下自己都不會及時覺察,應是剛才一走動,才覺得頭昏眼花,逕直回暖閣安置了,天氣這麼冷,女使也早些回處所安置吧。」
抱琴別無他法,也只好「鎩羽而歸」,於榆卻因為滿肚子的怨氣急需發泄,打定了主意要和四殿下理論理論,誰知道把書苑找了個遍,竟不見四殿下影蹤,於榆自己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甚至掀開了酒瓮,心驚膽顫往裡瞅,生怕自家主人突然又出現連他都觀察不到的異狀,直接掉酒瓮里淹死了。
還好只是自己嚇自己。
可殿下究竟去躲去了哪裡?用得著這樣畏婢女如虎麼?於榆滿腹疑惑的在書苑裡徘徊,然後他看見,他又看見了,他家莫名消失的主人踱著悠閒的腳步回到了書苑。
「殿下!」於榆這下是真的滿腹委屈了。
司空月狐不由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那個……我方才突然想起來有個要緊的事必須得和太子兄商量,就去了一趟紫微宮……你,還好吧?」
於榆看著是沒大事,不過司空北辰是真睡不著了。
有一個姓名,現在堵在他的胸臆里——賀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