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既然請了尤懷襄陪同前往問供,當然就沒有打算隱瞞哪怕一個字的實情,她覺得皇帝陛下心頭揣著這件事案況怕也過不好新歲,也沒有必要拖延到節後,本想著待這天陛下用完午膳消食之後,就進行下一步計劃的,誰知道司空月狐也掐著這個點來稟事,瀛姝等了半天,也不見司空月狐出來,又等來了白川君,她尋思著恐怕今日是交不了差了。
司空通是專程請了白川君來建康宮過新歲的。
白川君因為選擇走了實學的路子,既不從文又不從武,在世族看來就成了離經叛道,是個靠近幸蒙寵的小人,因此很受父祖的嫌棄,他也乾脆離經叛道到底了,除了顧策這個族侄之外,再不和別的族人來往,也不考慮姻緣,活像已經被除族一般,司空通卻總是擔心長洛宮裡太冷清,尋常也就罷了,年節時都不忘讓自己的寵臣來建康宮沾沾「人氣」。
白川君雖然覺得自己完全不會因為冷冷清清過節而感傷悒鬱,卻也懶得拒絕君主的好意,這天應召前來,行禮後剛落座,眼睛在御書房的內室里掃了一圈兒,問:「咦?王五娘怎麼不在?」
「君卿還真是記掛著帝休。」司空通不由失笑,他的確請託過白川君多多關注瀛姝這個準兒媳,也著實在意據那杜昌所說,瀛姝不僅為後來的淑妃,甚至成為了臨朝稱制的太后——有史以來,若女子裙衩能走到執掌政權的高位,無一不具殺伐決斷的能力,手上也必然會沾染血跡斑斑,司空通做為君主,他當然更希望司空皇族不至於陰盛陽衰,現在的瀛姝還沒顯現出手段狠辣的一面,可日後心性會否大變還不好說,而司空通之所以對白川君極為賞識,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白川君具備識人之能。
但他沒想到,白川君對瀛姝的關注竟然還真是發自肺腑了。
「臣閒來無事卜了一卦,卦象顯示,內廷發生小小異變,似有貴女承擔了斷變之務。」
白川君其實鮮少跟帝君談論卦卜之術,司空通不由又是一怔。
「當然,內廷之事臣可無心過問,不過見王五娘不在御前,隨口一問,試試臣有無斷錯卦象。」白川君笑道。
司空通心中一動,便喊了一聲「章永」,讓他去喚瀛姝入內。
瀛姝剛轉回值事廳,就被召去了御書房,見白川君沖她莫測高深地微微笑著,而司空月狐也似乎帶著幾分笑意,她滿頭霧水地跽跪著,不知這兩人各有什麼算計,耳聽陛下說道:「早前四郎稟報了一事,待新歲之後,北漢王派出的使臣就要和王端止一同動身了,而這個使臣,卻正是之前的王儲。」
「哦?」發出疑問的是白川君:「北漢這位新君發動政變,逼得其父退位交權,子不弒父倒不是什麼奇事,卻還任命了舊王儲,他的頭號威脅為使臣?北漢王族為西羌部,他們過去可不遵從親親尊尊的儒禮。」
瀛姝也覺得愕然。
前生時,北漢這位靠著政變奪位的君王,可沒有這麼愛惜手足,登位之後,便將自己的弟弟處死祭旗。
但她牢記著,非必要,不可表現出「先知」的跡象,因此神情不變,也就在腦子裡愕然詫異。
司空月狐道:「不僅如此,北漢王登位之後頒發的第一道政令,竟然是王室為率,貴族均棄羌姓而用漢姓。」
其實如北漢、北遼、北趙等國,無不是原草民族,也就是被稱為狄夷的部族,但其實他們不少都有漢姓,而北部六夷中,也就只有北漢占據長安為都立國稱帝後,延用的是羌姓,之前那位老漢王,覺得他們西羌部是長生天下最為高貴的部族,不屑於漢姓,而北漢也的確是六夷中,對漢族遺民最苛虐無道的蠻部。
要不是面對著北趙這麼一個碩大的威脅,而且內部也不太平,北漢王根本不可能答應和大豫聯盟,可事實就擺在眼前,做為六夷中實力偏弱的部族,他們若想自保,就必須跟大豫聯手對抗北趙,在尊嚴和存亡兩個題目之間,北漢王廷做出了理所當然的選擇。
然後這位新君,實際上也繼承了被他推翻的老父親的思想,當覺得北漢內部的亂局已經平定後,毅然決然選擇南伐,可現在,他卻做出了改用漢姓的政策,這其實大不利於搞好北漢的內部團結。
「據長安的諜作回報,漢王姜泰登位後,設立了大尚司,任命姜高帆為大尚臣,這位姜高帆其實就有若宰執一職,可謂姜泰的第一親信,而姜高帆是被賜以北漢王族的漢姓,無人知其原本姓氏,只不過,應當是漢人,兒臣推測北漢這位大尚臣便是漢王的幕後高參。」司空月狐道。
白川君挑著眉:「這回姜泰能順利奪得君位,極大原因是其父調兵伐蜀,他們殺了個回馬槍打了老漢王一個措手不及,如果真是這個姜高帆替姜泰出謀劃策,他似乎料到我朝會和漢王結盟,說服漢王出兵相援,這個人的智謀和識見均為不凡,只這樣的人物,為何卻默默無名?」
「這位大尚臣的確十分神秘。」司空月狐道:「我朝安插在北漢的諜作極多,甚至已經深入北漢宮廷,可竟無一知其來歷以及面貌,這位北漢的新貴竟然佩覆銅面入朝,因此無人知其長相。
此人的來歷難以打探清楚,不過這回姜漠來使,據說是想求得和親。」
司空通才對瀛姝說道:「姜漠是北漢的舊王儲,原本已經娶妻,他的妻族當然也是西羌貴族,帝休你覺得漢王姜泰為何授意姜漠向我朝請求和親?」
「婢侍先想到的是,漢王也許打算借刀殺人。」
白川君對瀛姝的看法十分賞識:「我大豫的公主,當然不可能屈為北漢廢儲的妾室,又哪怕是世族閨秀,也絕不能受此屈辱,漢王讓姜漠請求和親,卻並沒令姜漠休棄正室,恐怕還真是想讓姜漠激怒我朝,雖然我朝不至於中計,處殺來使,但只要拒絕了和親之請,而姜漠又莫名其妙妄於建康城中,漢王便洗脫了誅殺手足的嫌疑,利用這回機會清除了他最大的威脅,還能不擔罵名。」
「只是如果真是這樣,北漢王的新政恐怕會受到質疑了。」瀛姝道。
司空通笑道:「你倒是和四郎想到了一處去。」
瀛姝:……
這個表揚她可不願意領。
「帝休,你接著說。」司空通卻不讓瀛姝保持沉默。
瀛姝只好說道:「因此不會是借刀殺人之計,可北漢王又不會真的是想讓他眼中的威脅與大豫的貴女和親,而且獻計的是他們的大尚臣,他費盡心機扶持了漢王奪位,應當要繼續為漢王運籌,恕婢侍愚鈍,實在想不通那大尚臣存著什麼打算。」
司空通也不難為瀛姝,對司空月狐道:「四郎剛才話還沒說守,君卿就到了,你接著剖析吧。」
「兒臣也覺得此事頗多怪異,但能篤定的是,姜泰當不會授意姜漠求娶我朝公主,多半心目中有了別的人選,且這個人選雖然有益於促進兩國間的邦交,又並不至於讓姜漠獲得任何實益,而且父皇還大有可能允同。」
「那麼四郎認為,我朝應當同意和親之請?」
「如果北漢王廷真一心北伐,我朝應當與其結盟,不過兒臣以為北漢應會改變軍事意圖。」
司空通蹙眉:「四郎的意思是姜泰連其父北進的軍事意圖都會徹改,轉而入侵我大豫?」
「老漢王意圖北進,是因為更加看重牧場,他雖然定都在長安,並有雄吞天下的野心,可骨子裡仍然未改草原部族的天性。而姜泰之所以如此信任他的大尚臣,採納其建議改行新政,應當是被說服,覺得務必使華夷相容,只有利用漢人之政治理邦國,才有望完全掌控九州天下。
既然姜泰已經轉變了識見,自然會先圖南伐,因為我朝不可能和北趙結盟,現今雖和北齊的關係看似友好,就算北齊答應兵援,也無法直接對北漢造成威脅,北漢本就坐擁西羌牧原,若奪得江南,更無糧谷之憂,到那時才有實力與北趙、北齊等部族交鋒。」
司空月狐的意思是,根本沒有和親的必要,因為北漢和大豫之間翻臉是遲早的事情。
這樣的分析讓司空通心情煩躁,忍不住握拳抵緊了太陽穴。
原本他還想著留下司空月狐這個兒子來跟白川君手談幾局的,現在完全沒有了對弈的心情,把瀛姝和四皇子一併都打發了,又沖白川君嘆氣道:「君卿也知道,不管是寺祈還是那個杜昌,對北漢的說法都是一樣的,這個北漢王,的確跟他的父親不一樣,他奪位之後,幾乎是立即就決定南進,他現在提前得位了,兩國這場交戰竟然迫在眉睫!」
「四殿下不知重生人存在一事,或許才對事態有所誤判呢?畢竟前生時,沒有這個什麼姜高帆替姜泰出謀劃策,姜泰也根本沒有與我朝結盟的想法,臣使終覺得蹊蹺的是,如果姜泰已經決定和大豫立時開戰,他背後的那個高參有何必要遣使來豫,也更無必要裝模作樣提請和親了。」
白川君趁機道:「而且就算北漢宣戰,他們的騎兵或許能對巴蜀造成威脅,可西羌人不擅水戰,也難渡江繼續南侵,陛下大可不必焦灼,只是這回……陛下可千萬不能再親自出征了。」
司空通長嘆一聲。
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會亡於親征,也聽白川君分析過了,前生時他之所以決議親征,是基於好不容易打壓了江東賀氏一族,不甘於因為北漢的南侵重新啟用賀執,當時四郎力阻親征,請命率軍,但他卻擔心北趙趁虛而入,因此令四郎坐鎮京城以防不能及時支援襄陽,因為他心中清楚,太子缺乏軍事才能,恐怕在用兵以事上優柔寡斷,而相比起巴蜀,襄陽畢竟更加重用,萬萬不得有失,只有讓四郎坐鎮京城隨時準備調應支援才是最穩妥的策略。
也正因為他的這個安排,懾退北趙,而他也的確重挫了北漢軍隊,原本完全實現軍事意圖,怎知……天要亡他於回朝途中。
白川君很好地安撫了司空通的焦躁情緒,因此這天,瀛姝居然有了機會實現她的計劃,當白川君陪著司空通晚膳之後,告辭前往璇璣閣——做為外臣,白川君自然不能留宿於內廷,璇璣閣是最靠近內廷的殿閣,但確確實實屬於外廷,偶爾皇子們因故在宮禁前不能出宮,也多宿於璇璣閣,像二皇子,他曾經就是璇璣閣的「常客」。
為什麼成為「常客」呢?
司空通此時覺得尷尬無比。
「阿伯,這件事案,不能由兒再繼續查下去了。」瀛姝垂著腦袋,當然不會去觀察皇帝陛下羞惱的神情。
如果再由她調查,就得殺去含光殿把一應宮人都拘拿刑問了,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皇帝當然要給江東賀氏一個合理的解釋,那無疑就是宣之於朝堂——堂堂天子,竟然被親兒子在腦袋上扎了條綠頭巾,這必須是個大笑話,沒有哪個君主會這麼處理事情。
「這件事,是否應該到此為止?」
司空通不像在詢問瀛姝,更像是在問自己。
「兒以為……殷才人應是被毒害,這也是出於柳太醫的推斷,若宮裡存在這樣的奇毒,必為極大的隱患,因此這件事還是應當暗察,至少應當確定殷才人的死因,不過兒沒有那樣大的權限暗中調查了,兒建議,陛下可以令太子殿下察辦。」
司空通挑眉:「太子?」
「宮闈安全,不僅是皇后之責,更應為君主所控,太子殿下既為儲君,是將來的君主,理當明白宮闈安全之重,才能不為陰私手段蒙蔽。」
司空通下意識頷首。
瀛姝畢竟還是個不曾嫁人的女兒家,她不便將話說得太明白,但言外之意,司空通是聽明白了的,宮禁不可謂不森嚴,但防得了外人,卻防不住「家賊」,殷氏雖然品級低微,但亦為二郎的庶母,皇子與庶母有私,這是違犯人倫!更何況殷氏之死,還牽涉到聞所未聞的奇毒,這種毒藥可不同於他給謝妃下的絕嗣毒,是能奪人性命且難以被醫官診確的劇毒!!!
這件事可以隱瞞任何人,但太子是他親擇的儲君,的確應當知道宮闈存在的淫亂及陰惡,有明察的能力,才有可能杜絕再生。
「罷了,這事你不用再過問。」司空通說。
瀛姝稱喏,暗忖:這一回,司空北辰你應當避不開這個陷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