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役所,一間逼仄的屋舍,依著房門,開三尺直欞窗,窗戶沒有糊紙,透進灰濛濛的天光,正對著窗戶的牆壁,有一張矮腳床,床前擺了盆炭火,火光照著俯臥在床上的人,被草枕擠壓得有點變形的臉,那張臉橫肉突出,將緊閉的眼睛越發裹得嚴實了,只能靠眉毛,提示還有眼睛的存在。
臥在床上的人在呻吟。
潘持並沒有睡著,他也睡不著,他甚至慶幸著自己還能呼吸和呻吟。
二皇子衝來罪役所,卻還是沒攔住刑杖重重打下的那一刻,他差點就要把那件隱秘的事說出來了,耳邊,卻有他異常熟悉的,尖細的,其實不應由一個男人的聲嗓發出的聲音。
「你現在多說一字,刑杖落下的部位可就不一樣了。」
潘持瞬間明白了,他這條小命到底還是能保下來,於是他咬著舌頭,挨下了刑杖,又果然,不僅有人替他敷藥療傷,甚至這間屋子裡,還端進來一盆炭火,輕軟的紙被蓋在他的身上,不久前還有個小宦官餵了他熱水,有點苦,或許是湯藥,潘持知道自己受到了照顧,他入宮已經快二十年了,他知道被黜為罪奴的人,挨了刑杖後只能等死,哪怕當時沒有斷氣,可非但得不到救治,甚至還要帶著傷服勞役,如果沒有人保,早晚也是個死。
活下來就是好的,先活下來,未必不能掙扎條出路。
突然,他感覺到炭氣撲面嗆來,然後才覺得寒氣,他不得不睜開眼。
是一個宦官走進來,這宦官潘持是認得的,這人不是罪奴,而是督監,他連忙擠出點笑容來,督監輕哼一聲:「就別笑了,也別動,中女史要問你話,你可不能讓中女史目睹了你腌臢的身體。」
督監近前,把紙被提了一提,將潘持的手臂也擋了個嚴嚴實實。。
潘持用力睜著眼,他只能看見青色的繡著團窼花紋的裙擺,裙擺下露出銀絲雲紋鞋翹,這一切都只能表明來者的確是個女官,可潘持明白,既然督監說了來者是誰,來者就定然是中女史無疑。
現任的中女史,臨沂公的嫡孫女,可不就是大有可能成為鬼宿妃的王五娘?!
他的心神略定,盡力不讓自己發出呻吟來:「恕罪徒衣衫不整,不能向女監行禮。」
這間屋子裡,尚且瀰漫著一般淡淡的血腥氣,更濃重的是潮腐的氣息,這讓瀛姝非常不適,沒有人喜歡逼仄和陰潮的環境,可好歹這裡還不是牢獄,尚且可以忍耐,瀛姝往窗邊又站了一站,剛想說話,又被屋子裡渾濁的氣息差點嗆得咳出聲。
她蹙著眉頭。
「我是來問你殷才人一事,你目睹了二皇子曾和殷才人私會?」
私會二字,用得真是極其婉約了。
潘持卻再也忍不住呻吟聲。
「除了陛下,無人可以保你性命,我是奉聖命來問話。」瀛姝因為討厭這間布滿臭氣的屋子,更有決心速戰速決:「你不需要狡辯了,我知道你是先去見了喬修華,並沒有直接求助於賀夫人,你甚至不敢將你知道二皇子罪實的事告訴賀夫人,我覺得你也算個聰明人,你應該明白賀夫人並不知道二皇子和殷才人間的來往,你無意間目睹了這樣隱情,也不敢去含光殿邀功,可你得知這件隱秘後又不甘於什麼都不做,而那時,喬修華正在籠絡宮人、宦官,你於是就趁機把你所知道的隱情『販賣』給了喬修華,而且你很篤定喬修華利用了這事和賀夫人私下勾聯,因此你這回知道會被問罪後,才用這件舊案要脅了喬修華。
我今日來這裡,瞞不住賀夫人,你若不招供,賀夫人定然也會將你滅口,好造成個死無對證,你招供了,我擔保你不會被賀夫人滅口。」
「可中女史不能保住罪徒的性命?」
「我這人從不說沒把握的話,你應當也清楚,你因為貪財,卻攪進了更多禍事,江嬪被冤害,以及小公主遇害,這都源於你的一時貪心,不過你畢竟不是罪魁,而且陛下也不至於追究罪魁,你如實招供,或許,會有一線生機。」
瀛姝不想給潘持太多考慮的時間,她說完,就往屋門處移動,她推開了門。
潘持立即看見了督監那雙皂角靴,剛才他就看見了靴子一測沾染的泥污,一模一樣,督監竟然一直在立在門外,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中女史的問話督監也聽見了,中女史的確是奉聖命!
「中女史留步!」
瀛姝當然適時留步,她又重新關上門,回到窗戶邊上。
她冷眼看著潘持吭哧喘著粗氣,摁捺著煩躁的心情,等待潘持已經崩潰信念後的坦白,喬嬪的惡行其實已經被陛下洞察,但陛下並沒有深究的意思,這是因為陛下不想損及南次,可在當廢儲之後,南次也有望成為新儲君,喬嬪曾經的惡行就不會真被含糊過去了,瀛姝能預判形勢的發展,可她無法去阻止和改變什麼,她現在的心情也十分緊張,但只有這麼一條路——開弓沒有回頭箭,當她重生後選擇入宮時始,其實就註定了會走到如此困難的局勢。
「中女史應該也知道罪徒當時擔任的值務吧?」
「你當時應當負責宮苑的燈燭照明,可在那之前,你已經和二皇子十分親近了。」
「說不上親近,當年文華堂只有四位皇子在那裡讀書,太子時常被二皇子、三皇子挑釁,四皇子只顧埋頭苦讀,不參與這些矛盾爭執,三皇子更高傲,只有二皇子最喜歡聽奉承的話,我們這樣的寺人,也只會說些奉承話。
後來皇子們都不再文華堂聽講了,罪徒就調出了文華堂,罪徒沒別的本事,唯獨對香料之物十分敏察,有回巡看華林苑,在尤其僻靜的疏聲閣,拾掇得一個香囊,裡面有味香料,是二皇子尤其喜歡的,這味香料連宮裡的儲存都少,唯獨江東賀氏因為跟峒人的交道,不缺蒼龍腦,罪徒因生於始安,故而對蒼龍腦再熟悉不過,也知道江東賀有一支族人長期鎮守交趾,獲蒼龍腦香極其容易。
罪徒當時極其詫異,二殿下並非喜歡清靜之人,何故會將隨身攜帶的香囊遺在疏聲閣?因此罪徒就對疏聲閣多加留意,發現了二殿下竟和殷才人在那處私會。而那時,喬修華因為江淑儀忌恨,四處網羅宮人,罪徒貪占小利,曾經就將文華堂諸皇子之間的事告訴喬修華,得到了一些修華賞賜的財物。
二殿下與殷才人間的事,罪徒情知不難告發,否則死的是罪徒,二殿下畢竟是皇子,江東賀氏又是權閥,罪徒若是舉告,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可當時……五殿下雖然年幼,但是幾個皇子中最特殊的,唯有五殿下才能為陛下關照,令臨沂公親自教導,罪徒覺得,若是投靠喬修華,或許日後會有大機遇。」
瀛姝只覺腦袋一陣刺痛:「喬修華可曾許諾你什麼?」
「只不過讓平邑伯將百畝良田轉讓予罪徒,喬修華叮囑罪徒不能聲張,而後先是發生了殷才人莫名昏睡而亡的事故,緊跟著,江淑儀又因謀害小公主獲死,罪徒隱隱察覺了這一切都因罪徒而起,也實在不安,且喬修華再沒搭理過罪徒,罪徒並不敢再提這件事案。也是恩徒的機緣,曾經訓教的一個小寺人竟然得到了七殿下的重用,因此罪徒又攀附上了李淑妃,可就此再也不敢和二殿下、愉音閣有來往。
罪徒調去瑤華宮,也是因為想和喬修華徹底斬斷聯繫,平邑伯當年轉讓給罪徒的良田,罪徒又無力耕種,只好仍請託平邑伯令人操持,數載的收益,其實罪徒未獲一谷一粟,反而還要負擔耕夫錢,因此罪徒就想借在瑤華宮所斂之財,另建根基,好跟喬修華商量,將罪徒名下的良田變賣,錢帛先由喬修華暫管也無事。」
瀛姝聽得實在是……內心五味雜呈。
喬嬪這個人,徒有野心,竟連財帛之事都不懂得乾脆交割,她遇見的是潘持,如果遇見的是呂安這樣的人,恐怕不用等到司空北辰收拾平邑喬,早在司空北辰不曾鞏固儲位之前,她就已經死於內廷了!!!
若是那樣,也還好了,至少不會牽連南次。
「可誰知道,三皇子竟然查實了罪徒的貪贓之行,罪徒為了保命,只好要脅喬修華,可罪徒真的不知喬修華當時會怎麼做啊。」
瀛姝已經不需要再問什麼了。
喬嬪應是等到殷才人死後,才和賀夫人談判,賀夫人才驚聞二皇子跟殷才人有染的事實,雖然當時殷才人已經一命嗚呼,可因為有一個醫女道出殷才人存在有孕的可能,雖然未經醫官證實,可皇帝陛下已經生疑,再加上殷才人死因也存疑,喬嬪手上還有一個賀夫人不知底細的人證,賀夫人不敢行險,兼之江嬪對賀夫人而言也算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她於是選擇了跟喬嬪合作。
賀夫人和喬嬪都不知曉,還有一個皇子也跟殷才人有染,而這個人,才是殺害殷才人的主謀元兇。
終於離開了罪役所,這個位於深深內廷中最不起眼的角落,直到走出了那條略顯逼仄的甬道,迎面而來的寒風裡,又終於蘊含了股更加清新的氣息,瀛姝才長長地吸了口氣,跟著她罪役所的是一個內臣,他也極得中常寺的賞識,瀛姝對他卻沒有太多印象,當司空北辰登位後,這個內臣應該已經受冷調離了內廷的權樞,又或許被黜棄甚至處死了,連中常侍章永都被秘密處決,而章永究竟因為什麼罪名被處死,是司空北辰一朝的一大懸案,司空北辰從未對瀛姝提及。
宦官內侍雖然也有位高權重者,不過畢竟有別於朝廷臣公,他們的生死榮辱,完全是由天子決定,他們權重時或許會受到外臣的打壓舉劾,可當從高處跌落被處殺死時,不會有人為他們申冤鳴不平,質疑天子其實根本沒有將他們處殺的罪實。
今上一朝,所信任的宦官內侍中,唯有寺人祈被司空北辰留用,一直到瀛姝提諫究察惡鬼案,寺人祈才被推出來,當了呂安的替死鬼。
「尤內臣方才也聽見了潘持的供訴吧?」瀛姝問。
這個身材矮胖的內臣姓尤,名懷襄,他是襄陽人士,是為鄧陵公獻送入宮的小宦,當年陛下在建康稱帝,正式入住東吳舊宮,需要擴召不少宦官、宮人,有一部分就是靠各地守將獻送,尤懷襄和多數小宦不同,他是天生殘病,不過卻極聰敏,幼年的時候為鄧陵公麾下的一個謀士相中,教授他識字術算,原本也是為鄧陵公留作儲備的人才,後來鄧陵公來建康覲見天子,他正好是隨從,鄧陵公因受今上賞識,仍然授以鎮守襄陽的重任,一開心,就把他獻送為小宦,故而他入宮後,起點就比普通小宦更高。
懷襄之名,是因他思念故土,有次閒睱時寫成了一篇詩賦,被章永瞧見了,又偶然對陛下提起,陛下便索要一閱,讚賞他甚有文才,故而賜名懷襄。
他情知中女史在所有女官中,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甚至比當年的蓬萊君更得陛下的信重,雖然無甚必意刻意奉承,可中女史主動示以善意,尤懷襄自然不會擺著矜傲的架子,忙應道:「鄙人剛才就在窗外頭,聽得了潘持的罪供。」
「潘持稱他只是將目睹二殿下、殷才人私會於疏聲閣一事告知了喬修華,但不知殷才人為何會昏睡而亡,內臣認為這供訴是否可信?」
「這……」
「我只是私下向內臣請教,畢竟我不深知潘持的性情,內臣過去似乎也常受令往文華堂督促皇子進學的情況,或許和潘持有過接觸?」
「是,其實要說來當時在文華堂的寺人,要比在別的司署更易引起陛下的關注,畢竟陛下也極為關注皇子們的學業,時常前往文華堂督促,潘持就算沒有君前應對的機會,可時常接受大監的詢問,不過大監不喜他過於機巧,故而文華堂被裁撤,大監並沒有照攜潘持。
潘持倒也知機,看出未能入大監的眼,無望調動至御前,並沒有再走動聯絡,因此潘持說他其實並沒有引起含光殿的重視,這話應當不假,他這人雖然有貪慾,卻應當清楚卷涉入奪儲之事風險太大,而其實……稍有識見的人,心裡都亮堂著呢,含光殿的勝算其實最小。」
瀛姝聽明白了。
這場漫長的奪儲之爭,其實只有三方,太子的憑靠是天子,二皇子、三皇子的憑靠是各自的母族,而江東賀和長平鄭相比,顯然並沒有太大的勝算。
「因此內臣認為,潘持的口供是可信的。」瀛姝微笑道。
尤懷襄低著頭,專心致志數著自己的步伐。
「潘持懷疑賀夫人、喬修華與殷才人昏睡而亡一事有關,且還篤定了我的假設,覺得喬修華正是因為有賀夫人暗中相助才成功嫁害了江容華扼殺小公主,唉,這樣的事,只怕陛下又免不得會勃然大怒了。」
尤懷襄差點也跟著長嘆一聲,其實石嬪已經承認了曾為喬嬪偽證一事,陛下已然明白了其間的瓜葛,但沒想到這件事案竟然是源於殷才人之死,內廷里的這些娘娘們啊,是真的全然不懼龍威震怒,而這件事不管結果如何,只一件,二皇子是必然不會再有繼承帝位的半點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