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雪,已經降下,設有火塘的小廳現在是客驛最溫暖的地方,因此連子凌和泗水都待在小廳里,剛才三皇子和瀛姝間的那場辯論,她們只用耳朵聽,此時三皇子開始質疑新頒發的小選令,和宮女的利益直接攸關,泗水先就忍不住了。
「殿君和中女史之所以有這樣的考慮,是出於杜絕陛下恩賜予宮女的赦錢為層層盤剝,最終所剩無幾甚至盡數落入官吏的私囊。」
三皇子的眼睛仍然直盯著瀛姝,似乎只當這話就是她的回應:「小選改制的初衷本在於消解民眾對小選令的抗拒,以彰顯君帝的仁德,自然必須考慮相關官吏貪占本應使選戶得惠的補恤,但赦錢有十萬之多,多數是以帛緞這樣的輕貨發放,而不少宮女原籍均在京畿之外的州縣,孤身女子要將價值十萬錢的帛緞運至本籍根本不可行,中女史不會沒考慮過這點,我猜,中女史應當先有了計劃,當是通過宮中的採辦司予以配合,由欽券商予以便利。」
皇宮日常所需的消耗物用,有一部份是由採辦司負責採買,採辦司屬內侍局,這個機構所有成員都是由宦官充任,宦官們的生殺予奪由皇帝直接掌控,因此相比起那些出身世族的官員,他們不敢明目張胆貪占皇室發放給宮女的赦錢,直接由採辦司配合解決求赦的宮女如何將應小選令所得的最大一筆補恤安全帶回籍居,不需要經過其餘朝廷官署審批,這是最省事的方案。
採辦司通常都會直接讓一些大商行將物用供應給皇宮,按期結算貨資,以欽券為憑證,因此跟採辦司長期合作的商行又被稱為欽券商,這些商行資金雄厚,人脈自然也發達,他們的商事遍及各州,且交易金額頗巨,因此常以「貨易」的方式與外州合作商行結算,時常還有相互欠貸的需求,因此商行和商行之間也有憑信券書。
瀛姝所擬定的赦錢發放方案,先是由皇宮內庫將小部分銅錢直接發放予請允放赦的宮女,以作為歸家途中的盤纏,另將大部分也可以當成貨幣使用的糧、帛等物交予採辦司指定的欽券商,由欽券商出具憑信,再次憑信交由宮女,宮女歸家後,便可直接找到對應商行,用憑信支取錢帛等物,甚至可以直接委託官牙,用領取的錢帛購買田宅等等。
「殿下說得沒錯,獲赦的宮女慢說孤身攜帶如此多物資歸家難保平安,甚至便是僅帶著途中剛剛夠開銷的盤纏,恐怕都會遭遇險難,因此陛下特意擇定了每年州縣押運賦稅來朝的兵丁返回時,赦放宮女,宮女則能與之同行,而由與欽券商常有商事來往的商行直接將等價的糧帛在當地交付宮女,也是最為便利的方式。」
「這方式是妥當的,可不應由宮女直接領取赦錢,而應當由宮女的父母親長去找商會兌領赦錢,不需更麻煩,無非只是讓欽券商在憑信上註明領取人名姓即可。」
「為何?」瀛姝問。
「我剛才說了,小選改制的初衷是什麼,宮女多數是出身貧苦民戶,若是宮女領取這十萬錢,錢歸宮女所有,並不能直接改善一家人的貧苦境遇,甚至還會因為這筆錢,鬧出一家人對簿公堂的訟事,豈不有違初衷?」
南次聽三皇子這麼說,蹙起了眉頭。
他不覺得三皇子的提議合理,可又覺這不是三皇子有意找碴,因為這筆補恤對於貧苦人家而言的確要緊,要是宮女因財而與父母家人產生矛盾衝突,似乎確實是件隱患。
「小選改制的初衷確實是要讓應選民戶真正體會到仁政,因此才會規定宮女凡年滿二十五歲以上,自願歸家者經請則赦,這是為了讓百姓不至因為小選令蒙受骨肉永難再見的痛苦,憐愛女兒的父母,牽掛姐妹的家人,不管生活有多艱難,哪怕家徒四壁,但他們最放心不下的是孤身入宮的親人平安與否,祈求的是一家尚有團聚之日。
而絕對不是為了滿足那些一心只想靠著出賣親人換取錢財的人的貪慾!宮女所得的赦錢,其實已經不屬於對選戶一家的補恤,而是宮女在宮中侍值十餘年的薪酬,是陛下給予她們得赦後尚能衣食無憂的保障。」瀛姝顯然並不贊成三皇子的倡議。
三皇子冷聲道:「天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不過那些貧苦百姓著實生計艱難,他們可不僅只有一兒一女,中女史連竊取材炭的小兒都能體諒,也當對選戶一視同仁。」
「殿下,這世上的確有不愛子女的父母。」
三皇子聽得又一個宮女貿然插嘴,終於露出了不悅之色,雖然他認出現在插嘴的人是神元殿君身邊的凌尚宮,兩道眉毛也如同打了個死結,正好司空月狐又替他斟了一盞酒,把酒喝盡,酒盞在食案上重重放下。
凌尚宮沒有因此就退卻。
「婢侍生母過世得早,婢侍兩歲時,父親就另娶了繼室,繼母后又生下了兩個阿弟,婢侍為家中的長女,卻知道自己在家中是留不長的,婢侍家中尚有良田,大小共十間屋舍,不過繼母已經盤算著待婢侍年滿十歲,能賣得『好身價』了,就找牙行將婢侍發賣。
家父雖也顧忌著被鄰里鄙夷,不過心中只有繼母及阿弟,故而謊騙四鄰,稱婢侍體弱多病,他問過了巫師,巫師稱婢侍在家必有早夭之厄,倒是發賣去富貴門第才能得以存活,若不是正好當年小選,且婢侍家中被擇為選戶,婢侍也早就被父母發賣了。」
凌尚宮從未提起過她的身世,她自知事時,就從未體會到父母之愛,她甚至在極年幼的時候就知道如果不是當年她的外祖父還在世,且外家離得不遠,繼母心存顧忌才不敢很虐待她,連衣食都不給,她恐怕是真的會應早夭之厄。
「凌尚宮的遭遇雖然讓人同情,不過卻只是殊例。」三皇子說:「制定政令,不能以偏概全,世間畢竟多見慈愛的父母,而子女孝養雙親更是禮律所定!」
「試問三殿下,官員也理當孝養父母,那麼朝廷發放官員的俸祿,為何不直接發放予官員的父母呢?」
「中女史這就強辭奪辯了,官員若敢不孝,是要被彈劾治罪的!」
「那麼難道官員但凡有私產,均為不孝麼?」瀛姝道:「宮女應選時,朝廷已經給予宮女的家人補恤,先期發放的糧帛以及免三年賦役,這筆補恤已經遠超賣身為奴的契錢,因此只圖錢財的人,絕不會因此對小選令心存牴觸,甚至會因此心花怒放,認為占了時運。
朝廷官員的確和宮女不同,不同之處在於官員入仕後尚有家族,而宮女應選後,其實已經屬於宮籍,朝廷給予其家人的先期補恤,就等如買斷了宮女的身籍。而宮女獲赦之後,等如自立家籍,如宮中現有的宮女、女官,不少已經近不惑之齡,雖然朝廷鼓勵獲赦宮女婚嫁,可若是宮女難遇良人,當然不能逼迫婚嫁。
宮女應當贍養父母,那也得先保障自己不愁生計才有贍養父母的餘力,而且律法也絕不允許宮女的父母家人再次將宮女發賣,試問宮女若無財帛傍身,該如何養活自己?孝道是子女該盡之責,而非朝廷直接剝奪其私產,強制其行孝的方式。」
南次終於明白了瀛姝為何要將十萬赦錢直接發放給請赦的宮女,擊掌道:「宮女的確有別於普通女子,三兄試想,如果宮女請赦後歸家只能依附於父母家人,萬一其家人將十萬錢帛揮霍一空,生活難繼時,是否會再生將宮女發賣的念頭?宮女有在宮中值奉的經遇,都受過宮廷的培教,身價肯定會被牙行有意抬高,財帛動人心,若是宮女歸籍後竟被逼為奴,更是有違小選改制的初衷了。
願意請赦的宮女,理應是掛念家人懷持著骨肉團聚的意願,就算自立為女戶,必然還是樂意和父母家人共居,又就算歸籍後婚配良人,又怎會無視家人的疾苦不加以照恤?因此不會發生三兄所擔心的事體。」
「更關鍵的是,十萬錢乍聽來不少,但則在不少州城甚至還不夠置辦一進的宅院,這筆錢是給予宮女的基本生存保障,而不是強制宮女必須養活一家人的錢款,宮女若不請赦,不必為飽暖憂愁,因此不會發放赦錢,且新的小選令也規定了,倘若選戶喪子,無子孫孝養,唯有依靠獲赦的宮女為生,那麼可向朝廷申報職田救濟。」
三皇子無話可說了。
他酒勁還沒下頭的時候,尚且覺得瀛姝是強辭奪理,奈何還有鬼金羊幫腔,他難以占上風,於是特別不滿作壁上觀的心月狐,強拉著心月狐繼續飲酒,把心月狐都喝得只打呵欠了,三皇子更加上頭:「四弟剛才為何不發一言?」
「我可不想開罪三兄。」
「你難道也覺得中女史言之有理?」
「三兄,你很瞧不上宮女吧?」
「我只是就事論事!」
「在三兄看來,宮女其實就是奴婢,三兄府上也有家僕,奴婢的子女雖然也是奴婢,先以忠事主家為重,但也必須孝養父母,是否?」
「不孝者,何以論忠?」
「我就打個這樣的比方吧,如果奴婢犯事,被三兄發賣了,經牙行賣給了他人,跟父母骨肉分離了,見都難以再見,試問他還怎麼孝養父母呢?難道說,三兄在發賣奴婢前,還必須先經奴婢父母許可麼?」
三皇子:……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宮女在未成宮女前,她首先就是庶民,庶民孝養父母和貴族不一樣,從來都是量力而為,最大的孝行莫過於自願賣身為奴,使得父母不會立時餓死,可賣身之後,無自由可言,又何來的能力繼續孝養父母呢?
獲赦的宮女再次獲得了自由身,可又恢復了庶民的身份,她們是弱質女子,就算歸籍後能得一個好歸宿,也不可能分文嫁妝都不備下,三兄是不知道,嫁妝是女子的底氣,女子只有底氣足,才有餘力持續照恤娘家的父母,否則便是有心孝養,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更何況宮女離家十餘載,父母親長萬一已經過世,難道還應該『孝養』手足兄弟麼?因此其實我也是贊成中女史的看法的,給予宮女一筆補恤,不使歸籍的宮女受控於人,相當必要。」
就連三皇子府上的一個兵丁,也忍不住闡述了下自己的見解:「小人是家中的次子,一家人均靠殿下養活,月月所得的糧帛,其實也只孝奉父母十分之三,這十分之三,是父母替阿妹備下的嫁妝,阿妹離及笄尚遠,當然不曾定婚,不過阿爺阿娘都說了,無論阿妹嫁去誰家,不能全依賴夫家,必須得有自己的私產才不會受委屈。
要說來,孝養父母本是兒郎之責,女兒家在家的日子短,出嫁後還得孝養翁婆,若讓女兒家承擔孝養兩家親長的責任,男子漢大丈夫顏面何存?」
三皇子徹底無話可說了。
等酒勁過去了,他把頭天晚上的一場辯論又再回憶了遍,是真意識到自己的確沒有站在宮女的立場上慮事,忽視了宮女哪怕獲赦歸籍,已經年滿二十五,婚事上其實已經不那麼容易,而肯接受婚配軍士的宮女,又不能歸籍,等如遠嫁在京中,這十萬錢,就是皇室替她備下的嫁妝,她的家人,其實是能夠收穫比十萬錢更多的聘禮的。
只有心繫家人的宮女,才會選擇歸籍,既然心繫家人,就不會坐視家人的飽暖之患,鐵石心腸一毛不拔。
還真是只為錢財的人,才會因為十萬赦錢和分離多年的親骨肉反目成仇。
三皇子進而還想到了自己,他是皇子,似乎也從來沒認真考慮過如何孝養父母,當然他的父母並不需要他真的傾盡私財去供養,反而他所謂的私財,儘是父皇賜予,如果他連公主妹妹的嫁妝都想貪占的話……
臉上火辣辣的,怎麼都覺得自己不像個人。
他到底怎麼想的,竟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和中女史爭論宮女不該得那筆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