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貴人今天的訓誡特別久。
「你真是越來越不知所謂了,你跟王瀛姝較什麼勁?小選令的改制不改制,改成什麼樣,這是你男子丈夫關係的問題麼?你居然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上用功夫,你想幹什麼?你的對手不是區區女流,你和她比較,你簡直不可理喻!!!」
三皇子本來還想提提呂安這麼個人,當頭被喝斥,有如被糞澆,委頓著毫無精神。
「我們已經和江東賀分崩離析,而且跟陳郡謝也是水火不容,如今我們只能收斂鋒芒,暫時韜光養晦,且等著東宮、畢宿兩黨相拼,這兩黨,至少得有其一敗下陣下,我們才會有反敗為剩的機會!
王瀛姝如願以償了,她會成為一時的香餑餑,如此也好,就看那幾個黨陣如何博弈,不過三郎,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有意的人是阿娜,她是庶女,本無緣為你的正妃,可現在,我可以予她一個機會。」
鄭貴人起初為三皇子擇選的正妃是于氏女,于氏乃鄭貴人外家,于氏嫡女也曾出過皇后,鄭貴人非常樂意繼續聯姻,但是,三皇子情有獨鐘的是于氏的庶女娜莊。而相較於嫡女流徽,其實鄭貴人也更喜歡娜莊,原因是,娜莊更聰明。
不過鄭貴人挑兒媳,一貫只以出身為最先原則。
聰明的人不一定會幹聰明事,但嫡女必定會帶來更多的利益,只是娜莊,一直都是姬媵人選。
鄭貴人此時已經放棄了流徽:「徽兒雖聰敏、賢淑,有母儀天下之品,不過你和她缺一些機緣,她是受她的母族教撫,跟你到底生疏了,反而你對阿娜,倒是有如青梅竹馬。罷了,如今徽兒的阿娘也不願送她入宮,三郎終於能如願得償。」
「阿娘真能允許兒臣迎娶阿娜?」
「不是娶,是納。」鄭貴人道:「為你髮妻者,現唯獨神元殿君一人。我也知道這是委屈了你,神元比你年長不說,品貌也確實差強人意,沒關係,日後有的是辦法讓她『抱撼』於皇后之下,其實她的存在,也就五年之效,待天下都承認了她唯一神宗後裔的身份,她能否得活,得活多久,就不重要了。」
三皇子心驚膽跳。
他不是個善良的人,他原本也沒打算過去做個善良的人,他過去接受的理念是誰都不善良,自私務己才是真正的人性,可現在親耳聽聞自己的母妃那副視人命如草芥的口吻,他又遍體生寒,甚至都能感覺到脖子後、手臂上不斷冒起的寒慄,發出痛癢來。
就算世上多見務私的人,但為了利益去謀害人命的畢竟是極少數,不善良不等同窮凶極惡,三皇子低著頭,兩側顳區脹痛不已,他不想繼續留在長風殿了。
「我會讓阿娜先以侍疾的名義入宮,我不便常往顯陽殿去,但阿娜畢竟是晚輩,既入了宮,按禮數也該經常拜望皇后。」
「阿娘莫不是打算讓阿娜……」
「你多想了,皇后可不是咱們的威脅,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沒有資格成為咱們的威脅。」鄭貴人的目光越發嚴厲,她極其不滿兒子對娜莊的維護,看重兒女私情絕不能成為一國之君的長性,關於這點,當今天子其實可為楷榜,天子對虞皇后的「維護」,實際是為成全他自己情深義重的美名,否則現在怎麼會剝奪中宮執掌宮務的權力?
不過鑑於娜莊還算可意,鄭貴人堪堪忍住了惱火,不急著喝斥訓誡,她端起茶盞,長長的袖子遮掩著,只是用嘴唇挨了挨茶水,把茶盞落下時刻意加重:「虞皇后這次『死灰復燃』,是因謝妃沒有中計,陛下好容易才安撫好謝妃使她不生疑,當然擔心虞皇后那頭再出岔子,說出真話來,使得陳郡謝懷恨。
虞皇后這團死灰還能為我所用,她現在啊,必然已將畢月烏和鬼金羊視為眼中釘,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就看他們誰是蟬螂誰是黃雀吧,咱們先作壁上觀。」
鄭貴人已經懶得將自己的詳細計劃告訴三皇子了。
三皇子也沒有在長風殿提起呂安。
他很快聽說瀛姝竟然要親自前往瑤華宮去傳旨,這一件事比呂安莫名其妙擔任小選使更加讓三皇子震驚,丹徒距建康百餘里,雖不算遠,快馬半日可至,但瀛姝畢竟是宮裡的女官,總不能單槍匹馬奔往瑤華宮,也必定是乘車前往,一來一往至少得耽擱三日。
關鍵是任命一個區區的內臣,何必非要中女史親自前往?更適當也合乎常理的方式難道不是派遣個小黃門先往丹徒把呂安召回?
三皇子百思不得其解,雙腿自然而然就往乾陽殿邁去,他已經徹底將鄭貴人的教誡拋之腦後了,他現在不僅關注著小選改制,他甚至還關心擔任小選使的人能否稱職,他怎麼看呂安都不像能把這件事辦好的人,他更不相信瀛姝舉薦呂安是為了讓太子居功,中女史心悅的人怎麼看都是鬼金羊啊,否則憑什麼挖心掏肺地襄助謝妃?
三皇子來得正巧,皇帝陛下也正為瀛姝請命前往丹徒一事疑惑,剛要詢問,一聽三皇子也是為這件事,眉毛舉起來:「中女史剛有這念頭,朕還未允准呢,怎麼話就傳到三郎耳朵里去了?」
「是剛才遇見了七弟,聽七弟說起的。」
司空通恍然大悟,他今早上在李嬪的居閣用膳,李嬪說七郎生辰快到了,想召七郎問問打算怎麼過生日,他也想表示一下對小兒子的關心,於是就留在那裡等,結果七郎說要以孝道為重,生日那天入宮陪母嬪、父皇吃頓飯,司空通老懷安慰,於是回乾陽殿時就讓七郎隨同,他收著不少好硯台,想讓七郎挑一方做為生辰禮,七郎還沒告退時,瀛姝就稟報了欲往丹徒的事,這也不算什麼機密,他就沒叮囑七郎保密,七郎居然就告訴了三郎。
「七弟因未去過瑤華宮,便問兒臣可曾去過,隨口就提起了中女史打算親自去瑤華宮傳旨,兒臣又十分關心小選改制一事,卻不曾知悉詳細的改制措施,就尋思著若是能得父皇的許可,也好向中女史請教請教。」
司空通:……
這個兒子的好勝心是徹底被瀛姝給激發了,也罷了,總比把心思用在別的事情上頭要強。
就問瀛姝:「呂安得主辦小選一事,自然是不能繼續留在瑤華宮,就算有的事情你要叮囑在先,把他召回宮就是,何必你還得去一趟丹徒呢?」
「陛下已經答應了讓殿君主辦統計在冊宮人、相繼安排赦放一事,瑤華宮的宮人也有不少符合赦放條件的,因此殿君動意讓凌尚宮去一趟瑤華宮,在瑤華宮的女執中擇一穩妥的人協佐處辦稽查及詢情,凌尚宮心裡卻沒有底,因此婢侍才想乾脆跟去掌掌眼,瑤華宮都是資能不足,或者觸犯宮規值律被罰處的宮人,而凌尚宮畢竟不能在瑤華宮久留,因此詢情等事務必就得交代給一個真正可靠的人,婢侍自認為在識人方面有些見識,因此才毛遂自薦。」
這藉口十分合理,司空通允許了,又想了一想:「畢竟是去百餘里外,不能沒有扈從,這樣吧,我就讓五郎跟你們同往……」
「望父皇許可,兒臣也想去看看瑤華宮那邊的情形。」三皇子竟也毛遂自薦。
司空通:……
「中女史及凌尚宮均為女官,僅由五弟隨護恐不能避嫌,兒臣同往,也能杜絕好事之人再生閒言碎語。」
這理由也很說得過去,其實女官出行本無讓皇子隨護的先例,可在司空通看來,瀛姝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樣的,再說瀛姝已經坦言她是情願聽從皇命受冊鬼宿妃,儘管司空通現在還沒完全拿定主意,心中已經是有了傾向,才做出讓南次同行的決定,一時間忘了還有避嫌的考量。
這一段他對三皇子積極獻力於小選改制其實是持肯定態度的,眼看著這根「苗子」終於有了正直向上生長的勢頭,不大好打擊他的積極性,又正好看看三皇子是否真的被「扳正」了,大手一揮,就這麼拍板決定了。
瀛姝也不介意多了三皇子這麼個同行人,但出發之前,她去了趟顯陽殿。
虞皇后一聽瀛姝的名就直皺眉,雖然她並不知道前番把鄭蓮子、劉氏一箭雙鵰的計劃是因瀛姝作梗才功敗垂成,可現在也聽說了瀛姝的外祖父陸靖已經成為了朝堂上炙手可熱的新貴,依虞皇后一貫以來的「見識」,她理所當然以為是瀛姝在皇帝耳邊進了「讒言」,才使得東宮的處境越發雪上加霜,總之現在虞皇后視瀛姝,就有如美味佳肴里飛進的一隻麻蠅,便是一巴掌拍死了,那美味佳肴也再入不得口,而且每當用膳時,都會因為這隻麻蠅倒盡胃口。
她很不想見,卻又疑惑瀛姝為何主動來招厭,只好捏著鼻子勉強見見。
剛好這天,于娜莊入宮,初次拜見皇后,此時正坐在皇后的身邊。
「宮裡這位王女監,七娘應當也有所耳聞吧?」虞皇后問。
娜莊在家行七,其實已經及笄,可巧的是她和瀛姝同月生,笄禮一個在月中,一個在月尾,但她因為是庶出,笄禮辦得就沒那麼隆重,這個年歲的小娘子間總免不得攀比,娜莊自己雖不存攀比之意,奈何總是被別人用來和瀛姝對比,她因一時好奇,也尋了個時機特意「瞻仰」瀛姝的姿容。
此時便笑著應道:「今年三月的曲水會時,有幸和王女監一見,只是未有機緣交談。」
虞皇后先不多說,等瀛姝入內,她受了禮,賜了坐,才道:「五娘瞧瞧,可識得這位故人?」
瀛姝循著皇后的護甲一看,見跽坐在側的女娘生著好一張標緻的鵝蛋臉,觸鬚般細長的眉,抿著淡粉的唇,唇角卻微上翹著,自然含笑,是個美人,但卻面生。
「不曾見過這位女公子。」瀛姝實話實說。
「七娘剛還說你們見過面……應是五娘見的人多,才不記得了。」
「王女監在曲水會上光彩矚目,兒卻無所作為,因此兒記住了王女監,王女監卻沒記住兒。」娜莊仍低垂著眼眸。
皇后頷首道:「那就由我來引見吧,這位是於家行七的女公子,奉鄭夫人召令入宮小住的,五娘這回可得記住了。」
瀛姝聽懂了言外之意。
鄭貴人此時召入宮廷的女娘,應當是相中的角宿姬,不過神元殿君並不會被冊為角宿妃,那麼在虞皇后看來,這位於七娘便是未來的角宿妃了,于氏行七,應當是庶出,不過這位於七娘的父親於望卻頗具名士之風,是河內于氏一族中現頗為出色的一員,於七娘的生母雖為妾室,卻不僅出身良家,而且還是部將之女,將來被冊角宿妃是夠格的,只不過……她卻不是前生那位角宿妃。
世事已多改移,人的命運隨之發生改變並不奇特,可鄭貴人竟然在此時將於七娘召入宮廷,還有意在虞皇后面前過了明路……這件事多少存了些蹊蹺,值得推敲觀察了。
「女公子鍾靈毓秀,婢侍睹之不忘。」瀛姝客套了一句。
「女監過譽了。」
娜莊本無意繼續在此被皇后利用來跟他人較勁,正想道辭,卻聽皇后問:「五娘今日為何來顯陽殿?以往我總是想請五娘來說說話,五娘總是不得空閒。」
「是因小選改制一事,婢侍請求皇后殿下開恩,予以關照。」瀛姝自認了「不得空閒」,這回來拜見,目的是為公事。
皇后無意讓娜莊迴避,瀛姝也不提迴避的事,娜莊自己更不好道辭了,她也知道近段時間三皇子尤其關注小選改制的事,不由也相跟著關注了關注,只是她畢竟就是個閒居閨閣的普通女兒,缺了渠道知悉朝廷的各項事令,不得要領,也實在難以幫上意中人的忙,現在便凝神細聽。
「我這疾症還沒全好利索呢,現如今宮裡頭的大小事務都靠謝夫人管持,五娘要求關照,卻是拜錯了廟頭了。」
娜莊總是聽伯母、叔母說,虞皇后言行粗俗,多有荒謬,惹了笑話尚無自知之明,她半信半疑,今日是真的見識了,這話要不是自比神佛,那就是自比僧尼了,前者、後者,都是挺滑稽的。
王女監真是好定力,她居然泰然自若,娜莊隨之也緊緊抿著嘴唇。
「陛下已經應允,授呂內臣擔任小選使,不過呂內臣現在瑤華宮,尚且不知小選使的重要處,婢侍擔心口拙,不能使呂內臣明白要領,屆時還需皇后及太子殿下提點呂內臣,務必不能吊以輕心。」
「呂安?!」虞皇后大驚失色:「他好端端的在瑤華宮,陛下怎會想起他來?」
「是婢侍舉薦。」
虞皇后勃然色怒。
娜莊終於忍不住偷覷著皇后的神情,暗暗心疑——聽上去,呂安應是太子的人,不就是擔任小選使麼?這對太子現在的處境應當有利才是,何故虞皇后卻是惱怒交加?
瀛姝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就是為了試探虞皇后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