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走路時,膝蓋顫抖不止。
得知子姜持令符跪求奏見時,她尚且不是多麼驚懼,橫豎子苔跟廚侍通姦是被她拿了個罪證確鑿,發生這樣的事莫說是宮女,連那廚侍也會被私刑處死,這是掌執官和膳監官共同的「默契」。
宮女名義上已屬皇帝所有的內人,非聖令准許赦籍,自然不能與君主之外的男人發生肌膚之親,可絕大多數的宮女都不可能有幸蒙受聖寵,甚至難得赦籍的機會,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不少宮女難耐宮廷寂寞,有大膽的,會暗中尋找慰籍。
哪怕是被禁步於內廷的宮女,多數情況下只能和宦官、寺人等庵人接觸,雖然不至於發生淫亂之事,可來自於男子的體貼和關懷也算一種心靈上的慰籍,因此宮女之中,實在不乏為了某個宦官、寺人的親厚,暗暗爭風吃醋,銜妒生嫉。
而皇城裡除了庵人之外,還有諸如宮衛、御廚、太醫等等健全的男性。
光祿寺是負責給皇帝、后妃等等提供飲食的官署,光祿寺的大小官員當然不可能淨身,各署廚夫、廚侍因為並不可能進入內廷,也沒有淨身的必要,而相比起廚夫休值時都會返家,廚侍多為少年郎,因為職事更加煩瑣,還得學習烹飪之事,他們一般都會居住在台城的處所,廚侍一般到二十歲,若沒有升職,就會遣返,這些血氣方剛的少年郎,跟職屬於光祿寺的妙齡宮女接觸得多,極易產生情愫,有膽大的,不能摁捺情慾,就難免會發生苟且之事。
這當然是不被允許的。
可光祿寺各司署的廚監、掌執,為免監管不力的責任,其餘廚侍、宮女也害怕被追究包庇之責,甚至引發彼此揭發的亂況,因此雖然有宮規國法在上,眾人其實都暗中結成了俗契,如果苟且通姦的醜行為上司發現,會秘密處刑,誰也不能聲張。
這種事后妃就算知道,也沒有誰鬧生出來專給皇帝陛下添堵。
因此子姜起初聲稱有密情要面奏謝夫人時,謝夫人會心生猶豫,也是猜測著恐怕和淫穢之丑相關,這樣的事自然有掌執女官處斷,上殿過問無益。
何掌執萬萬沒有想到,子姜竟然會如此膽大,為了報復她私下處死子苔,竟然會揭發那樣一件大事!!!不管這事結果如何,何掌執確信的是,她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我問你,子苔與廚侍私通之事,你是何時得知的?」簡嬪問。
「婢侍早就有所耳聞了,子苔七歲時選入宮廷,就被藥膳署前任掌執白氏選入處所服侍,子苔因此對婢侍心存不滿……白氏原本擇中的繼任人是羅女執,羅女執對子苔自然也極其照庇,子苔不滿婢侍與羅女執競爭,多次挑釁婢侍,婢侍雖耳聞子苔犯下穢通的大罪,但在白氏、羅氏的包庇下,婢侍也是敢怒不敢言。」
「子姜呢?你和她的關係如何?」
「婢侍只知子姜、子苔交好,她們同年入宮,小宮女時便情同姐妹,後來正式升任為女使,一直住在同間處所。子苔行事囂張,子姜卻比她謹慎得多,不過子姜自然也不認同婢侍繼任掌執官。」
「據我所知,白掌執和羅女執都是因為患疾才被遣送出宮?」
「婢侍的確是因此才升職為執掌官,不過婢侍入事藥膳署以來,也一直兢兢業業,從未犯下任何過錯……」
「你可知白掌執和羅女執現在病情如何?」
何氏:……
「怎麼?需要我去安寧署察問麼?!」
年邁的女官、宮女患疾,多會送去寺廟休養,一般情況下是沒有返宮的機會了,可未至年邁的宮人患疾,多會送去安寧署,安寧署有女醫診治,女醫的醫術雖良莠不齊,可宮人還有被治癒的機會,如果疾愈,仍會回到宮廷繼續服務於皇族,只是簡嬪猜測,何氏不是暫代掌執官,而直接升職取代了白氏,多半白氏已被診斷為篤疾,白氏原本是有機會調任去茶點署,可在此節骨眼上,白氏及羅氏居然都因患疾被送去了安寧署,才致何氏順理成章升格為藥膳署掌執……
何氏如果沒有執掌藥膳署,哪來的機會私下處死子苔?
「婢侍不敢再瞞實情了。」何氏痛哭流涕:「白氏及羅氏都已經病逝……白氏為提拔親信,一直壓制著婢侍,婢侍心存悒憤,因婢侍與規督署的曾女執要好,時常向她抱怨,有一日,曾女執便告訴婢侍,說有貴主相助,婢侍也不知她所稱的是哪位貴主,只是曾女執告誡婢侍,只要婢侍執掌藥膳署後,侍機處死子苔,貴主可擔保白氏及羅氏今後再也不能妨害婢侍。」
「白氏、羅氏患疾一事,是否你故意造成?」簡嬪又問。
何氏連連搖頭:「她二人本就與婢侍不合,婢侍哪怕心存惡意,也實在找不到時機害她二人患病啊,另則安寧署在宮外,婢侍根本無權走出台城一步,更無法加害她二人。婢侍也是聽曾女執說,讓婢侍放心,因為白氏、羅氏已經病死在安寧署了。」
何氏只以為只要處死子苔,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怎料到子姜因為子苔之死竟然鬧出軒然大波,而她唯一的生機就是求得陛下的寬赦,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謝夫人相信子姜的話!!!
簡嬪也是輕輕吁了口氣。
如她所料,何氏不至於被鄭貴人所收買,多半是被利用,但何氏唯有處死子苔才會激怒子姜,導致子姜寧舍性命也要揭發真相,把何氏置之死地!既然何氏供出了曾氏,而且還牽連到安寧署的醫女,追察下去總歸有跡可循,鄭貴人就算手段通天,只要沒將這些人滅口,就不能追察到長風殿。
而在謝夫人的暖閣里,喬嬪此時正在怒吼。
「胡說八道!你這賤婢竟敢血口噴人!!!就算你告訴了付氏所謂的事實,但你明明說的是你受皇后的指使才在夫人的藥膳中投毒!陛下怎麼可能授命你毒害夫人,這絕無可能!」
「奴婢只求把何氏置之死地,的確是付女執告訴奴婢,只要奴婢說出當年的真相,讓謝夫人知道陛下授意奴婢在夫人的藥膳中投毒,何氏必死無疑,奴婢所言無一字虛假,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喬嬪氣得臉色鐵青,可卻不知應當如何駁倒子姜。
「你本來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發這毒誓還有何作用?」瀛姝冷冷道:「你口口聲聲指控陛下授令你投毒,那我問你,皇后可知情?」
「皇后並不知情。」
「皇后不知情,你卻為何有皇后所賜的令符?」
「帝後本為一體,奴婢既忠事於陛下,必然也會忠事於皇后。」
「那皇后於你有何囑令?」
「皇后只不過召問奴婢,確定奴婢是否聽陛下之令行事。」
「荒謬!」瀛姝挑眉:「你方才篤稱皇后不知情,現在卻又改變了供辭,說皇后賜你令符,只是為確信你有無投毒,皇后若不知投毒之事,緣何會召問你?」
「奴婢的確有口誤,奴婢擔心王女監將一應罪責推給皇后承擔,才在情急之下有所謊瞞,皇后的確知情,但當時並非皇后令囑奴婢,確為陛下親口下令,否則奴婢定然疑心皇后居心不軌,不會行此惡行,只有陛下親自囑令,奴婢才敢聽令行事。」
「既然如此,你手中為何會有皇后的符令?」
瀛姝篤信子姜所行的罪惡還不僅只一件,子姜分明就是虞皇后的心腹,是虞皇后把她推薦給陛下,因此虞皇后才會有恃無恐,屢屢指使子姜再為陰詭之計,但子姜自然不會承認她是虞皇后的心腹,否則,謝夫人就不會相信她的話。
「中女使明知真相,才會企圖用符令駁倒奴婢的供述,謝夫人,陛下必定是聽信了王斕的唆使,才會對夫人下此毒手,夫人細細尋思,若夫人誕下子嗣,又何必舉薦中女使入宮?!」
「這樣說來,你是在王致犯下謀逆大罪後,才受命於陛下在夫人的藥膳中投毒?」瀛姝問。
「不!夫人剛入宮時,陛下就已下令……」
「謝夫人入宮時,我尚未出世,且我臨沂王氏一族並未勢頹,如若我祖父真想送我族女兒入宮,又何需他人舉薦?!」
喬嬪也總算回過神來,趕緊幫腔:「夫人,子姜的話分明前後矛盾,正如帝休方才的質疑,夫人入宮之時臨沂公還居大中正的要職,不僅是深得北方士族尊崇,甚至連江東顧、陸等等豪閥都心服於王公的名望,當時王公若要薦族中女兒入宮,的確無需他人引薦,甚至臨沂王氏之女,完全可以替代長平鄭氏之女,如今的長風殿,就不會為鄭貴人所據了!」
謝夫人的神色終於又有所緩和。
她自己心裡清楚,不管她是因何不孕,這和瀛姝其實都不直接相關,因為她被確診為宮邪之氣阻塞經絡的病症時,瀛姝的確尚未出世,就更別說她但凡露意欲讓瀛姝入宮,陸氏都擔心不已,甚至為了不讓瀛姝入宮,陸氏都決意要將瀛姝下嫁裴瑜,一直是因她的固執,瀛姝才會入宮,才會被牽涉這樁樁醜惡兇險的風波里,瀛姝是為了維護她的利益,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問你。」謝夫人開口了,眼睛看向喬嬪:「這件事究竟怎麼回事,你真的是聽信了鄭貴人的說辭,今日才一再說服我召見子姜,而且當子姜提出要單獨稟奏我密情,你才在旁幫腔的麼?」
喬嬪現在還哪敢隱瞞?趕緊承認:「妾雖然沒有和鄭貴人碰面,不過的確見過羅才人,羅才人親口告訴妾,鄭貴人已經都安排好了,鄭貴人是有意要和夫人聯手共同對付含光殿,且也願意說服長平鄭一族,幫助陳郡公渡過難關。
妾是真為了夫人著想,才相信了鄭貴人的說辭,但羅才人明明說,投毒加害夫人的宮女子姜是聽皇后下令行事,而且子姜必會勸服夫人摁捺不發,另尋時機報復皇事,妾身想著,先得有個契機讓夫人相信鄭貴人聯盟的誠意,否則夫人必定不肯相信鄭貴人,故而妾身才沒先稟明夫人實情。
妾身萬萬料不到,鄭貴人真正的目的竟然是中傷陛下,借這宮女之口,激怒夫人,致使夫人觸怒陛下,多虧得帝休料得鄭貴人不會如此好意,妾身聽帝休分析,情知中了鄭貴人的圈套,才及時趕回昭陽殿。」
「夫人別信她們的話!」子姜抻著脖子:「就算皇后能夠指使奴婢,難道皇后也能收買柳太醫麼?夫人確然是中絕嗣之毒,柳太醫若非受命於陛下,如何會作出夫人乃是罹患宮邪之症的診斷!」
瀛姝也著實拿不準柳太醫是否明知真相,卻隱瞞了實情。
曾經徐氏假孕,柳太醫明知而緘言,甚至石嬪一直服用五石散的事,柳太醫也是因為奉聖令而守口如瓶,柳太醫既忠事於陛下,也很有可能在謝夫人的脈息上,隱瞞了實情。
可瀛姝卻又不相信柳太醫會徹底違背作為疾醫的準則。
又聯想到前生時,她其實跟謝夫人有相同的遭遇,同樣是被枕邊人算計,在毫無知察的境況下飲下絕嗣之毒,司空北辰活著的時候,宮裡的醫官對她的診斷當然都不可信,但司空北辰駕崩後,宮裡的醫官大換血,有幾位,是她親自擢選的親信,可是那幾位醫官,竟然也不能診實她是因絕嗣之毒無孕,竟說症狀於經絡堵塞無異。
說不定柳太醫是確實無法診斷謝夫人的症狀是因中毒。
「倘若你根本就不曾在夫人藥膳中投毒,柳太醫自然會做出宮邪之症的確診,因為夫人無孕,原本就是因為病症而非中毒。」瀛姝不肯定,但現在只能如此反駁子姜了。
「那麼奴婢敢問王女監,如果奴婢真是信口胡說,這樣的謊言如何經得住辯證?奴婢將實情告訴謝夫人,的確是為私心,想將何氏置之死地,可要是奴婢說的確為謊言,被處死的人只是奴婢而已,奴婢寧舍性命,難道是為了害死自己,讓何氏這樣的毒婦繼續逍遙法外麼?!」
正在這時,暖閣的門被敲響,宮女的聲音隔著門傳進暖閣。
瀛姝辨得是昭陽殿的董殿執。
「准入。」謝夫人怒火稍歇,自然也聽出了是自己親信在外求見。
董殿執拉開門,款款而入,瀛姝總覺得她遞來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就聽董殿執一如往常般柔和的聲嗓:「夫人容稟,早前奴婢聽簡娘娘盤問何掌執,問明了一些情況,奴婢以為這些情況最好還是讓何掌執親自稟明。」
瀛姝垂著眼,心裡崩緊的一根弦終於鬆弛了。
事先就求助於簡嬪,真是一件最正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