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張似乎很樂意跟人說往事。」
瀛姝在心中默記下張珍這個名字,他對趙氏,有過救命之恩。
痘疹這種疾病,危害性極大,哪怕出生於貴族的孩童,都有許多夭折於這一危疾,依趙母當年的境況,維生尚且不易,女兒得了痘疹,就算有錢請醫,也是九死一生的殃劫,甚至如果驚動了官衙,更可能的是母女兩都會被直接送去惡疾院隔絕,趙氏不得救治,必死無疑,趙母就算不被傳染,僥倖能從惡疾院生還,恐怕也會因為悲痛而斷絕生志了。
「瘸子張只有提起張珍才會滔滔不絕。」浮白卻說。
瀛姝實在很想表揚浮白,年紀小小,但確實機智。
「仆當時聽瘸子張一說起和張珍的往事,儼然感慨良多,且仆並沒有多問張珍的事,瘸子張卻主動說起張珍的醫術多麼高超,幫助了多少貧苦的病患起死回生,最後,瘸子張嘆息著告訴仆,要不是張珍去世了,趙母不至於因為風寒就喪命,趙氏也大不必賣身葬母了。」
「張珍因何過世?」
「是被殺害的,張珍偶爾會被請去石頭城裡,替營中的士卒診疾,因此與不少士卒都有交情,其中有個士卒,本就是軍戶,一家都住在聚安里,士卒的父親那天晚上突然腹痛不休,於是就託了鄰人來請張珍去看看,張珍住北七弄,看診處是北九弄,隔得也不遠,誰知道張珍看完診,回家途中竟被不知道什麼人砸破了後腦,他身上僅有二十文診金,被搶走了,而且他的屋舍也失竊了,具體失了多少錢沒人說得清楚。
張珍本是獨居,雖然樂善好施,但因為醫術好,也有不少富戶會請他看診,他應該是有些積蓄的,否則也難接濟那許多貧苦病患,因此官衙認定,兇手就在聚安里,知道張珍的情況,見他深夜出診,就尋思著入舍竊財,也當然會留人望風,應是望風的人沒想到張珍這麼快就返回,生怕同夥還沒來搜到張珍放在家裡的錢財,被堵住,因此惡向膽邊生,從竊財變成了害命。」
「這樣說,那士卒的父親病情並不嚴重?」
「不是不重,是已經藥石無醫,可那士卒當時出征在外,也是生死未卜,士卒的父親吊著一口氣,還想再見兒子一眼,等兒子安返替他送終。張珍其實是為了施針,減輕患者的痛苦,因此才不用耗多長時間。」
瀛姝沉吟片刻,又問浮白:「瘸子張肯定告訴了趙氏的去向吧?」
「是,他說當時趙氏提出要賣身葬母時,他本是不贊同的,他的確無法將趙母風光大葬,但只是處理身後事,湊些錢不算太艱難,可趙氏卻說,趙母有遺言,不能再拖累他人了,而且就算處理完身後事,認識的鄰友家境都不寬裕,自家餬口都艱難,誰也不能再收容一個孤女。
也是趙氏說,她生母臨終前,囑咐她尋瘸子張,讓瘸子張在秦淮里替趙氏尋個落腳處,清倌人、紅倌人都無妨,趙氏日後的造化,只能靠她自己了。」
其實瀛姝之所以能查到趙氏曾經和寡母棲身在聚安里,就是通過了官牙這一渠道,但她沒想到經辦這事的牙人,和趙家母女間竟然有這樣的淵源,在她的認知中,沒有哪個母親願意女兒流落風塵,就算沒了別的出路,只能賣身奴籍,也指望著子女能投往高門富戶為奴婢。
這很蹊蹺。
可浮白卻道:「女公子懷疑之事,仆也問了瘸子張,瘸子張卻說他能理解趙母的想法,高門富戶的奴婢,是生是死,牙人是管不得的,倒是像秦淮里的伎家,還會賣幾分薄面給官牙。瘸子張雖然不能干預伎家將買去的女子培教成清倌人還是紅倌人,時常去看望趙氏,趙氏倒也不至於受到伎家的欺壓打罵,不會憑白無故就折了性命。
直到趙氏被贖身,瘸子張才不知道她後來的去向了,只聽趙氏從前的鴇母說,是被個富戶贖買了,這已經算紅倌人不錯的歸宿,因此瘸子張還一再強調,說他已經仁至義盡不負趙母所託了,告誡仆不必看不上紅倌人,講清倌人也好紅倌人也罷,都是苦命人,誰不想投生在富貴門第,誰願意孤苦無依淪落風塵,但命數是天註定的,誰都無法自主。」
「那你是怎麼想的?」瀛姝問。
浮白平時話少,今日說的話已經太多,可說的都是正事,他也不會不耐煩:「仆以為,瘸子張的話不假,可趙母的想法並沒有那麼簡單。」
「哦?」
「市井多貧苦,尤其像住在聚安里的人戶,往往因家中的兒郎婚娶都要舉債,其實趙母過世前,並不難給趙氏找條更穩當的出路,比如桂娘,她雖是趙母的房東,但因為同病相憐,七年間與趙母都是相互扶助,關係十分親睦。桂娘有一子,雖趙母過世時,趙氏尚還年幼,但大可定下娃娃親,託孤於桂娘,實則桂娘是將趙氏當成『待年媳』養大,如此趙氏先有了依靠,桂娘也不必因為兒子成婚籌備彩禮予女家,不存連累一說,實為兩全其美。」
「因此呢?」
「仆會再追察張珍這條線索,仆猜測,張珍遇害一事不簡單,趙母和張珍是鄰里,而且多受張珍的照顧,她視張珍為恩人,應當對張珍的事格外關注,說不定趙母察覺殺害張珍的兇手另有其人,並不是竊賊,她原本在計劃為張珍報仇雪恨,只可惜她沒有機會了,她在臨死之前,或許對趙氏另有囑託,這才能解釋為何她會作出那樣的安排,如果貧寒女子要結交權貴,秦淮里最有可能成為捷逕。」
瀛姝對浮白的答卷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難怪祖父對這麼個孩子青眼有加,這智慧,不說萬里挑一,千里挑一至少是名符其實的,這樣的人才,一定要留在大豫!
情況還沒有全盤查清,瀛姝沒打算稟報陛下,她知道江東賀已經摁捺不住要針對陳郡謝動手了。
說來也巧,謝慎現任石頭營郎將,一般情況下,他只負責督管軍中事務,只要敵軍不曾兵臨建康城下,石頭城的駐軍日常任務其實就是防巡京城,如果被調遣出征,士卒則直接聽令於朝廷臨時任命的將領,石頭營屬中軍,城中士卒多是徵集而來的民戶,這些民戶便被編入了軍戶,江東賀打算彈劾謝慎「不事操防,以空名冒銀糧」,以的確已經查實了謝慎的罪證。
其實中軍諸多部領,也的確存在虛報軍戶數量冒領銀糧的「慣習」,這也是因為皇權勢微、權閥勢重,中軍的部領本就有一部分是從權閥子弟中選任,還有許多雖然不是權閥子弟,可也是依附於權閥的人,因此就算朝廷有嚴禁虛報軍戶冒領銀糧的律令,他們也將律令視為空文,就連司空月狐,他現在雖然督察中軍事務,可一時間也無法察究這些部領的罪行。
謝慎是謝晉的子侄輩,雖然屬庶支,可他得職本就離不開謝晉這個大中正的保舉,因此如果他被舉劾,原則上也會牽連到謝晉——大中正雖然無法保證所有文武官員都忠於職守,可由他親自保舉,再兼謝慎也的確是陳郡謝的子弟,就和謝晉有直接關聯,按理說,謝慎在任職期間必須更加謹慎,不能為了蠅頭小利瀆職犯律。
可「百密一疏」,謝晉位居權職,難免不能面面俱到,陳郡謝這樣的大族巨室,子弟中也存在良莠不齊的狀況,更別說虛報軍戶已經蔚然成風,事實上根本沒有部領因為觸犯這條律令獲罪,牽連家族宗長的風險微乎其微。
法不敵眾,皇族的財產受到權閥的侵犯,也只能容忍縱容。
如果換成鄭備發動劾舉,他一定會先策劃激發件足夠把謝慎定罪的事故,因為長平鄭的子弟也有不少任職中軍部領,他們也根本不可能潔身自好,如果不生事故,朝堂上就會形成互相揭短的局勢,結果多半是不了了之,還有可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但江東賀卻並沒有子弟在中軍職任部領,他們的實力都在外軍,而且賀遨這個人,行事風格一貫不顧「黨盟」,他才不會先鋪好後路再發動進攻,主打一個速戰速決。
皇帝陛下料到朝堂上很快就會有一場爭奪,而且他也決意要讓陳郡謝吃一小虧,謝晉其實並不是他心目中的大中正人選,他最認可的依然還是臨沂公王斕,可因為王致謀逆,註定王斕不可能成為這場爭奪戰的最終獲益者。
乾陽殿,風波之前,司空通只召來司空月狐這個兒子密商。
「帝休不必迴避。」司空通示意瀛姝留在內堂,而堂外,依然還是中常侍負責「把守」。
這是一個契機——司空月狐聽陛下簡要說明了賀、鄭兩姓這回聯動的事態,立即意識到對於整頓中軍的益處,他也沒有隱瞞著他的想法。
「陳郡公必定不會無所作為,就算他猜度到了父皇的心思,會借這回時機使三姓權閥互搏,可也不會甘心在這場爭鬥中徹底落於下風,長平公挑中了謝慎下手,但鄭門的子弟中,尤其是依附於鄭門的家族,多的是冒領錢糧的部領,陳郡公會察檢出鄭黨的罪證,用以要脅長平鄭,可這回朝爭不會這樣罷休,謝、鄭兩門都有折損,大有利於趁勢整頓軍務。」
司空通當然也知道這是一個契機,正因如此,他才會先召司空月狐來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