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南次的手放回自己的膝蓋,他現在可以正視太陽,不會因為陽光的炙熱酸脹了眼睛,曾經破敗成了牢獄的鬼宿府,他其實走不到這正堂前了,因此那時的他無法企盼冬天過後,草木因春季變得蓬勃,無人打理的花草,凋枯死去,他一遍遍想著為什麼會落到那樣的境地,有無數種可能,卻難有確切的答案。
「有些事情是我們不能選擇的,像我們喜歡誰,厭恨誰,我更不能接受僅僅因為我是司空氏的族人,我就應該被迫害,就會失去至親至愛的人。後來我知道了,司空北辰是因為膽怯,他一定妒恨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他沒有辦法像我一樣,跟你共享無憂無慮的時光,肆無忌憚地談笑。
我不想成為司空北辰的手足,瀛姝,我慶幸我們能為知己。喜和惡,是人生在世最自由的情感,沒有選擇的餘地,不受任何拘束,而且眾生平等,這兩種情感人人皆會俱備,哪怕不知人事的嬰兒,也會笑和哭,那就是他們表達喜惡的方式。」
瀛姝其實不是想南次的安慰。
她現在的憤怒,只能對南次傾訴,有的話她沒跟南次說過,她甚至厭惡曾經被司空打動的自己。
王瀛姝曾經也很愚蠢,輕信表面的言行,也曾因為虛榮心的滿足沾沾自喜,覺得既有司空北辰在後撐腰,就無所不能。她以為是竭盡全力,終於讓南次再獲自由,南次卻明知司空北辰的惡毒,可為了不讓她為難,強顏歡笑,甚至不顧病痛,幫助她為了司空北辰鞏固皇權。
可是在今日之前,她依然心存僥倖,奢望著司空北辰對南次的惡意不是因為她,是別的人煽風點火、挑撥離間。
真相坦露在眼前,她無處迴避,她知道南次其實比她更早醒悟,卻陪著她再一次驗證,再多的懊惱,無非就是自尋煩惱,可情緒壓抑著壓抑著,總歸需要抒解,這些話除了南次之外,就無人可訴,瀛姝只是不想哭。
她很少哭,眼淚掉得最多的時候,就是失去長樂的時候,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也是她開始依賴司空北辰的時候,她一掉眼淚,腦子就會犯渾,淚眼朦朧總是看不清人和事的,於是後來再悲痛,她也記得了忍住了眼淚。
這天晚上,何良人獲寵。
皇帝一般不會召幸妃嬪,而稱寵幸,會駕臨妃嬪的殿閣,省得妃嬪來回折騰,這才顯示了對高階妃嬪的看重。而對於嬪御之下,也就是才人、中才人等低階的宮眷,才會召幸,被召幸的宮眷會被彩轎抬進乾陽殿,侍寢後,再被抬回居處——乾陽殿裡,哪怕是皇后都不能留宿,寅初必歸居所,這是宮闈的法度,只不過嘛,宮闈的法度不會有外臣監督,如果皇帝不遵守,皇后又不理會,違觸了也無甚干係。
何良人是被召幸。
這晚上瀛姝還跟奉召前來的何良人打了個照面,夜裡天寒,何良人不在寢殿候駕,居然在紗衣外裹著一件鶴氅就闖來了御書房,皇帝還在批奏章,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今日有召幸,總之,場面一時尷尬,瀛姝趕緊撤退,邁出御書房的時候,還聽見何良人嬌滴滴的聲嗓,勸說皇帝「早些安置」。
她忍著笑,逕直回到值舍,呼呼大睡。
後宮的女人們,為了承寵,一貫花招不窮,收買乾陽殿裡御前服侍的宦官時不時提醒是老套路了,有的反其道行之,專揀御前的宦官開罪,宦官上了當,在皇帝耳邊說宮眷的壞話,這也是一種提醒,君心難測,只要被皇帝記住的女人,至少有了承寵的機會。
湯水不是普通人能送進乾陽殿的,也只有妃嬪一級才偶爾用這種方式暗示,女御們會去獲寵的妃嬪的殿閣經常走動,以期被推薦,但概率不大,那也得爭取;再有就是各種宮宴上展示才藝,引起皇帝的注意;更機巧的,搞些「發明創造」,比如制皮影,多邀幾次交好的女御玩樂,漸漸傳開了,這些民間的雜戲,多半是能引起君王的興趣——少見多怪嘛。
總之作為建興十二年大選入宮的選女,何良人是第一個被召幸的,這還是引起了宮眷的關注,就連中女儀都沒忍住,次日清晨,迫不及待就跟瀛姝竊竊私語:「九嬪之位空出倆,在這關頭,陛下卻召幸了何良人,咱們是不是也該準備著了。」
「準備什麼?」
「你可別跟我裝糊塗,何良人是賀夫人舉薦,大有可能晉位嬪御,但不大可能為九嬪之首,從前江嬪的名位嘛……也不大可能另予他人,也就是說現有的嬪御中,該有一個晉為淑妃了,九嬪之首還是得行儀冊的,當然準備儀冊禮了。」
「這事我可不懂,真要是有了旨意下來,也是中女儀去和謝夫人商量。」
中女儀沒了法子,嘆一聲:「女史、女儀的職事還是有區別的,你也知道我,我不是那等捧高踩低的人,可在後宮裡求活,總歸是得度量時勢、趨利避害的,現如今的嬪御,簡嬪、喬嬪、李嬪都誕有皇子,石嬪也是極特殊的,這四人中,簡嬪若是晉了淑妃大家都不用憂愁,喬嬪和石嬪……兩位貴主間是有利害關係的,這你比我更清楚。」
「就更不說楊嬪與皇后親近,蘇嬪與賀夫人親近,至於郭嬪嘛,她當初是和江嬪極要好的,這些年不聲不響,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和謝夫人、喬嬪嫌隙頗深。」
「就說你是個明白人,阿姝,我只想知道我不該開罪誰。」
中女儀當然沒法左右嬪御的晉升,不過因為在乾陽殿,但凡對淑妃的名位有想法的嬪御都會拐彎抹腳示好中女儀,想從她口中聽得一些風聲,中女儀如果誰都拒絕,將來恐怕難免被人記恨,女官雖是宮眷的一員,但始終不和妃嬪相同,若想善始善終,就不能多樹敵怨。
瀛姝也很體諒中女儀,低聲提醒她:「陛下之所以懲誡皇后,不就是為了肅清內廷的風氣麼?內廷的風氣是什麼呢?誰是一心一意為陛下著想的,不圖名位權勢的,更不會為了私慾行陰謀詭計的,日後必得陛下看重。」
「多謝指點了。」中女儀感激不盡,轉而又笑道:「其實我那時年輕,行事還不如現在周全,還真的得罪過那位,那位有好長一段時日看我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後來也不知怎麼的,那位竟自己忘了舊怨,忽然就不埋怨我了,我事後一琢磨,便是那位還記恨我的時候,也從沒在陛下面前中傷我,真要是那位晉了淑妃,我也不必憂愁。」
可又過了沒兩日,何良人就被狠狠訓斥了,基本斷絕了晉升嬪御的可能。
何良人的作為,也著實讓瀛姝啼笑皆非。她被召幸了兩次,居然四處跟人宣揚,說她夜宿在了乾陽殿,還在乾陽殿陪著陛下用了早膳,才回的含光殿,這就是大謊話,而且太容易被拆穿了,被召幸的女御什麼時候回的居所,值夜的宮衛都是一清二楚的。
說來何良人的謊言其實也不算什麼,偏在這關頭,不少人都盯著淑妃的空缺,那位郭嬪就當眾質疑謝夫人,為何明知何良人留宿乾陽殿有違宮中法度,卻不諫止?於是這事就不能善了了,皇帝陛下訓斥了何良人,讓賀夫人好生管教,還讓中女儀監督。
中女儀再次和瀛姝竊竊私語:「賀夫人也懊惱得很,陛下只讓好生管教,她卻罰了何良人笞刑,欸,我冷眼看著,是蘇嬪在一旁落井下石,論來蘇嬪不該如此的……罷了,當你面前,我不說那些含糊不清的話了。
何良人怎麼也不可能越過蘇嬪去,蘇嬪當年大鬧顯陽殿,把皇后殿下是開罪狠了的,關於淑妃一位,楊嬪、蘇嬪爭得最狠,何良人的過錯,牽連了賀夫人,蘇嬪大抵是覺得也連帶影響了她,才那樣怨恨何良人。」
「這件事,李嬪也參與了。」瀛姝說。
「李嬪娘娘就是覺得何良人說謊,有損陛下的威名,也只有李嬪娘娘篤信何良人不可能留宿在乾陽殿,說……說連她都沒享過這樣的特例,區區良人何德何能。」
瀛姝笑而不語。
「你到底為何這麼看好李嬪?」
「陛下見慣了婦人心計,而嬪御之中也只有李嬪娘娘毫無機心,喜怒哀愁都擺在臉上,一目了然,其實淑妃的名位沒什麼好爭的,廢嬪據淑妃位多年,說是九嬪之首,又有多少高於其餘嬪御的尊榮呢?不過既然有這麼多人爭,陛下就定要將淑妃之位給予看重之人,這是陛下在告誡宮眷,獲得尊榮的基礎和標準。」
「可是簡嬪簡娘娘……不也無機心麼?」
「簡娘娘不是沒有機心,是不爭名位。」瀛姝眨眨眼:「其實不管男子還是女子,都一樣,既不希望自己成為他人圖謀名利的工具;也不甘心身邊人不爭不取,只求清靜,全然不在意有情無情,因此簡娘娘不求,陛下就不予,各自安好,相互省心。」
「聽你這口吻,真不像個才剛及笄,未經情事的女娘。」中女儀笑著打趣。
瀛姝也笑:「我的高堂雙親,可被世人羨為神仙眷侶呢,耳濡目染,我自幼看他們琴瑟相合,詩畫聯筆,花前月下,酒談交心,鬥嘴時的嗔怨,顧盼時的靈犀,我又不是塊頑石,多少也有所體悟的。我阿父和阿母鬥氣,阿母唇槍舌箭時阿父坦然自若,可阿母若不氣惱了,對阿父恭順溫婉,阿父反而急得抓耳搔腮,成天裡就支使我去惹阿母生氣,這都是經驗之談。」
中女儀的笑容,突然落寞。
瀛姝也是暗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