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駕圍場這天,瀛姝天不亮就被映丹喚醒了,這是她的交代,因為她得趕到神元殿去,替軒殿君梳妝打扮。
秋狩乃大典,且帝君出行,於建康城的平民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大事,他們極少機會目睹龍顏,而這回,御駕經行御道出朱雀門後,直至南籬門的一段路,允許百姓夾道佇觀,為顯親民,連龍輦都不設壁障,隨駕宮眷所乘之車當然也一概不設壁障,大豫的后妃並不受「拋頭露面」的限制,西豫時,甚至有皇帝因為妃子貌美沾沾自喜,故而常攜愛妃登厥樓,召來萬千百姓一睹妃子的美貌,還讓宦官們隨機擇選百姓登樓近觀,重賞為那妃子的美色驚得兩眼發直者,皇帝這樣做,一時之間貴族也紛紛攀比效仿,以家有嬌妾媚侍為榮,時常在鬧市中炫耀。
結果樂極生悲的事發生了,兩個豪閥為搶一美人大打出手,在洛陽城中掀起了兵爭械鬥,皇帝還因此受到了牽連,為了讓豪閥止斗,只好忍痛把他的愛妃賞賜給了其中一人,皇帝不敢再「炫美」了,只洛陽城中,一度有女子帶幃帽冪籬之物出行,竟被路人指指點點,懷疑是模樣生得丑,見不得人。
當然,司空通這回沒有「炫美」的意思,單純只想顯得平易近人幾分。
這卻讓神元殿君很忐忑——她依然對自己的儀表缺乏自信,而為了顯出她與后妃的區別,她的車駕將緊隨龍輦之後——百姓無不知道皇后乃是陛下的元配髮妻,定然不會是二十出頭的年齡,因此不難料到她就是神宗後裔,本是比后妃、皇子更加尊貴的地位,可要是裝扮出了差錯……
總之神元殿君壓力很大。
是她主動相求,瀛姝才答應替她梳妝打扮。
「我尋思著,我還是莫要挑顯眼的衣裙了,衣裙的顏色都挑沉著些的,這一件紺藍底色的大袖袍服,搭配薄縹絳朱間色長裙可還好?」
檀木支架上,宮人已經將一套衣裙撐展開來,袍裙上金錢繡出的牡丹紋倒也精美,若再搭配好帶綬,是不顯得老氣的,但瀛姝卻沒有相中,她笑道:「殿君是擔心衣裙太過華麗反而壓蓋了氣態,顯得人不如衣,於是想著乾脆別引人注目,可殿君的車駕緊隨著龍輦,能不引人注目麼?殿下放心吧,有我在,擔保衣裝妝容都適合殿君的氣度,殿君今日在百姓面前亮相,一定會讓所有人感覺眼前一亮。」
她也不折騰宮人們將殿君的衣裙都翻出來一一過目,直接說要求,質地什麼樣的,衫子的顏色,外衣的顏色,諸如等等,等那套衣裙也撐展在支架上,瀛姝看著殿君微微半張的嘴,笑著推了推她:「楊司衣其實是個妙人,她既掌管著殿君的衣飾,當然明白其實什麼顏色更能適襯殿君的氣度,且今年的秋狩,殿君必會隨駕,她肯定也早有所準備,可不,她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殿君再別猶豫了,先更衣,我們再替殿君施妝。」
神元殿君在由人「擺布」,鄭蓮子也正怏怏地描著眉毛,今日,她也要隨駕前往圍場,原本她並沒有資格,她也沒想爭這樣的資格——橫豎太子殿下得留守建康,只由新上任的東宮令丞代表太子出席秋狩禮,與其去圍場,還不如留在宮裡,才有機會親近太子,爭取更多的好感——可淑妃卻非要她隨駕,說盧家的大女君會往圍場,必然也是會得皇后召見的,到時她在皇后身邊,表現得溫文爾雅,皇后趁機稱讚她幾句,盧家女君對她有了好印象,就會跟自家女兒提起她。
盧氏女嫁入東宮,成了太子妃,開始難免會提防梁氏、虞氏兩個良娣,若是她能先爭得盧氏女的信任,對虞良娣大為有利。
鄭蓮子卻並不想幫那虞碧華爭好處,原本嘛,同為太子的姬妾,雖暫時是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日後的榮辱還得各憑手段,虞碧華要是個識趣人,看在皇后的情面上她也樂意援手,但那女子,就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裡,虞氏女的出身原也不算高,無非就是仗著她是皇后的侄女罷了。
不甘心歸不甘心,鄭蓮子也情知此時只能言聽計從,她能不能進東宮,可全憑皇后的一句話,而日後的榮華富貴,也得先要邁過東宮的門檻才有機會。
原本無心梳妝——她現還只是個良人,再是如何著裝打扮,無非也就是跟著宮人們乘坐末列的大車,引不起多少觀注——唯一能讓她振作精神的是,今日神元殿君定會丟臉。
今日這樣的場合,越是尊貴的人越要濃妝艷抹,可軒氏的膚色本就不夠白晳,眉眼更是不夠嬌美,越是濃妝越是俗氣,且她的車駕還緊隨著龍輦,要若是有百姓將她誤認為皇后……那可有樂子可瞧了。
鄭蓮子下定了決心,她是萬萬不會提醒軒氏不要去爭人矚目的,等秋狩禮後,軒氏回到建康城,滿城已經都在流傳她這神宗後裔的笑話,且看她如何無地自容,說到底,世間根本就沒幾個百姓仍在追崇大濟朝,如今親眼看看大濟的宗室女已經全無湟湟貴氣,就都明白軒氏所謂的尊貴身份,無非是大豫皇室的施捨罷了,一個被認定乃搖尾乞憐,淪為笑柄的「貴族」,就看二皇子、三皇子之流,還願不願意爭娶。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鄭蓮子才不在攬鏡自照,她為了不「提醒」軒氏,特意也經過了濃妝艷抹,抹了鵝黃,畫了花鈿,霞蘊雙頰,她自忖哪怕施加這樣艷麗的妝容,因眉眼生得清麗,總不至流於粗俗,又特意挑了件蓮瓣紅的衫子,挽著滿繡桃朵的披帛,配一條蘿藍紫的長裙,腰間繫著長長的珠絛,她巴不得這樣一身被軒氏照樣學了去,可就軒氏那樣粗鄙的氣態,哪裡穿得出秀雅嬌柔的風情……活像個農婦,被故意裝扮成了丑角。
行至寢殿外,鄭蓮子先聽得幾聲說笑,隱隱的像那尚宮陵的聲氣,正誇讚著,鄭蓮子撇撇嘴角,滿腔的不屑,這世上啊,正因為睜著眼說瞎話的人太多,才有那麼多毫無自知之明的人。
她款款提著裙,邁過檻,並不理會紗櫥外的宮人,直接入內,向左繞過了一面畫屏,才見東窗下妝檯前,站著幾個人,鄭蓮子過去,笑著聲:「妾一陣間就要去顯陽殿問安了,特意來告會殿君,不過殿君若是需要妾指點如何梳妝,妾不敢不聽令。」
尚宮凌斜了鄭蓮子一眼,差點忍俊不住,但她自是不會多嘴的,只示意宮人們閃開。
鄭蓮子這才看見神元殿君的身影。
竟是穿著一件佛手黃的大袖袍,繡一隻振翅的白鳳,髮髻梳得極其簡單,帶垂珠金冠,待殿君轉過身來,鄭蓮子只覺眼眸竟被一道炙烈的光芒猛地刺穿了——蜜黃衫、流金裙,層層疊疊濃淡互襯,如此明燦的一類色彩凡俗之輩哪敢穿著,卻不知為何,素來就顯得幾分粗鄙的軒氏竟被這身衣裙襯得英姿勃發——而她頭帶的那頂金冠,從正面看竟然近似大濟朝長冠的式樣,也唯有從側面和背面,才為步搖垂珠裝飾出幾分巧致,偏因這樣的衝突,竟越使軒氏看上去氣度不凡,地位殊榮。
最讓鄭蓮子難以置信的是,軒氏竟沒有在臉上厚施脂粉,明明她的肌膚仍然不甚白晳,也明明抹了額黃施了佛妝,可非但毫無違和,甚至竟顯出了眉宇的英朗……英朗?軒氏的相貌怎麼可能和英朗相關?
是因為沒有將眉毛刻意修得纖細,又只在眼角處將胭脂層層蘊開,才使那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容貌,突然變得與眾不同,讓人一眼看去,竟恍如見到了神祇顯身麼?
不!軒氏的眼妝根本就不是宮裡常用的胭脂,胭脂無法蘊染出那樣柔和卻不失明燦的效果,她也根本不是使用的宮制蜜粉,軒氏的肌膚黯淡無光,蜜粉無法讓她的肌膚煥發這樣的光澤!
「良人來晚了一步,我已經請教了王女監如何施妝,我很覺得滿意,就不需要良人的建議了。」
又是王瀛姝!!!
鄭蓮子重重喘幾口氣,轉身就走,軒殿君今日毫不在意,含笑道:「我真想不明白,她生的是哪門子氣,我和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命途,我今日哪怕真出了差錯,被人嘲笑,難道就能襯出她氣度不凡了?」
「殿君不必介意這樣的小人。」尚宮凌也笑道。
「是不必介意,可神元殿裡總有這麼一個掃興的人在,我心裡總覺不暢快,但誰讓她來神元殿是皇后殿下的意思呢,我也不能太張揚。」
「等太子大婚,鄭良人也該入紫微府了。」
「至多不過再忍她半年罷了。」軒殿君今日心情好,雖還要忍鄭蓮子一時,卻並不覺得煩悶。
軒殿君有個貼身使喚的宮人,被賜名泗水,這宮女很是伶俐,性情又極爽利,她本就不憤鄭良人總是冒犯殿君,可要是總提起那敗興的人,就怕反而招得殿君生氣,今日眼瞅著殿君心情愉快,便說了幾句泄憤的話。
「虧她一心想著爭寵,博個榮華富貴,卻也不好好把銅鏡拿去打磨一下,看清楚她有沒有以色事人的資本,瞧她今日那妝容,用的定是極濃白的面脂,連鵝黃粉里也加了膏脂,因此根本蘊不開,糊在了額頭上,她人中長,鼻唇溝深,唇角還有些下撇,根本就不適合點妝靨,不僅點了,還點得特別顯眼,恍眼看去還以為點偏了,總引得人注意去看,一看,就看出不管施多濃的妝,她還是一副苦相臉。
也不知誰在糊弄鄭良人,讓她自詡國色天香,仗著用了幾載的胭脂水粉,就敢來殿君跟前賣弄,總之奴婢看她今日討了沒趣,真覺解氣極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泗水的話只不過引得軒殿君一笑,可另一個宮女嫻朱,頓時就覺時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