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平民百姓而言,最常患的就是瘡症,多數人的瘡症其實都是因為不常沐浴引發的,百姓們居住的環境簡陋,幾乎不可能在家裡修建浴室,很多民居連井都沒有,要去公用的坊井裡汲水,又耗時又耗力,打得井水回家都是滿足飲食所需,不可能用來洗浴。
又不是所有民居附近都有河池,且就算有,女子婦人家也不可能去河池裡洗浴,尤其是天冷時,對於連足夠禦寒的衣袍都沒有的貧苦百姓而言,大冷天洗冷水浴無異於找死。
但要是久不洗浴,渾身汗臭不說,多半會患瘡症,雖然這樣的瘡症不難治,通常洗幾次藥浴就能康復,可百姓們連洗浴都不容易,又哪裡有錢去買藥草呢?
大豫崇佛,各州縣都建有不少佛寺,故而許多寺廟便設有浴堂,百姓們不僅可以去浴堂洗浴,而且浴堂還會供給藥豆,一定程度上對瘡症起到了防治的作用。
因為這樣的浴堂多供百姓使用,設施是極簡陋的,使用者一般還要自己前往寺廟的井裡打水,提進灶房,換得官衙調撥給寺廟的役夫先燒好的熱水,再提去浴堂自行使用,浴堂里不設隔障,為了保暖以及「避羞」,多半也只開幾個高窗,光線原本就昏暗,再加上脫去衣裳後誰和誰都沒有區別,要在浴堂找人,確實相當的不容易。
但南次派去盯梢的人不僅只一個,在浴堂外還有人看守,按道理來說不至於跟丟目標,偏就跟丟了,瀛姝幾乎不用動腦子,就想到了原因——目標定然是先易了容,進得浴堂後,洗去臉上的妝容,再換上同夥替他備好的另一套衣裳,徹底「改頭換面」,不管有多少人跟蹤,目標都能成功擺脫了。
付頃本是建康城郊的農戶,有宅有田,但他年輕時就好逸惡勞,當年因為不少士族南遷,朝廷為了安置這些南遷的貴族,於是只好在長江以南的領域設置了不少僑縣,將不少田地重新規劃,建康做為國都,「擠入」了更多的名門巨姓,司空通為了滿足來投的士官,只好推行換置法,簡單來說,就是鼓勵京畿原本的自耕農將自己的田地出讓給貴族,另開荒田,一畝良田可換十畝荒田,而且這些荒田能歸開荒者私有,父死子繼、代代相傳。
當然,依換置法規定,良田原有者也可以放棄開荒,依附貴族為部曲,雖然是從自耕農改為了仆客戶,但和奴籍之人還是有所區別的,區別在於仆客戶一般不允許被主家任意買賣和打殺,雖失去了一定的自由,可從理論上來說,他們不能比同畜產,他們依然會受到律法的保護,主家必須發放給仆客戶雇資,不得霸占仆客戶的住宅和私產,倘若主家將仆客戶驅逐,連所占的田畝也應當歸還。
又或者,自耕農可以乾脆將原本所擁的田畝轉賣予貴族,關於價格,朝廷限定了底錢——也就是最低價格,這是為了限制貴族以權勢相逼,用低價逼迫自耕農轉讓田畝。
付頃當年選擇的是就是將所占田畝轉賣給貴族,又因那時貴族門閥都急於占田,一度使得田價暴漲,付頃狠賺了一筆,他的籌劃是在內城置上兩間宅屋,供一家幾口暫時落腳,用剩餘的積蓄做點買賣,悠悠閒閒地發財……只可惜,買賣還沒開始做,他就愛好上了賭博,於是發財的夢想就被扼殺在了搖籃里。
一家人日子越過越悽惶,還好有個女兒,又還好女兒經小選,入宮當了宮女,那時節宮中急缺宮人,發放給宮人家眷的征錄錢還是優厚的,又因付頃本就是建康籍,征錄錢未被層層剝扣,靠著這筆征錄錢,他又買了三十畝「新田」——被他人先占得的荒地。
「新田」位於更加偏遠的地方,付頃沒打算親自去耕種,可名下有了「新田」,他就重新擁有了投靠貴族為仆客戶的資本,三十畝新田雖然在貴族眼中好比蚊子腿,只不過那時西豫舊貴的勢力已經逐漸崛起,跟江東豪望之間的爭奪更加白熱化,對於像江東張這樣橫行霸道的門閥來說,三十畝新田經過「巧立名目」,就可在建康多占三百畝良田!
沒錯,付頃曾經依附的舊主就是江東張氏。
但他在江東張門為部曲的日子卻並不好過,畢竟「貢獻」得少,就得不到豐厚的報償,只是一家幾口還不至於餓死,再加上他原本在內城就有住宅,不需要寄住於主家,把兩個兒子送去主家聽任驅使,他專注於拍管事的馬屁,竟然硬是沒受到多少勞苦,又混了幾年。
更幸運的是,他的女兒竟然受到了喬嬪的垂青,托女兒的福,付頃得以「另投明主」——張促的眼睛裡從來就沒有付頃這麼個人,江東張的部曲多如牛毛,區區部曲的去留,哪裡夠資格讓一族宗長決奪,都是底下的大小管事負責處斷,而付頃因為喬恪先予以資助,不僅不打算要回原屬自己的三十畝田地,甚至還幾賄賂了管事不少錢財,這件事就順理成章辦成了,付頃一家終於「苦盡甘來」,過上了他們夢昧以求的日子。
就這樣一個人,或者是一家人,原本連被當權者用作棋子的資格都沒有,可付氏卻身在內廷,而且已經成為了喬嬪的心腹!!!
「我之前意識到了陰謀,去見任舅母時,聽任舅母說過她的打算,雖然並不想把家醜外揚,打算息事寧人,可任舅母也意識到了付氏及其一家皆非善類,於是想借那機會,不僅讓平邑伯自己放棄陰謀,並答應驅逐付老漢一家,任舅母以為這足以警告付氏了。
如果這件事我們不插手,任舅母的安排應當不會落空,喬嬪知道她的詭計已然暴露,也只好忍氣吞聲,阿伯駕崩一事發生得如此突然,喬嬪根本不及聯絡平邑伯,且平邑伯率領那三百私兵,按理說也根本不能闖到萬春門外。
平邑伯府的覆滅,一定還有幕後推手,而當時能夠說服喬嬪的人,我認為也只有付氏了。」
南次靜靜聽完瀛姝的分析,眼中掠過一道冷光:「付氏會因家人被驅逐對母嬪懷恨?」
「她本來就不是個忠誠的人。」瀛姝在花苞都未長出的梅樹下,微微仰面:「喬嬪用她,是因為看穿了付氏的虛榮心,而且付氏的家人皆在建康,也的確易於控制。付氏若不得喬嬪的垂青,也無法成為一閣女執,慢說照看家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了,她人緣本就差,她從前的上司更是對她偷奸耍滑的品性極其厭惡,但凡付氏犯一點差錯,應當就會被罰去罪役署,再難有出頭之日。
如果付氏真忠於喬嬪,就斷然不會因為任舅母對她家人的管束,竟然唆使喬嬪陷害同胞兄長,她根本就沒為喬嬪考慮過,在付氏這樣的人心目中,一己的榮華富貴才是最重要的。」
「但她……始終心繫家人,她從來沒有怨恨過將她遺棄的父母。」
「你錯了南次。」瀛姝依然仰著臉,少女黑白髮明的眼睛裡,映出明亮的秋光,和秋光底下溫柔的少年:「付氏的確沒有怨恨過她的家人,但不是因為骨肉之情,僅僅是因為她覺得能夠入宮是她的幸運,她還有個姐姐,小選之前不幸夭折,應當是被活活餓死的!付氏不知道她的姐姐之所以被餓死,是因她的父親賭光了積蓄,她那時候年歲也不大,她以為他們家之所以落到那樣的境地,是因為朝廷頒發的換置法,本應屬於他們家的田產被貴州霸占,她的長姐才會因為飢勞而死。
我讓白瑛去打聽過了,當年,付氏之父聽說要小選,適選宮女,年齡為七至十五歲,他的長女雖然也為適齡,可患有腋氣,因腋下生臭,自然難入小選,為了讓小女兒對他感恩戴德,他竟然生生讓長女餓死,便連長子及次子,也都不得飽餐,想方設法的,只讓小女兒吃飽喝足,他這麼做,就是為了讓小女兒記得,他把她當成了掌上明珠。」
南次別開頭,他其實最不忍聽這樣的慘痛和醜惡。
「付氏是稚子時,尚可能為生父所騙,但她現在已經不是年幼無知的稚子了,她入宮之後,一度也很是勤勉,可後來漸漸奸滑,總想著投機取巧,挑撥離間的事沒有少干,這樣的宮人,我見得多了,他們入宮之前有如白紙,但入宮之後,因為受到不少教習,經遇了不少磨難,他們會比普通人更早一步明白人心險惡。
開悟後的付氏知道她的父親為什麼偏愛她,但她十分慶幸,因為她的姐姐患有腋臭之症,因此,她才得以存活。所以付氏這樣的人,其實根本不看重情分,她不會因為她的家人被驅逐出平邑伯府而懷恨,她看重的是誰能許她更多的利益。
喬嬪無法阻止她的家人被驅逐,她會覺得喬嬪外強中乾,並沒有能力滿足她的欲望,她要實現自己的野心就必須另擇高枝。」
南次看著瀛姝明亮清澈的眼眸:「因此我驅逐付氏家人並沒有錯?」
「當然。」瀛姝微微一笑:「我們已經引蛇出洞了,我幾乎可以篤定付氏為平邑伯府覆滅的幫凶,但誰是她的『新主』,現在還難以確斷,總無非就那麼幾個嫌疑人。」
「你最懷疑的可是司空北辰?」
「是他。」瀛姝頷首:「如果不是他,那就一定是最後的贏家了。」
但她不能肯定最後的贏家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