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耿人如其名,以品性正直著稱,但正直的人不代表沒有城府,尤其是在如今的官場,很多時候連一國之君都無法獨斷官員的任免,顧耿雖然不貪棧權勢,可是做為士人,他當然需要先保住自己的官職才能忠事於君國,做為廷尉卿,有覆核各州縣上報的死刑案件的職權,顧耿以避免冤判為責任,在這個原則上,有時他也得小心避免被捲入權爭,成為他人的眼中釘,被針對打壓。
因此他收到平邑伯喬恪的狀書時,有種疼痛直衝天靈蓋。
假若被告喬子瞻是個紈絝或者「權奴」,顧耿倒還不至於這麼頭痛,可他知道喬子瞻的功業,非但曾經參與過王謝二族聯軍大勝六國南侵這場關鍵性的戰役,哪怕在去年與北趙的那場戰爭,要不是喬子瞻所領的一支騎兵成功阻攔了北趙的援軍,也許就會以全軍覆沒慘敗收場。
顧耿很認可喬子瞻,但此案是尊父狀告子孫忤逆不孝,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喬子瞻恐怕都無法全身而退——大豫以禮治國,而忠孝為禮之大節,哪怕是喬恪誣告,但根據顧耿的判案經驗,只要喬子瞻提供了「污告」的證據,也必存在計誘尊父的行為,其實認真論來,也構成不孝,他如果秉公執法,喬子瞻也得吃虧。
而且,喬恪竟然鬧來了廷尉署,跟宮裡的喬嬪、五皇子也許都不無干係,事涉陰謀,還不僅僅是平邑伯府的爵位繼承這般簡單。
因此顧耿第一時間就上稟了乾陽殿,他現正焦急地等待皇帝的意旨。
等來的卻中個小女娘。
顧耿倒也知道瀛姝,畢竟他的侄女蓬萊君差點就成了瀛姝的婆母,可在他的印象中,瀛姝就是個快言快語的嬌矜貴女,品性是不錯,查明南澤里命案一事也辦得極其漂亮,可顧耿始終會以為瀛姝只是個「兵卒」,真正破獲疑案的人,應該是琅沂公。
「臣女剛才已經看見廷尉署門前聚集了不少人,看來,這件事案已經在建康城鬧得沸沸揚揚了。」瀛姝出示了令牌,笑著說。
「臣女」其實並非大豫的貴族女兒廣泛採用的自謂,哪怕是名門望族出身的貴女,只要未得誥封,其實也都以「民女」或者「小女子」自稱,但瀛姝卻是女官,她在皇族眾人面前自稱為「奴」,對別的官員是不會採用這樣的卑稱的,尤其今日是奉旨聽審,自稱「臣女」顯得比較正式。
顧耿明白,廷尉署外的那些看客,多半都是經喬恪及羊褘鼓動,公堂他們是不敢擅闖的,可只要廷尉署有了裁決,根據裁決的結果,這些看客就會掀生截然不同,但都將聲勢浩大的輿論。
「陛下只是讓中女史來聽審?」顧耿也公事公辦,現只稱瀛姝的「官職」了。
「陛下相信廷尉卿能秉公處斷。」
顧耿蹙著眉頭,摸著鬍鬚,決定還是不把瀛姝當晚輩了:「中女史既是奉聖令,若聽可疑處,該問當問。」
但凡涉及貴族的刑案,多數都是只能由廷尉署負責審理,可顧耿其實最看重的是普通死刑案件的覆核——他這廷尉卿並沒有職權決定貴族的生死,案件審理後,還是得報請皇帝陛下聖裁——可對於普通百姓而言,他們涉及的死案一般不能直達天聽,而州、縣刑科報核的冤案其實不在少數,屈打成招的都有,甚至屈打沒能成招的也有不少偽造疑犯罪供的情況,而在顧耿看來,平民百姓的性命同樣重要,他力求在任職期間,鍘刀底下沒有一個無辜冤魂。
「平邑伯現在何處?」
「賴在門廳不走,已經摧了多次,讓我逮問喬世子。」
「平邑伯年事已高,還是遂他心愿才好。」瀛姝說。
快刀斬亂麻,大抵是喬嬪也不想把這件事情拖到秋祭大典之後,才催促著平邑伯趕在這時發作,瀛姝自然也不想拖延,等廢了平邑伯這顆棋子,喬嬪最好是能懸崖勒馬,哪怕不能,至少可以保下喬世子,讓他掌控平邑喬門,喬嬪再是如何興風作浪,也只限於內廷了,禍不及廟堂,南次便能置身事外,如此,國君就算再是厭恨喬嬪,為了南次,才有可能留喬嬪一條命在。
刑堂森嚴,國民皆以畏避,哪怕是權閥顯貴,也沒誰樂意消耗浮生半日閒,到廷尉署的刑堂上「喝茶」的,也只有老糊塗喬恪才拉著他的姻親羊褘,帶著次子喬析,悠悠閒閒地在刑堂上品談——廷尉署堂上,判台之下,坐著一尊鎏金獬豸,那軀幹如牛四足似熊的神獸,怒目圓睜獨角鋒銳,喬恪卻大覺此獸憨態如犬,說起他年輕時在洛陽宮裡,也看過一尊鎏金獬豸,為此還寫了一篇長賦,受到當年的大宗正褒獎,便讓他的愛子喬析就今日堂上這尊獬豸,作詩一首。
喬析好詩賦,頗有幾分文采,深得喬恪心,喬恪一直認定長子喬楻偏武事輕文賦的行為有悖平邑喬百年詩書的門風,他的偏心其實早就存在了。
待喬析真吟出幾句詩來,羊褘哈哈大笑著拍馬屁:「據傳獬豸能辨事非,明判善惡,凡罪大惡極者,獬豸之角將抵死惡極之徒,剛才子文的詩句,就是稱讚了獬豸公明智勇之品。」
瀛姝隨著顧耿登堂時,就聽見了羊褘的馬屁話,她竟也用眼睛微笑著:此三人既然知道獬豸的寓意,居然還自得於他們的詭計能夠得逞,是喬嬪給他們的自信麼?他們也不想想,當年陛下明明極為疼愛南次,卻為何不讓喬嬪哺育南次,南次可是七個皇子中,唯一長於宮外,到啟蒙之歲時,身邊沒有半個出身母族的士人輔佐。
當時未立太子,可國君已經決意立嫡,喬世子長年征戰,未出征時也是值駐軍營為多,他沒有太多的心力培教南次,於是國君才將啟蒙培教的重任拜託給他所信任的重臣,為的就是想讓南次遠離儲爭,哪怕不能成為佐助司空北辰的力臂,至少不會成為嫡長子的障礙,但國君既信不過喬嬪,更信不過平邑伯。
而喬嬪呢?從那時始,大抵就明白了她已經受到提防,於是她先是企圖說服往日閨交,想借閨交之力為南次爭取琅沂王、江東陸二姓的扶持,又在內廷籌奪厚寵,為此不惜扼害親生女兒除去她的眼中釘江嬪,可喬嬪機關算盡,她「內外兼施」的計劃卻未能得逞。
喬嬪所怨恨的,不僅僅是她的長兄,她更怨恨的,應當還有往日閨交。
可她沒有死心,因此她只能掩飾對琅沂王、江東陸二族的怨恨,轉而攀附謝夫人,但喬嬪一定心知肚明,哪怕是謝夫人為她取悅,被她拉攏,日後她也只能屈事於謝夫人座下,這無法滿足她的野心,她必須得有家族做為後盾,才能爭取和謝夫人勢鈞力敵,她的父親已經老了,她知道喬恪死後,倘若是長兄喬楻成為平邑喬的宗主,她絕可能獲得長兄的支持,因此她才要未雨綢繆。
可這個野心勃勃的婦人,鼠目寸光,她根本不懂朝堂時局,更看不透徹,要是平邑伯府失了喬楻,就如自毀門基,一個必然衰頹的家族,就算對她言聽計從,又能發揮什麼作用?
權場不僅僅是男人的戰域,自古以來,這方戰域上都有不少裙衩的窈窕倩影,可埋骨於這方戰域的森森白骨,固然也有卓智者,而最終奪得勝旗登上高座的人,豈有愚蠢短見之徒?喬嬪,她連內廷之爭都連遭挫敗,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涉足權場的資格。
不過現在,喬恪卻先嫌棄起瀛姝來。
他大抵也知道女兒的真心,對瀛姝早生厭恨,視若障腳石,更何況他還聽說了,那個當眾將羊太君駁得啞口無言的薛氏跟瀛姝正來往私交,還有瀛姝的祖父王斕也一直替他的長子喬楻撐腰,喬恪惹不起王斕,也無法說服他的外孫疏遠瀛姝另擇良配,但今日,他怎麼也不會容瀛姝破壞的他的計劃。
就先發作了。
「廷尉卿,公堂之事,怎容女子干預?還是先請摒退無關之人為善。」
「平邑伯眼裡只有男女之別麼?」瀛姝既然握有皇帝陛下親賜的令牌,自然不會屈退,她取出令牌,舉於手中:「平邑伯不知臣女現為乾陽殿中女史麼?臣女奉聖令,監審平邑伯府訴諸廷尉署的事案,怎為無關之人?倒是臣女得先問平邑伯,羊公及喬侍郎為何登堂,難道也與伯君舉告事案相關?」
喬恪見無法將瀛姝摒退,自然也不會讓瀛姝摒退他的左膀右臂,造成他孤軍作戰的局面,昂首挺胸地就踩坑了:「羊公及犬子,皆為人證,當然可以登堂。」
又說喬楻,他今日是為上蔡侯梁沁邀請,攜家眷赴了場酒宴,原來是上蔡侯有意做媒,打算撮合喬楻與他的妻族聯姻,上蔡侯的內兄許歆,嫡出的孫女尚且待字閨中,而喬楻的長子也還沒有婚配,上蔡侯深知喬楻簡在帝心,可惜他自己並沒有適齡的孫女可以許嫁了,故而才動了心思撮合這樁婚事,借著酒興,剛提起,誰知廷尉丞就來「相請」喬楻了。
連梁沁也覺得極其掃興,跟妻子許氏大發牢騷:「喬恪那個蠢人,居然狀舉子瞻忤逆不孝,他的嫡孫兒奸辱父妾!!!他的腦子,是被酒瓮給磕壞了麼?!我要是能得子瞻這麼個嫡長子,立即就要大祭家祠,感激涕零祖宗在天有靈,使得後繼有人,喬恪這個老糊塗,他這是想讓他的那個次子喬析繼承爵位,他也不看看喬析有沒有那麼大的能耐!」
「只是這事一鬧,聯姻之事……」
「你以為喬恪能夠得逞麼?」上蔡侯冷笑:「我敢用我的項上人頭作賭,喬恪今日必自取其辱!你這就去喚兒子們來,讓他們,都去廷尉署外,我上蔡梁此時就敢站定立場,為子瞻助拳!」
「可是四娘……她並不贊成我們與平邑喬交近……」
「你快別提她了!」上蔡侯把自己愛不釋手的一個瓷茶盞,都重重摔往地面:「枉我對她還一直寄予厚望,你以為她怎麼有望為心宿妃的?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決意忠事陛下,不是我下令我上蔡梁的兒郎,為了君國浴血奮戰,終於才爭得了陛下幾分看重,她為我上蔡梁宗門的嫡長女,方才有望被許為四皇子正妃!
可她呢,她可倒好,竟然自毀前程,非要去為東宮的妾室,這也還罷了,她居然還自認為榮光,女流之輩,竟敢妄言朝政!我警告你,警告你們這些女眷,不要有太多妄圖,安享你們的榮華富貴,給我牢記賢順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