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心宿君以美貌齊名的謝十郎謝青,是謝夫人最小的同胞兄長謝朓的嫡長子,因謝夫人與謝朓這位小兄最親密,因此也很喜歡謝青這麼個侄兒,謝青幼年時,常隨他的母親到昭陽殿小住,因此對謝夫人這姑姑也很親昵,而他的好友石乘,在動身「遠遊」前,專門提醒了他一番話。
那番話,多數是再抒了志向——抒的是石乘是自己的志向,謝青雖與石乘興好相投,不過二人間的志向卻不一樣,不,謝青認為自己根本就只有興好沒有志向。
因此謝青決定不把石乘的話認真聽,可石乘,這一次與從前的態度是大不一樣了。
「臨茂,我知你是個只圖逍遙快活之人,你生於陳郡謝這樣的衣冠大族,自然也可以寄情逍遙,耗一生參透清玄之理,但你總歸有在意的人吧?你不願涉權爭一局,但你的親長,卻已經在局中了。」
謝青知道自己很多的親長,甚至兄弟都已經在局中,可他仍然不以為自己應當「入局」,直到送走石乘後,他這段時間卻一直輾轉反側,他不能忘石乘的那些志向,雖為世家子,不因門楣驕,石乘堅信要保住華夏之治,所有的士官都必須拱衛君王,他用沉痛的語氣批判那些奴役百姓只顧一己權勢的門閥大族,他說世族不將子民視為子民,無論有多尊榮,無非空中樓閣,甚至於世家大族企圖左右帝位傳承,眼看著皇族鬩牆之禍一觸即發,而九王亂爭所引發的災難,喪音尚且未絕。
謝青終於察覺了自己為何心慌。
他隱約間也明白的,他的小姑母,已經站在了儲爭的戰局裡。
他也聽他的母親提起過,祖父似乎要讓八堂妹,婚配琅沂王的兒郎。
「祖父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謝青將兩姓間的這樁姻緣,視為是畫蛇添足。
他的母親怔了一怔,想嘆息,卻避開了眼睛,倒是他的大世母,似乎很欣慰他終於知道憂愁了,特意說了一番話——琅沂王家,至少在琅沂公當權的一代,以忠事陛下為任,尤其是看王五娘入宮後,不爭嬪位,寧為中女史,有些事情恐怕不會如夫人的意願了。我們陳郡謝不同於江東賀、長平鄭,原本可以中立,只是若能一爭,當然不能放任政敵削奪我們的威勢,此為亂世,若是沒有未雨綢繆之心,恐怕將來,尚不得琅沂王氏可享全身而退的生機。
「那,就不管姑母了麼?」
「我一直在勸夫人不要太妄執。」
謝青沒從母親口中聽得的嘆息,從他的大世母口中幽幽嘆出了:「原本連我都沒有幾分把握,你姑母她……自來就好強,她無論是家世,還是才情,都勝過不少人,要不是因洛陽失陷,被逼南渡,家族到底已經陷入了危局,你的姑母何至於被送入宮廷,屈居於人下。
有的事情是怨不得你姑母的,如虞皇后,若她不失名位,日後必不容你姑母,他人先予刀戈相逼,誰也不甘引頸待戮,能爭自是該爭,只是你姑母恐怕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了。
幸好是王五娘畢竟在宮裡,且我信她,無論如何必會保你姑母平安,有她時時在你姑母身邊勸束,我方覺事情再壞,局面也不會真的到……那樣悽惻的地步。」
「世母竟這樣相信王五娘?」謝青很是詫異。
他的大世母平時很少笑,現在卻笑了:「那孩子入宮後,夫人她就沒再跟皇后針鋒相對了,我以為夫人是在隱忍,結果卻全不是那樣,夫人說啊,五娘行事根本不會讓她憂慮,她明知皇后會吃悶虧,才犯不著氣怒。
夫人現在心境都比過去開朗不少了,明明她的計劃一點沒進展,我一提醒她提防喬嬪,她竟說早就提防了。帝休她入宮後,沒有挑撥夫人立敵不說,甚至夫人與簡嬪、石嬪等的交情還更進一步,我是多少年都沒見她這樣豁朗了,六娘是我的親女兒,我叮囑六娘多開慰夫人,六娘必然也盡心盡力的,可總是不得要領,我現在不信帝休,我還能信誰?」
謝青聽大世母稱瀛姝,先還以王五娘相稱,後來是五娘,再後來更是直接稱名了,他回憶又回憶,只能回憶起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頭,瞪著眼睛看他,半晌,過來拉他的手,晃他的手臂,眼一彎,那雙黑葡萄就不見了。
「謝家阿兄,你帶我玩去吧。」
那是謝青第一次見瀛姝,在昭陽殿,他當時有點嫌棄小丫頭,就像嫌棄總是會掐他臉蛋的親長們,不會好好說話嗎,上來就動手動腳,矜持呢,禮貌呢,一個個的這麼喜歡他幹嘛。
謝青覺得瀛姝只會撒嬌,大世母應該是上當了。
但讓他憂鬱的是,他現在已經是十七歲的青年了,外男,不可能再去昭陽殿直接見姑母,更不提在昭陽殿小住了,所有皇子中,他唯一還算熟絡的是五皇子,總不能拜託五皇子去提醒姑母,讓姑母千萬提防五皇子的生母,離喬嬪能多遠就多遠吧?
謝青把目光投注在自己的妹妹身上。
一聽讓她進宮,謝十四娘就急了,提著裙子就跑,躲在一株榕樹後,探出頭來,隨時準備著繼續拔腿飛奔,而且兩眼蓄滿了淚:「阿兄別捉我入宮去,我去昭陽殿會睡不著覺的,我睡不著就會哭,放聲大哭,阿兄如果要捉我入宮我就恨死你,我要讓羽衣跟我拉勾,讓羽衣也不跟你講一句話!」
謝青:……
羽衣是他的婢女,小妹竟然用羽衣要脅他!等等,羽衣不和他說話可怕嗎?一點不可怕,憑什麼他要受要脅?
已經黔驢技窮的謝青,最後只能密切注視著平邑伯府的動靜,他有一個樸素的觀念——鞭子夠不著內廷去,那就隨時準備抽打抽打夠得著的人吧。
這一關注,就聽見了不少閒言碎語。
做為建康城裡數一數二的美男子,謝青在閨秀圈裡飽有知名度,跟心宿君公然讓女子們擲果盈車不同,謝青連香囊都不肯受,但這不能說他不近女色,相反,他身邊的婢女個個貌若天仙,就連替他輓車的僮僕,也必須是粉雕玉琢、眉青目秀。
且謝青還有個知己,這位知己是女性,世族的身世,奈何現為孀居——未出嫁時,未婚夫就意外身故了,大豫沒有逼迫女子守望門寡的禮規,可這位女子自願孀居,並不是她對見都不曾見過的未婚夫有多忠貞,她只是不想嫁人而已,而她的父親是個名士,也沒有逼迫女兒聯姻他姓牟求榮華富貴的想法,既然可以「法定」不婚,乾脆也就拖延著。
世人對名士很寬容,對名士的女兒嘛,更加寬容。
因此謝青雖然結交了一位紅顏知己,倒沒什麼人去詆毀紅顏知己,更多的是好事者,都想一睹紅顏知己的風采,好搞清楚謝十郎的「品味」,這些好事者們當然都是女子,「孀居」的女子因為謝青的緣故,竟然變得十分忙碌,有時候連爹都嫌煩,把她往家裡一扔,自己去山居享清靜了。
謝青的這位紅顏知己本姓薛,但因為要「法定」孀居,因此入籍了夫家,她的「先夫」姓黎,故而她以黎女君自居,雖然,其實還是住在娘家,連婚禮都沒有舉行。
不僅是大豫,其實自古以來,未婚男女夭喪都不能入祖塋,子女活著的時候,父母視如珍寶,可子女一旦夭逝,父母卻極為畏懼子女的魂靈——因為世人普遍相信未滿壽元早逝者,心中都存怨尤,可若是成婚,有了子嗣的亡人至少不會埋怨家長,他們死後能葬入祖塋,受後代子孫祭祀,魂靈能得安慰——於是那些夭逝不能入葬祖塋的可憐人,就成為了父母心裡的鬼怪,父母不得安寧,就只好為子女操持冥婚,以期能讓子女的亡魂能得安慰,至少,是合葬墓,而非孤墳。
這樣的執念,連皇帝陛下都不例外。
司空通與虞皇后真正的嫡長子在洛陽被害,屍骨被棄何處都不知,司空通稱帝後,也不能讓長子序齒,唯一能做的,無非是立個衣冠冢,為其操持冥婚,當年江東顧氏有一個女兒因病夭折,跟司空珝無論是生忌抑或死忌都相配合,於是結墓合葬。
可不是所有夭折的貴族子女,都能撮合冥婚,比如兩個家族原本有仇,把冥婚也視為聯姻,那是不能兩廂情願的,而且就連冥婚還要講究門第之差,因為操持冥婚的家長們,目的就是讓亡魂得到安慰,不會變成鬼怪作亂,活著的人如果都覺得不能般配了,就自然不信亡靈會瞑目。
因此,也會導致不少冥婚「失敗」,活著的人一直惴惴不安。
像那位黎小郎,定婚而喪,做為他的高堂父母,當然希望未來兒媳能夠入籍,因為只要入籍,黎小郎就算「已婚」,哪怕是後來薛女郎改嫁,黎小郎至少能葬入祖塋,他的父母能為其過繼一子,傳承祭祀,免得兒子成為孤魂野鬼。
像薛娘子這樣願意入籍孀居的,比冥婚還要不易,因此不管她是為何目的「入籍」,世族們大多都會持肯定的態度,至於「孀居」能堅持多久,那不重要,孀婦改嫁非但不鮮見,甚至為朝廷所鼓勵,但只要做為「孀居」的婦人,還是要依從禮制——衣著素淨,不能濃妝艷抹,不能參與宴慶,更不能設宴。
薛氏,也即黎女君已經孀居三載,她現在仍然不存改嫁的想法,或許永遠不存,她有一個名士父親,自己也是散漫慣了的性情,當年定親,是必須得定親,畢竟在現在的大豫,無論貴庶,未婚未育的女子連出家的資格都沒有,甚至就連和尚,竟然都也是可以娶妻納妾的。
絕大多數大豫臣民,都沒有獨身不婚的資格,因為這是亂世,人口銳減,國家想要強盛,有一個基礎條件是必須有足夠多的人口,士大夫、將士、匠人、兵勇、勞力……無論什麼階層,數量都是多多宜善。
卻還是有像黎女君這樣的人,她其實不管社稷的興衰,大局的安危,她存在極其強烈的自我意識,命運稍微給她一點契機,她都會努力從那條縫隙擠出去。
她不想成為任何一個男子的附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