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瑛、白瑛、玄瑛都隨瀛姝來了南淮,不過白媖和玄媖另有任務,並沒入住客驛,青瑛一人守在客房裡,她在猜測著早前鬼宿府的侍衛抬來的一個小箱子,說是殿下送給女公子的中秋禮,竟是這樣的一箱,究竟是什麼中秋禮呢?
箱子沒上鎖,但青瑛縱管好奇,也不會打開先看的。
瀛姝其實並不疲倦,她只是因為南澤里的命案心情兀然沉重,可從亭樓上下來,沉重感就略微減輕了,此時還頗為自嘲——原本早已看破,人和人之間的情義有許多都是易變的,人性的狠惡就更加司空見慣,大奸大惡的人,也不僅僅存在於門閥世族,在市井和布衣間,一樣存在著拼爭與殺戮,正如那個人曾說的……
人的善惡,才是真正超逾尊卑貴賤的。
南次的中秋禮,是一箱子書卷,也不知是他何時備下的,其中有淮南郡的風俗地誌,也有人物傳記,都是一些「雜書」,但瀛姝均未讀過,她見青瑛是真睏倦了,便道:「我已經洗漱妥當,一會兒也準備睡了,你就別守著了。」
客驛的房間雖然也算敞闊,但床榻卻窄,瀛姝還知道青瑛一貫淺眠,因此從來就不讓她值夜,昨日也讓青瑛自去隔壁的客房休息,橫豎是在官驛,更別說還有那麼多護衛,安全是能夠保障的。
房間的床榻前,只放著一面屏風略為區隔,是普通的直柵式,夾著雙層白紗,無畫無繡的,房間也僅有兩扇紗屜窗,在左牆,紗屜窗下倒是備了膝案坐枰,瀛姝因無睡意,就在窗下倚著憑几看了會兒書。
窗本是虛掩著,窗外月色雖好,但風入紗窗,卻是會使燭火搖晃的,瀛姝倒也不願讓視力受損,最近「眼疾」二字聽太多,難免會讓她添那麼點擔憂,夜裡完全不看書是沒可能的,但光線必須保證充足。
一切似乎發生在須臾之間。
窗被拉開,「撲」「撲」幾聲,燈燭盡滅,瀛姝反應已經足夠快了,立即離開窗前,但她還是被一支手臂從後勒住了脖頸,她正要喊,耳畔響起「噓」地一聲。
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
瀛姝不覺得正在受到威脅,心頭很奇異的,慌亂感平息了。
「是我。」耳畔又是一聲。
聲音其實是有些低啞的,不足夠辨別說話的人,那人也沒有立即放鬆手臂,呼息聲還是貼在耳鬢處,深深淺淺,緩緩急急,但,還是先放開了手臂,似確定瀛姝不會驚呼,火摺子亮起,室內又恢復了光明,蒙在臉上的布摘下來,露出高挺的鼻樑,以及略微刻薄的嘴唇。
不是陌生人。
穿著夜行衣的這位,拾起瀛姝落在地上的一卷書,交給她,她沒有接。
「心宿君,怎麼是你?」
「托你和五弟的福。」司空月狐的唇角,掛起一縷跟中秋夜毫不相關的殘意。
突然,客驛外響起呼哨聲,混亂的馬蹄和腳步聲,砰砰的門響,司空月狐直接就轉過那面直柵嵌紗屏風,瀛姝卻還是坐在窗前,未幾,有護衛隔窗道:「女公子,今夜外頭似乎不太平,聽說是有人犯禁,女公子安好否?」
瀛姝推開窗,露出自己的臉:「無事。」
她復又關上窗,栓好門,將一盞燈拿去屏風後,只見司空月狐坐在床踏上,佩劍解下來,放一邊,瀛姝移開燈,也移開自己的視線,她背衝著這個人,問:「你剛才那話什麼意思?」
燈燭在無風的室內,穩穩投下光暈,瀛姝就看著燭火。
「我是奉聖令,入淮南郡追殺某人,這其中情況有些複雜,今夜我本來帶著兩名部下,打算劫走一個關鍵人,逼迫他提供線索,可他卻突然被召進了刺史府,原因是他的女兒十分貌美,不僅貌美,據說天然體帶異香,淮南刺史將這女子當作奇貨,今晚欲獻五弟,我們今晚行動本就落空了,誰知,這淮南刺史為了爭取五弟的青睞,居然突然在今夜加強了巡防。
我們正遇巡防隊,分三路逃散,我知道你在客驛,因此就是為了來找你合作,王五娘,我這回奉的是密令,不能驚動淮南刺史,因為你們的到來,破壞了我原本的計劃,我只能跟你們合作了。」
「你說你是奉密令?」瀛姝問。
「陛下密令。」司空月狐靠著床,還把他的一隻手臂,擱去床沿,看也不看瀛姝:「我按照規矩,跟你說點能說的吧,神元殿君投豫之前,遭到了劫殺,我後來才查清劫殺殿君者並非北趙人,乃是北齊人,可這個人劫殺失敗,卻也並未被我逮獲,北齊也絲毫沒有兵援北趙的跡象,我本不在意了,父皇卻令我查找此人行蹤,若獲,立即斬殺。
我追蹤至淮南,現在並不能確定他的準確行蹤,今日我原本打算劫問的這人,據察,正是由他提供給了北齊細作的假名籍。官方造假和真籍無異,因此只有逮獲他,我才能從他口中打聽到細作的藏身之處。
但這計劃,竟被五弟與你攪局了,王五娘,你是要敢作敢當,就必須助我完成使命。」
瀛姝:……
她覺得司空月狐在耍無賴,但她沒有足夠的證據。
「本來如果五弟與你不來淮南,我們的行動就根本不會受阻,你們不僅來了,還公開了身份,導致淮南刺史為了邀功,竟然特意讓州衛在今夜加強防察,我們差點還暴露了行蹤,今夜,我也只好藏身在這家公驛,相信州衛不至於連這裡都要排察。」司空月狐再次強調。
瀛姝望著房頂暗嘆一聲,這回她的辯才是完全沒有發揮之處了。
「心宿君大可不必費這許多口舌,殿下你既然自稱是奉陛下的密令,難道南次與我還會不行方便?」
司空月狐滿意地點點頭:「一陣間等五弟回來,我自然會與他擠同間客房,如果你現在嫌我礙眼,也可以去外頭賞一會兒月。」
說完,這人大剌剌地坐在枰上,拾起瀛姝拋下的書卷看起來,幾行字的功夫,挑眉帶起目光來:「淮南風物誌,很不錯嘛,行至哪處學至哪處,只比端止足不出戶就先熟知天下的好學勁差一點點了,倒是讓我刮目相看了……又一回。」
對於司空月狐極其「精準」的評議,瀛姝的內心毫無波瀾,她是不會因此就忘記了這人的利齒毒舌的,雖然她一直沒鬧清,這人對她的成見究竟怎麼形成,將來又是如何消弭,可現在瀛姝的確極不願意跟這位獨處一室。
她摔門出去,在廊廡底下深深吸一口氣。
憋屈得很,被「雀占鳩巢」不說,還不得不替那隻「烏雀」站崗放哨。
公驛原本就只有兩間「上優房」,一間為南次所居,一間為瀛姝暫住,南次那間房沒有亮燈,怪不得司空月狐會準確闖入她的房間了,瀛姝嘆聲氣,早知道就早些睡了,看的哪門子書啊,她就不信她先吹了燈,司空月狐還敢直接闖進來「挾持」她。
突地又想起,司空月狐「遣使」送給她的那把匕首,應當問這人一個究竟的,可瀛姝又著實受不下這口被「利用」的閒氣,她現在一點不想搭理客房裡的那位大爺,罷了,還是留待日後在問原因吧。
月輪一時間,在星河雲海里移動得尤其緩慢,風又似乎變得更涼,瀛姝聽著一牆之隔的院子裡,勸酒聲和說笑聲半點沒有消沉,儼然誰都沒有發現公驛里已經有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看來淮南城一貫還算安寧,今日,淮南刺史下令加強巡防的確只是做出從來不曾疏忽的樣子,而這間公驛的吏役,顯然不覺得會有「賊人」膽敢闖入,根本沒有防範意識。
玄瑛不在公驛,否則必然不會毫無察覺,瀛姝不甘地想起了她的那位武藝高強的婢女,又是一聲長嘆。
門內,司空月狐聽見嘆息聲,捲起唇角,更加悠閒地倚著憑几,他已經放下了那捲書,風物地誌,早就為他所遍覽,甚至包括了淮水一側已經失陷的國土,那些曾經繁華的州縣,那些文採風流的人物,戰禍延連時,風物俗情也並未湮滅於金戈鐵馬,直至,傾覆之禍不可避免地降臨,衣冠南渡,遺民被俘,才空剩下山川江河如舊,四季草木盛枯,無數家園被真正的毀滅了,華夏之治,經歷前所未有的浩劫。
他讀著那些舊書卷,一個信念就此在心中堅定起來,關於華夏九州的風物地誌,不應就此成為「絕版」,歷史煙塵中,就算司空氏的統治難免會告終結,可這片始終由華夏民族統治耕耘的土地,被無數名士誦頌的錦繡山河,風物地誌仍然會續復更延,被毀的家園有朝一日,重建成為萬千民眾得以休養生息的樂土,他們還會傳唱著那些古老的歌謠,不會淡忘鄉土語言,中華之史,仍以中華之文字記錄,無論貴庶,均以華夏之人榮耀自豪。
此時,他已經正式面朝信念邁出堅實的一步了。
戰場上,是聽不見嘆息的,兵勇們可以想念故土親人,牽掛年邁的父母,新婚的妻子,稚趣的子女,但這樣的想念只能化為銳勇之氣,而不能轉成無奈之嘆,也只有回到尚還安寧的地方,才能耳聞勸酒的喧譁,助興的琴簫,以及某個小女子並無悲愁,這一聲懊惱不滿地長嘆。
他是真的,暫時離開了槍林刀樹、金鼓連天的生死場,歸來他立志守護的安樂土,他從來不覺得面臨社稷之危時,所有民眾,不管老弱還是婦孺都應當戰戰兢兢,他們應有的喜怒哀愁,原本不該為他們力量所不能及的事物剝削除減。
像會有女子望著天上的明月思念心悅的人,像會有老者看著蹣跚學步的小孫就覺別無所求,像孩子們因為家裡沒有糖果就啼哭不止,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簡單而鮮活。
也像不知道為什麼緣故來了淮南的中女史,此刻應該恨不得踢他的膝蓋骨。
這樣的夜晚,他是真的很想念建康的至親好友,他終於有了閒情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