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驚夢

  歲除夜,太子與太子妃宿在甘露殿的西側殿中。

  尉遲越遠途奔波,在馬車上亦忙著閱覽奏表,勞累了大半日,可這時依舊沒什麼睡意。

  尉遲越深知張皇后已經病入膏肓、回天乏術。

  上輩子他對嫡母雖不甚親近,但皇后的養恩重於山,他延醫請藥亦是不遺餘力,遣專使四處尋訪名醫,甚至連西域的醫者都召進宮來試過,可所有人一經診視便大搖其頭,只道藥石難救。

  重活一世,他可以改變許多事,唯獨面對嫡母的病,仍是束手無策。想起年少時在甘露殿中的點點滴滴,他只覺胸口堵得慌。

  尉遲越生怕吵醒太子妃,雖難以成眠,卻也不敢動彈。

  殊不知沈宜秋亦是睡意全無,張皇后的病便如一塊巨石壓在她心口。

  兩人各懷心思,又都不敢叫對方知曉,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睡去。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尉遲越恍惚間只覺身子輕若無物。飄飄悠悠來到一處宮室。他抬頭看門楣上的匾額,可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尉遲越甚覺古怪,按捺心中不安,穿過高卷的湘簾走入殿中,卻見殿內雕樑畫棟,錦帷重重,屏帷几榻盡皆精麗雅潔,儼然是張皇后所居的甘露殿。

  宮人內侍們在他身邊來來往往,卻對他視若無睹,也不上來行禮問安。

  他們有的捧著盤碗,有的提著食盒,有的捧著酒壺,將數不盡的珍饈美食往一張大案上堆,眼看著已經擺不下,他們便將碗碟摞起,頃刻之間便摞了兩三層。

  可肴饌這麼多,玉箸卻只有一雙,箸尾鏨刻對鳳,紋路里嵌了金,尉遲越看到這對玉箸方才想起,今夜是除夕,他和小丸趕來陪皇后過年。

  這麼一想,耳邊響起隱隱約約的爆竹聲,再環顧四周,只見到處張燈結彩,果然喜興非常。

  他心頭忽然一跳,小丸在哪裡?他們不是同來的麼?

  尉遲越趕緊回頭望去,卻見身後霧蒙蒙的一片,迴廊、庭樹都隱沒在霧中。他喚了一聲「小丸」,無人應答。

  他提起袍擺便要出去尋她,不等一隻腳跨出殿外,迎面走來兩個宮人,有些面善,他略假思索,便想起是承恩殿中的宮人。

  兩人也與殿中的宮人一般,仿佛壓根看不見他。

  尉遲越忙叫住他們,兩人總算看見了他,停下腳步。

  「太子妃何在?」他問道。

  兩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太子妃?此處是皇后寢宮,沒有太子妃。」

  尉遲越心道這裡果然是甘露殿,隨即愈發困惑:「太子妃不在,你們又為何在此處?」

  那宮人的神色比他還詫異:「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宮人,自然在娘娘身邊。」

  尉遲越想起嫡母,問道:「怎麼也不見皇后?」

  方才那宮人笑著往他身後一指:「堂中坐著的不就是麼?」

  尉遲越轉過身一看,果然見案前一錦衣婦人端坐著,手中執著玉箸,不正是張皇后麼?

  他快步上前問道:「母后可見過孤的小丸?」

  張皇后笑著用玉箸點點身前盤碗:「什么小丸?這裡倒有不少,你看看找的是哪個。」

  尉遲越想起旁人不知太子妃小字,便道:「母后,兒子要尋的是太子妃。」

  張皇后笑道:「太子與太子妃去華清宮過年了,你要找他們便騎馬去吧,只是有好幾十里路,到那兒恐怕筵席也散了。」

  尉遲越心下惶遽:「母后說的話兒子怎麼聽不懂?」

  張皇后道:「你說的話,我怎麼也聽不懂。」說罷便對著他笑。

  尉遲越見問不出什麼,只得行個禮道:「母后請恕兒子失陪,兒子先找到太子妃再來侍奉母后。」

  張皇后沖他揮揮手:「去吧,都去吧,不必陪我。」

  尉遲越心裡一酸,可丟了小丸,他非立即找到不可,便即起身。

  他轉過身,卻見一人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捧著個朱漆螺鈿攢盒,卻是沈宜秋身邊的素娥。

  素娥見了他,便即行禮:「奴婢請聖人安。」

  尉遲越聽她稱呼自己為「聖人」,越發驚疑,可也顧不上詰問,只道:「娘子何在?」

  素娥道:「聖人方才不是在與娘子說話麼?」

  尉遲越愕然,轉過身一看,案前坐著的張皇后赫然變成了沈宜秋。

  他疾步走過去:「小丸,你怎麼在這裡?」

  沈宜秋抬起眼看看他:「妾不在鳳儀宮又能去哪裡?」

  尉遲越不明就裡:「這不是甘露殿麼?」

  沈宜秋道:「甘露殿?那不是母后的寢殿麼?十幾年前就改成翠微殿了,如今是何貴妃住著,聖人不記得了?」

  尉遲越一頭霧水:「何貴妃?何婉蕙?」

  沈宜秋也是一臉困惑:「自是她,宮中還有哪個何貴妃。」

  她頓了頓道:「聖人今夜不是和貴妃、太子在驪山麼?你們一家人過年好好的,又為何來打攪妾的清淨?」

  尉遲越道:「太子……」

  沈宜秋淺笑了一下,低下頭去,只管自己飲酒,不再理他。

  尉遲越上前奪過她手中的金酒杯:「你有胃疾,不可飲酒。」

  沈宜秋笑出聲來:「聖人好生奇怪,莫不是醉了?」

  尉遲越道:「孤知道了,定是你和母后合起來作弄孤。」

  沈宜秋一怔:「母后?張太后麼?張太后三十年前便仙逝了。」

  尉遲越大駭。

  沈宜秋抬起頭來,卻不複方才年輕的模樣,只見她容顏憔悴,眼尾滿是細紋,嘴角微微下垂,鬢邊已有了幾縷白髮。

  尉遲越心中一慟:「小丸,別作弄孤了,快跟孤回家。」

  沈宜秋斂去笑意,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漠然道:「聖人自己家去吧,不必理會妾。」

  話音甫落,殿中忽然飄起雪來。

  尉遲越未及去想宮殿裡為何會飄雪,只見雪片柳絮般紛揚,沈宜秋的發上、肩上,乃至眼睫上,全都落滿了雪。

  可她卻似木雕泥塑的偶人一般,一動也不動,仍舊端坐在食案前。

  尉遲越忙上前去拉她:「小丸,我們回家。」

  沈宜秋的嘴唇已經凍得褪了色,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冰雪雕成,她的聲音比冰雪還冷:「家?妾哪有家。」

  尉遲越幾乎是在哀求:「小丸,走吧。」

  沈宜秋不理會他。

  說話間,雪已經積了一尺來深,眼看著要將她埋起來。

  尉遲越不管不顧地上前去抱她,可沈宜秋仿佛在這裡生了根,他怎麼也抱不起來

  沈宜秋嘆了口氣:「妾這輩子哪兒也去不了啦。」

  尉遲越只覺心口仿佛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心神俱震,驀地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寂靜無聲,他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想起夢中情景,只覺心臟緊緊縮了起來。

  尉遲越怔了半晌,方才慢慢回過神來,回憶起昨晚的事,知道自己好好躺在甘露殿的側殿中。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躺在被外。

  他趕緊伸手往旁邊摸索,摸到裹著衾被睡成一團的沈宜秋,揪緊的心頓時一松,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劫後餘生,便即將她連人帶被子緊緊摟住,低聲喚著「小丸」。

  沈宜秋在睡夢中隱約聽見有人喚自己,想答應一聲,奈何困得張不開嘴,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尉遲越聽見她的聲音,將她摟得更緊。

  尉遲越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第二日卻是難得睡過了頭,醒來已經天光大亮,陽光透過織錦床幃的縫隙,將帳幄映亮。

  他想起昨夜的怪夢,仍覺心有餘悸,低頭看看懷中人,只見她雙目緊閉,睡得十分酣甜。

  尉遲越端詳了沈宜秋好一會兒,怦怦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鬆開太子妃,撩開床帷——雖然起得遲了,還是得亡羊補牢去庭中練一會兒劍。

  正欲披衣起床,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枕邊,卻見床頭放著一疊衣物,雪白的料子,疊得整整齊齊。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開一看,是一條褌褲,觸手綿軟,正是他上輩子常穿的那種。

  唯一的不同處,是褲腳邊緣不顯眼處繡了一隻通體烏黑,頭頂生著月牙斑的小獵犬——除了沈宜秋,還有誰會在太子的衣物上繡只狗兒?

  尉遲越既驚且喜,再拿起一件,是一對足衣,也繡著日將軍。

  他將那疊衣物一一看過,卻是一整套的貼身衣物,每一件上都繡著日將軍,或作或臥,或撲或人立,姿態各不相同。

  他抱著那堆衣裳,竟有些手足無措,明明是極輕軟的物事,可捧在手裡卻仿佛沉甸甸的。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沈宜秋的聲音:「殿下可還喜歡?」因是剛睡醒,口齒有些不清,便有一種嬌慵的意味。

  尉遲越轉頭一看,只見她已起身,屈腿坐在床上,雙頰微紅,青絲委了滿枕。她嘴角掛著淺笑,笑靨若隱若現。

  太子仔細一看,卻見她眼中微有血絲,恐怕連日來不曾好好歇息,一直在趕針線活。

  他將衣裳小心放下,回身緊緊抱住沈宜秋:「孤喜歡,但是以後別再做了。」

  沈宜秋被他箍得有些喘不過氣:「不過幾日的功夫。」

  尉遲越鬆開她,堅決地搖搖頭:「不許再做了。孤每年元旦穿一回便收起來,能穿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