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初雪

  想起進士科舉,沈宜秋不由想起寧十一郎那軸驚才絕艷的行卷,免不得有幾分不安。閱讀

  尉遲越雖稱讚過寧十一才華橫溢,但畢竟有議親之事在先,他當真會毫無芥蒂麼?

  沈宜秋記得禮部侍郎和寧老尚書有齟齬,本要將其孫兒黜落,是中書門下覆核時改了判卷結果——中書門下覆核只是走個過場,其實是太子愛才心切,這才力排眾議,不惜給禮部侍郎難堪,點了寧十一為狀元。

  若是他對寧十一心存芥蒂,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袖手旁觀,寧十一便會落榜。或者他惜才,將他置於榜末,既全了禮部侍郎的體面,又足以讓寧家感恩戴德。

  沈宜秋雖與尉遲越夫妻多年,知道他愛才如命,但究竟結果如何,卻全繫於他一念之間。

  沈宜秋發了一會兒怔,終是輕輕嘆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她當初就不該答應與寧十一相看,如今再怎麼愧悔,也是無能為力了。

  這時尉遲越已冒雪到了太極宮,東宮距太極宮不過咫尺之遙,從承恩殿出來,過麗正殿,往西行,穿過武德路門,徑直往前,穿過朱明門,便是太極殿。

  他不耐煩坐車,便是寒冬臘月也騎馬來回,又哪裡會將這點雪放在眼裡。

  宮人內侍已連夜將夾道上的積雪清掃乾淨,馬蹄踏在濕漉漉的青磚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尉遲越不覺想起上輩子,每年初雪,沈宜秋都會去後園中賞雪,起初她總是遣任相邀,不過這段時間總是朝務最繁忙的時候,他哪裡有心思賞雪,每年都是叫人送些狐裘貂鼠之類到承恩殿,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待哪一年冗事少些,便去陪她賞一次雪。

  然而年年都事多事之秋,如是兩三回,沈宜秋便不再邀他了。

  後來何婉蕙入了宮,她平日也不見多體弱,但每年長安落第一場雪,她總要臥病幾日,他若不去探視,她便默默垂淚,他也只能來回奔波於前朝和後宮之間。

  如今想來,沈宜秋從來沒有邀寵獻媚之舉,想必是初雪於她而言有別樣的意義。

  他當真忙到一兩個時辰都抽不出麼?尉遲越胸中發堵,說到底還是因她願意遷就包容罷了。

  不知今日她會不會邀他去賞雪?正好前日五郎送了幾壇好酒來,可以開一壇溫了與她對酌。

  他盤算著,一時又不太確定,雖說近來她對著他不再如以前那般拘謹,臉上也有了笑影子,但她心裡有沒有他,她心裡還有沒有寧十一,卻是不得而知。

  他一邊騎著馬一邊胡思亂想,不覺已到得朱明門外,朝會的時辰還未到,群臣在東西上閣門外等候,尉遲越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解了狐裘扔給來遇喜,走進太極殿的東朵殿。

  他飲了杯熱茶,將昨夜剛送到的奏疏看了兩封,眼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對來遇喜道:「若是承恩殿有人來,立即來稟告孤。」

  說罷便移步正殿。

  不一會兒,群臣自東西閣魚貫而入,尉遲越掃了一眼,不見禮部侍郎——今日是進士科禮部試的日子,幾位考官半個月前便鎖入院中不得出外走動。

  想起進士科舉,不免又想起寧彥昭,他回憶了一下,上輩子這一年進士科舉中並無才華卓著、可與寧十一匹敵之人,只要不出什麼意外,他在舉試中定然出類拔萃。

  雖然想好要點他為狀元,尉遲越心中的酸苦並未減少半分,等寧彥昭入了翰林院,那張俊臉便要日日在他面前晃悠,真是想想便鬧心。

  正思忖著,朝臣們已經按班列站定。

  尉遲越收回思緒,捏了捏眉心,朝一旁的黃門點了點頭,朝會正式開始。

  朔望朝的儀式完畢之後,群臣自東西閣門退出太極殿,一乾股肱近臣隨太子前往延英殿議事。

  這一日要議的事務頗多,最要緊的一樁是遣使與吐蕃議和,吐蕃內亂,又接連被燕軍重創,勉力支撐了數月,終於送出國書求和。

  上至君王,下至臣僚,都著實鬆了一口氣,十幾萬兵馬壓在西北,軍餉吃緊,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國庫都要打空了。

  尉遲越道:「此次吐蕃以贊普長子艾雪勒為議和使,此子陰險詭詐,狼子野心,使者之任須慎之又慎,諸位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眾臣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商議推舉,一直從辰時議到午時,人選卻遲遲定不下來,推舉出的人不是年資、分量不夠,便是對邊事了解不足。

  最後還是兵部老尚書權亞之自告奮勇道:「臣願效全馬之勞。」方才一錘定音,由他出任專使,過了上元便啟程前往涼州與吐蕃談判。

  老尚書什麼都合適,就是年紀大了些,這兩年身子骨又不甚旺健,本已鮮少過問朝事,只在家中含飴弄孫,今日太子召他前來,其意不必明言,但他不開口,沒人好意思提。

  尉遲越雖解了燃眉之急,心中卻有些愧疚,老尚書以如此高齡千里迢迢趕赴邊關,實在是無可奈何。

  當年梁王謀逆案鬧得腥風血雨,幾乎半個朝堂都牽扯進去,梁王一黨被誅殺殆盡,無數能臣俊傑就此命喪黃泉,其中有多少冤假錯案自不必說,如寧家這樣掃到邊的更是不計其數,以至於如今朝中多庸碌之輩——他能讓寧家孫輩入翰林,但若要復用寧老尚書,卻是犯了今上的大忌。

  最要緊的一樁事定下,尉遲越心中略松,著翰林學士草擬國書,又與群臣商議了一會兒,便即宣布退朝。

  走出延英殿,外頭雪已霽,太陽破雲而出,映照得殿庭宛如冰壺。來遇喜捧著狐裘跟上來:「殿下,可要傳午膳?」

  尉遲越心中雖已明白,仍不免問道:「承恩殿沒遣人來?」

  來遇喜暗暗嘆息,小心答道:「啟稟殿下,老奴未曾見到有人來。」

  他頓了頓道:「殿下政務繁忙,娘子向來賢惠識大體,又體貼殿下,定是怕打攪殿下。」

  尉遲越不置一詞,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他往日若因政務繁忙宿在太極宮,便下榻千秋殿,來遇喜忙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書房坐下,命內侍烹茶,來遇喜往香爐里填了香丸,又從小黃門手中接過茶爐,燃炭生火,添水煮茶,忙得胖臉上出了一層汗——他是太子最信重的大黃門,這些瑣事原不必他親歷親為,皆因他看出太子殿下心緒不佳,這才越發殷勤小心。

  尉遲越叫小黃門取來未及閱覽的奏疏,批了兩封,放下硃筆,問來遇喜:「太子妃今日在忙什麼?」

  他知道來遇喜行事縝密,早晨他提了承恩殿,他一定會遣人去打探,以便他隨時問詢。

  來遇喜果然道:「啟稟殿下,娘子今日邀了兩位良娣在後苑中喝茶賞雪。」

  尉遲越垂下眼帘,「嗯」了一聲,便又默不作聲了。

  來遇喜賠著小心道:「娘子未必知道殿下今日有暇,殿下若是有興致……」

  尉遲越心中微動,抬起眼,隨即蹙了蹙眉道:「不必了,用罷午膳孤還要召見學士。」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在一起遠比對著他更開懷暢意,他此時趕過去,大約只會壞了她的興致。

  他揉了揉額角,對來遇喜道:「叫人去和娘子說一聲,孤今日朝務繁冗,晚膳便在太極宮用了,她若是無聊,便叫兩位良娣陪她吧。」

  他頓了頓又道:「前日五郎叫人送了幾壇波斯三勒漿來,你送一壇過去。」

  來遇喜領了命便要去辦。

  退到門邊,太子又將他叫住:「太子妃有胃疾,讓兩位良娣看著些,別叫她多喝。」

  想了想又道:「再叫人去蓬萊宮傳陶奉御,替娘子請個平安脈。」

  來遇喜走後,尉遲越屏退了左右,自己執起茶壺,往越瓷杯中注了杯釅茶,又站起身走到門前,半捲起湘簾。

  他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苦澀的茶湯,看著庭中的青松、紅梅與白雪。

  今歲的初雪,他只能獨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