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目光警惕。
他以為門口,會烏泱泱的跟進來一堆人。
比如趙立春的秘書、醫院的院長、拍照的攝影師,以及其他陪同的領導。
然而……
出人意料的是,趙瑞龍進門後,就順手把門關上了。
沒有一大群人簇擁趙立春,就他帶著趙小惠姐弟倆。
陳海瞬間明白,趙立春這不是以漢東省書紀的身份來慰問父親。
帶著子女,還手捧鮮花、拎來水果牛奶,更像是來探望老朋友。
「老陳,你沒什麼大礙吧?」
趙立春笑呵呵的一聲招呼。
讓驚愕的陳岩石,猛然回過神來。
他沒想到自己進了醫院會無人問津。
他更沒想到,曾經的死對頭趙立春居然會來。
「我……我沒什麼大礙。」
到底是在政壇混了很多年。
陳岩石的反應,還是挺快的。
緊接著,他就微笑問道:
「趙書紀,您怎麼來了?」
而他這一開口,既尊稱了職務,又用上了尊稱。
看似是尊重,其實是見外。
潛台詞就是你這麼一大官兒,為什麼要來看我這麼一退休老頭?
尤其還是我今天,最丟人現眼的時候,恐怕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而步入仕途多年的趙立春,當然聞出味兒了。
他剛才開口,用的稱呼可是『老陳』,給足了陳岩石尊重。
結果陳岩石卻依然如此『客氣』,很明顯對自己心存警惕。
搞不好,心裡正暗罵。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不過……
趙立春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反而笑容熱絡的上前說道:
「我剛下班回家,就聽說你送急診了,趕緊就叫上倆孩子,過來看看你。」
說罷,趙立春便將手中的一捧鮮花,放到了病床旁的小桌上。
站在一旁的陳海,眉頭微蹙。
趙立春剛才的一番話,頗有深意啊!
下班回家、帶孩子來看你……
雙重暗示,他來這兒是出於私人交情,與公務無關。
「我沒什麼大礙,就是突然間有點頭暈喘不上氣,來這兒後做了各種檢查,醫生說我輸點葡萄糖,再吸點兒氧,今晚就能回家。」
說到這兒,陳岩石笑呵呵的看向趙小惠和趙瑞龍。
「你們來就來嘛,怎麼還拎東西呢?多不好意思啊!」
趙小惠立馬笑道:「我和瑞龍是晚輩,晚輩來探望長輩,要是空著手來,那才不好意思呢!」
陳岩石笑道:「瞧你這話說的,其實你們根本就不用來的,我身體好得很,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趙立春立馬接話道:「老陳啊,你果然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不服老呀!」
「人都躺醫院裡了,居然還說自己身體好得很。」
說著,趙立春突然扭頭瞟向陳海。
「小海,最近咱們漢東曝出了不少貪腐大案,真是辛苦你們了。」
陳海愕然一愣。
這話……有點不好接啊!
反貪本就是他職責所在。
突然出現這麼多貪官,這不就是工作失職了嗎?
雖然他並不負責預防職務犯罪,但終究是反貪局的一員。
所以腦子飛快思索過後,他立馬難言愧疚的說道:
「出現這麼多貪腐大案,證明我們的工作,還做得不到位,存在很多監管漏洞,我們一定會以此為契機,堵住漏洞、強化監管,將貪腐扼殺在萌芽之前!」
趙立春滿意的點了點頭。
「不錯不錯,真是虎父無犬子!」
轉過身,趙立春笑呵呵看向陳岩石。
「老陳,你為國家和人民,培養出了一個好兒子啊!」
「咱們漢東有小海這樣思想覺悟高、工作能力強的年輕好幹部,我相信一定能讓貪腐無處遁形、不敢冒頭!」
這一番話,讓陳岩石暴汗不已。
看似是在表揚兒子,其實呢?
那就是在打他這個當爹的臉!
虧你還是個老檢察長。
你的思想覺悟呢?
你的工作能力呢?
怎麼幹了那麼多年政法工作,結果到頭來,卻帶頭以權謀私?
眼瞅著丈夫理屈詞窮,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反應挺快的王馥真,就急忙開口:
「趙書紀,您快坐!」
「海子,別愣著呀,快去給小惠和瑞龍洗點水果。」
趙瑞龍和二姐,當然是要跟陳海一陣推諉客氣。
而趙立春呢?
他大馬金刀的,坐到旁邊病床上後,指了指王馥真。
「大嫂,這我就要批評你兩句了。」
「咱們認識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
「當初,我跟老陳搭班子的時候,我可沒少上你家蹭飯吃!」
「現在這兒一個外人都沒有,你居然還叫我趙書紀,這未免也太見外了吧?」
病床上的陳岩石,再遭一錘。
自己剛才不是也叫了趙書紀嗎?
所以趙立春顯然拐著彎,在說自己太見外。
可是……
趙立春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自己跟他明明死對頭啊!
居然不趁機落井下石,讓自己徹底身敗名裂,甚至羞愧難當、自尋短見。
反而在自己無人問津的時候,主動帶著子女來探望,像老朋友見面一樣。
頃刻間。
陳岩石的心裡,突然很是羞愧。
至於王馥真……
她連忙笑呵呵的說道:
「咱們雖然不是外人,但這兒畢竟是醫院呀!」
「要是讓其他人聽見我叫你立春,肯定會罵我不懂規矩。」
趙立春笑哈哈的說道:
「不叫我趙書紀,就是不懂規矩嗎?誰規定的呀?」
「工作時間才稱職務,現在是工作時間嗎?不是吧?」
「所以誰要是敢罵你,你把他叫來,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媚上欺下。」
王馥真笑道:「沒有誰媚上欺下。」
「真的嗎?」
趙立春目光看向陳岩石。
這一剎那。
陳岩石真是羞愧難當。
媚上欺下的,不就是自己嗎?
曾擔任漢東省書紀,調任紀監總署後更加位高權重的鐘正國,一個電話打來,自己就屁顛兒的幫大風廠脫困,這便是『媚上』。
自己遵照鍾正國的指示,為了保住大風廠改制這個政績,不惜動用自身影響力,讓眾多企業事業單位,層層攤派、幫忙推銷,這便是『欺下』。
「立春,我錯了!」
陳岩石乾脆利落的突然認錯,出乎了眾人的預料。
誰也沒想到,死要面子的他,居然不狡辯、不抵賴。
尤其是陳海。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讓姐姐痛恨的『老頑固』父親,怎麼不嘴硬狡辯呢?
然而這還沒完。
「我現在特別後悔,我不該聽鍾正國的話,死保大風廠。」
「我後悔不該為了幫大風廠拉生意,到處打招呼托人情。」
「我犯了嚴重的錯誤,做了不好的表率,我必須要檢討……」
看著陳岩石一副懊悔不已模樣。
趙瑞龍心裡暗笑。
「能混到廳級的,果然都非同一般啊!」
「見風使舵、借坡下驢的功夫,哪兒是普通人能比的?」
「知道趙立春帶著子女來探望,沒有搞出大陣仗,話里話外還很念及舊情。」
「這老傢伙顯然明白,趙立春並不想落井下石,是要趁機拉攏他,所以……鍾書紀就成鍾正國了!」
「畢竟縣官不如現管!鍾正國雖然級別更高,但卻遠在燕京,梁群峰又病退了,漢東如今是趙立春說了算。」
「如果不想被窮追猛打,搞得身敗名裂、晚節不保,他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認錯悔改,抱上趙立春的大腿!」
「況且剛才趙立春,不是已經重重表揚過他兒子陳海嗎?既然女兒陳陽已經徹底無法挽回,豈能不保兒子陳海的前程?」
趙瑞龍正暗暗感慨。
病床上的陳岩石,已經老淚縱橫。
「……我年紀大了,腦子不像以前那麼好使,年老昏聵、頭腦糊塗的干出這種事,我真是對不起組織、對不起人民!」
「下午在我家門口,被一大群人圍著,哭天喊地的求我幫忙,我就深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趙立春遞上紙巾。
「說實話,我是真沒想到,以前那麼堅持原則、大公無私的你,居然會為了給大風廠拉訂單,到處打電話托人情。」
「不過其他人不了解你,認為你收了大風廠的好處,但我是了解你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時糊塗,絕沒有私心。」
「所以當我得知漢東電視台,派了記者和攝影師去了現場,採訪錄製了影像,我就立馬勒令他們不准報導!」
「一旦報導,不僅會讓你臭名遠揚、晚節不保,還會讓無數投資商,誤以為在漢東做生意只能拼關係!」
「這要是傳出去了,咱們漢東還怎麼招商引資?還怎麼發展高科技產業?還怎麼走高質量發展路線?」
陳岩石緊緊抓住趙立春的手,感激涕零的說道:
「謝謝,謝謝你保住了我,也保住了漢東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