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相視一笑,交換了一個彼此會意的眼神。
「娘,鳳夫人可走了?」甄鈺偏身挨著甄夫人坐在羅漢榻上,偏著頭笑問。
甄夫人微微笑道:「可不剛走?鳳夫人臉色很是勉強,恐怕這次氣得夠嗆!」
甄鈺瞧了一眼鎮定自若神色從容的甄夫人一眼,知道她定然已經暗示過鳳夫人,不必擔心甄府會名聲會受到連累,便也放了心,笑著將剛才碰見甄敏的情形說了一遍。
甄夫人聽罷便笑道:「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沈氏母女兩個千謀萬算,怎麼也算不到會栽在那沒腦子的甄敏手裡!哼,這事咱們什麼也不必管,裝不知道等著瞧便是。鳳夫人那個脾氣,又吃了這麼大的虧,是不會放過沈雲霜的!」
鳳夫人來而復返,花園中姐妹兩人口角,發生的這些事玉玲瓏館中的沈姨娘完全不知情,還在喜滋滋的做著鳳夫人救命恩人的美夢,等著鳳夫人上門敘話。
不料這一等,又過去了好幾天仍是了無音信。
沈姨娘心中納悶,疑心是甄夫人有意使絆子不讓她見鳳夫人,便交代甄敏打聽。如今甄府內院早已換了天,一切的消息,甄夫人想讓她知道她才能夠知道。
甄敏心裡正懷著鬼胎,哪兒敢跟沈姨娘說實話?聽見沈姨娘問起,只得裝模作樣的故作一番打聽的姿態,然後回復沈姨娘:鳳夫人不曾上門來過。
沈姨娘將信將疑,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撒謊,終究還是信了她,轉而越發認定是甄夫人在背後搞的鬼,恨得牙根痒痒。
對沈姨娘的此種反應,甄敏是樂見其成的,樂得在一旁添油加醋,也把甄夫人和甄鈺派了一通不是,又趁機訴起自己的委屈——好教將來萬一母親得知真相,看在自己委屈的份上少埋怨一點兒自己。
沈姨娘左等右等,終於在五月中旬的時候等來了甄夫人的傳見。
沈姨娘心下暗喜,覺得定是鳳夫人來了,便精心的打扮了一番,素青色暗紋褙子,月白長裙,一色半新不舊,整整齊齊挽著毫不出彩的低鬢,只在鬢角簡簡單單的簪了兩朵嵌米珠銀絲簪花,面上脂粉顏色也是淡淡,一看便是低調卑微得恨不得低到泥土裡去的模樣。
臨出門前,沈姨娘又細細的打量一番,覺不出哪兒錯了,方才神色平靜的出了玉玲瓏館。
這一身打扮鳳夫人見了,必定會為自己鳴不平的吧?沈姨娘面上甚至顯出了幾分欲言又止的低眉順眼,心裡卻是樂開了花。
不料來到正院,看到只有甄夫人一個,沈姨娘目光微沉,忙收斂著神色,上前陪著笑臉給甄夫人請安。
破天荒見著她這番打扮,甄夫人幾乎是一晃神間便明白了她的用意,頓時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片刻方笑道:「沈姨娘不必多禮,你身子才剛剛康復,坐下說話吧!」
「是,婢妾謝夫人!」沈姨娘輕聲道了謝,在下頭的小杌子上斜斜坐下。漫不經心向上瞟了一眼,沈姨娘目光微閃,心頭就是一緊,此時她才看見擱在甄夫人身邊紫檀小几子上一張綴著鵝黃流蘇的粉色請帖,身子不由得動了動,面上的神情也愈加恭敬了幾分。
甄夫人見她這副模樣心中暗暗冷笑,也懶得同她多言,便信手捻起那張請帖向沈姨娘道:「這是鳳夫人差人送來的,明日欲請你過府一聚,你若是身子未好我便幫你推了,若是想去,那就去!」
沈姨娘頓時興奮得腦子有點兒眩暈,一顆心管不住的撲通撲通直跳,面上卻益發恭敬,垂首道:「婢妾身子沒那麼嬌貴,其實也不礙事了。既是鳳夫人相邀,婢妾不去平白駁了人家的好意似乎也不大好,不知夫人以為如何?」
沈姨娘生恐甄夫人拒絕,顧不上合不合規矩忙搶先表了態度,這番話說來雖然輕聲細語,但聽在人的耳朵里卻掩飾不住其中暗含的焦急。
王媽媽、錦繡、錦芳等忍不住鄙視的瞟了沈姨娘一眼,一個妾室膽敢如此跟主母回話,也算是奇聞了!
甄夫人倒是笑了,連拿捏她的姿態都懶得做,點頭笑道:「既是如此,明兒便去吧。」說著吩咐王媽媽便忘了叫人備車。
沈姨娘心中大喜,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她還需要回去細細思量思量、籌謀籌謀,便趁勢站了起來,向甄夫人屈膝領命稱了個「是」字,也有順勢告辭的意思。
甄夫人亦沒有留她的意思,擺擺手道:「就是這事!你回去歇著吧!」末了抬頭又打量了沈姨娘幾眼,淡淡吩咐道:「明兒出門前先到我這裡來讓我瞧瞧!到莊子上休養了這些時候,你倒是越來越活回去了!去吧!」
這是明擺著訓斥她不懂得穿衣搭配,出門前先過來讓自己把把關,沈姨娘頓時羞臊得滿臉紫漲——從前她當家時,不知外出做客去過多少次,哪一次因為穿著打扮上失禮於人了?可是今天自己這身打扮確實不妥,不是見客的模樣,此時聽了甄夫人這話也只好含羞忍辱,將那一口湧上心頭的怒氣暗暗壓制了下去,垂著頭低聲陪笑道:「是,婢妾知道了。」
沈姨娘怏怏退下,原本興頭頭的高興勁一下子消逝了大半。
沈姨娘做夢也沒有想到,鳳府迎接她的將會是何等的場面!
第二天她從鳳府回來時,整個人唬得可怕,臉色發白,雙眸驚恐,衣裳雖齊整但也有拉扯的褶皺,頭髮明顯也是匆匆隨意整理攏著的,臉上還有兩道細細的血痕,氣色也有些慌裡慌張。
進了二門下了馬車,她強自鎮定扶著同樣狼狽不堪的心腹丫頭香草的手臂,低著頭急匆匆的往玉玲瓏館趕,一顆心緊緊的提著生怕被人看見。
不料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剛剛沒走幾步卻冷不防跟迎面跑來的甄鈺撞了個滿懷,甄鈺見是她,先是一怔,隨即笑道:「沈姨娘回來了?正好我要給娘請安去呢,走,一起去吧!」
妾室外出做客,回府了理所應當該往主母屋子裡回稟一聲。這也是大家子裡的規矩。可是沈姨娘這幅模樣,哪裡有心思去見甄夫人?
「二姑娘先過去吧,」沈姨娘心裡有點發虛,強忍著鎮定笑道:「婢妾先回去換身衣裳、梳洗梳洗方不失了禮數。」
甄鈺仿佛原本並沒有注意她的模樣,聽了她這話不免微微眯著眼細細打量起她來,就連跟在她身後的秋心和槐葉也打量起她來。
沈姨娘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她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啊!」甄鈺低呼一聲,驚叫道:「沈姨娘,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弄得這樣狼狽!臉上有血痕,還這麼腫,還有衣裳、頭髮——沈姨娘,你真的是去鳳府做客嗎?」
沈姨娘頓時尷尬不已,一張白裡透紅的麵皮頓時憋得紫漲,嘴唇動了動,一時既緊張又情急,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走!」甄鈺不由分說立刻拉住她的袖子,憤憤道:「鳳府的人太過分了,邀請姨娘過去做客卻是如此待客!這不是打我們甄府的臉嗎?沈姨娘你放心,這件事娘一定會給你做主,為你討回公道!」
甄鈺說得義憤填膺,拉著沈姨娘就要往甄夫人的正院去。
「不、不,二姑娘——」沈姨娘聽了甄鈺的話嚇得靈魂出竅、腿腳發軟,這件事最好甄夫人一丁點兒不要知道才好,她哪兒敢找甄夫人做主?
沈姨娘恨得咬牙,也不知怎麼走漏的風聲,鳳夫人不但知道了端午節她搗鬼的事,竟然把那個她臨時買通的潑皮也抓到了,兩下對峙,又是在人家的府邸里,她能討得了什麼好?
好在鳳家小公子已大好,且鳳夫人到底不敢把甄府得罪狠了,只是怨氣上頭控制不住動了幾下手,可那也夠她吃一壺的了!不料這剛剛回府,又好巧不巧的被甄鈺給堵上了!偏生人家本來還沒注意到自己的窘樣,反而還是自己提醒了人家!
這下子要怎麼說?
「二姑娘、二姑娘,婢妾,婢妾的馬車路上受驚了所以才——」沈姨娘情急之下顧不得多想只想著脫身,急中生智抓到什麼便說什麼。
「竟有這事?」不等她把話說完甄鈺立刻扭頭吩咐槐葉:「去問問今兒是誰趕的車,怎麼這麼不小心!」
槐葉答應了要走,沈姨娘心下一慌,忙又笑著道:「不必了、不必了,只是一點點小事而已,與車夫無關,二姑娘這般婢妾可受不起!」
「這麼說不干車夫的事了?那就是鳳府的問題,」甄鈺絲毫不給她機會一句話又轉了回去,向秋心、槐葉命令道:「你們倆扶著沈姨娘,咱們這就去娘那裡!那鳳府也太不把甄府放在眼裡了,這件事關係到甄府的臉面,沈姨娘你可不許有所隱瞞,一會兒見了娘要說實話!」
甄鈺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走在前邊,秋心、槐葉哪兒理會沈姨娘的意思,齊聲向甄鈺應了聲「是」,四道目光灼灼的盯著沈姨娘:是你自己走,還是我們扶著你走?
沈姨娘心裡七上八下,只好咬咬牙跟上,一邊在心裡緊張的盤算等會兒見了甄夫人該怎麼解釋——她並不知道甄夫人對她的事早已心中有數。
香草心裡也忐忑不安,垂著頭跟在身後。
一時來到正院,甄夫人聽甄鈺說起,細細看了看沈姨娘,果然大怒,目光一沉,冷聲道:「那鳳夫人真是個忘恩負義之徒,沈姨娘你不顧自己安危救了她的兒子,她就是這樣回報你的?她簡直不把我們甄府放在眼裡!」
跟出門的人除了香草都是甄夫人的人,沈姨娘根本沒有串通作弊的可能,既然如此,她這一身的狼狽樣就只能夠發生在鳳府之內。
這一天發生的意外實在太多,沈姨娘身心早已疲憊不堪,可是在多年的敵對關係的刺激下,她仍然不肯這麼輕易的承認,猶做最後掙扎低聲道:「回夫人話,這不關鳳夫人的事,是,是婢妾在鳳府不小心、不小心摔了一跤……」
這話甄夫人不便置疑,甄鈺卻是笑了笑,說道:「沈姨娘這一跤摔的還真有水平,臉上都摔出血痕來了!衣裳倒好,不沾泥!」
沈姨娘訕訕笑了笑,厚著臉皮默認了甄鈺的話。
甄夫人一記凌厲的目光射向沈姨娘身後的香草,冷聲喝道:「香草,你是怎麼伺候姨娘的?過府做客這種小事都能鬧出么蛾子來!我看你是眼裡沒有主子吧?王媽媽,把香草帶下去,先打二十大板,交給二門上的婆子看管著,明兒尋個人牙子來,這等托大不敬主的奴婢我們甄府可用不起!」
香草唬得魂飛魄散,掙扎著跪下,巴掌大的小臉上慘白得滲人,含淚屈膝上前急忙哭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這事與奴婢無關啊,不關奴婢的事!」
「香草!」沈姨娘沉聲警告,只覺得腦子一陣一陣的暈眩,差點站立不住。
「姨娘,娘在問話,姨娘還是不要出聲的好。」甄鈺淡淡瞥了沈姨娘一眼。
主母在這兒問話,姨娘卻冷不丁的插嘴,這是哪家都沒有的規矩。
沈姨娘咬咬牙,將心一橫,與其讓別人說倒不如她自己來說!
沈姨娘當機立斷跪下,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幾分,「夫人,」沈姨娘的聲音帶了幾分輕飄飄的虛無,那雙一向來鬥志昂揚、炯炯有神的眸子裡第一次出現了空洞和絕望,沈姨娘俯首深深的磕下頭去,隨後緩緩抬起,眸光散亂的望著前方,顫抖著毫無血色的雙唇輕輕道:「明兒婢妾便回莊子上去。婢妾,再也不敢,再也不敢起別的想法了!」
沈姨娘猛的捂住臉,淚水無聲流過臉頰。事已至此,她的心是完完全全的絕望了。她很清楚這件事的首尾如果傳到甄老爺的耳中會是什麼後果,她已經把所有的籌碼都賭了上去,可是卻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她現在所能祈求的,就是甄夫人能夠再信她一回,給她留最後一塊遮羞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