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晚風微涼,燭光搖曳,晃得高歡、高澄父子倆的臉色明暗交替。
氣氛因高澄堅決反對加派與預徵稅收而冷了下來。
兩人肅容對視許久,竟是誰都不願退讓,高歡突然緩和了神色,嘆息道:
「阿惠年華正好,自然感受不到為父的急切,我老了,時間不多了,急著西征只是想為你將荊棘上的刺拔去。」
「父王自是當世雄主,孩兒卻非庸碌之人,去歲西征,父王險先為西逆所害,澄為人子,不能見父王置身險地。」
若是別的事,衝著高歡滿頭白髮與他這般言語,高澄都可以應下,哪怕他加征為的是廣修宮室,個人享樂,高澄也認了。
但偏偏是要為西征做準備,這一點,高澄無論如何也不願讓步。
第一次西征失敗,有驚卻無險,奪了潼關、玉璧,用三萬中兵加數萬民夫的代價堵死宇文泰,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再讓老高送一波,誰知道又會是一個什麼情況。
高歡不可能知道高澄內心真實想法,他還真以為好兒子是因去年的事,擔心他的安危,笑道:
「沙苑之敗,罪在驕狂無備,經此一劫,三軍以雪恥之志,無傲慢之心,蜂蛹西進,碾之如齏粉,阿惠勿憂。6⃣ 9⃣ s⃣ h⃣ u⃣ x⃣ .⃣ c⃣ o⃣ m⃣」
高歡到現在都沒發覺自己的問題在於缺乏大兵團指揮作戰的能力,這一點不只是他,包括宇文泰以及目前的高澄,全都不具備這一能力。
邙山之戰宇文泰兵力與高歡旗鼓相當,雖有趙貴拖後腿,但是東魏這邊卻是主帥高歡棄軍逃亡二十餘里。
就這種情況,西魏還能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
說好聽些是不習慣打富裕仗,說難聽點,在軍事上兩人都只是一個加強版的高澄愛將,侯淵。
爾朱榮對侯淵的評價是:
『侯淵臨機設變,是其所長,若總大眾,未必能用。』
於是侯淵能以七百騎破韓樓數萬兵,又以千騎擒殺神算子劉靈助威震河北。
將爾朱榮對侯淵的評價套在高歡、宇文泰身上也未嘗不可。
回顧兩人的發家史,高歡在廣阿之戰以兩條流言離間爾朱氏,逼迫其勢力退出河北。
韓陵之戰更是與爾朱氏大將斛斯椿、賀拔勝、杜德等人早有密謀。
而宇文泰在小關之戰面臨東魏三路大軍,選擇伏擊竇泰,迫使高歡其餘二路退兵。
歷史上的沙苑之戰更是以自身為餌,誘使東魏諸將爭功冒進,方才得勝。✎🎉 ➅9𝓢𝓗ⓤx.匚𝑜𝓂 🎃💜
兩人兵少時能以謀略取勝,勢眾後以堂堂正正之師對壘,卻打了一場湖裡湖塗的邙山大戰。
若非彭樂心思難測,放走了宇文泰,西魏不止丟失鮮卑精銳,亡國也只在旦夕。
當然,心底清楚是一回事,但不能擺在明面上說,否則高歡惱羞成怒下,說不得就要一意孤行,非得證明自己的能力不可。
高澄委婉勸說道:
「關西民不過300餘萬,關東卻有2000萬之眾,其地土壤貧瘠,關東物產豐盈。
「父王以精騎屯玉璧,孩兒調將士於潼關,春耕秋收,時時襲擾叩關。
「縱使耗用倍之,其地不能安於生產、宇文泰又疲於奔命。
「關西窮苦之地,不出數年,其士卒百姓疲敝,蕩平關西,又有何難!」
高歡軍事實力拉胯,但他戰略眼光卻在線,高澄擺明要與宇文泰拼國力,這確實是最穩妥的計策。
2000萬打300萬,飛龍騎臉怎麼輸!
但高歡的問題在於他等不了這麼長的時間,去年冬天的頭疾頻發,讓他痛不欲生。
再來幾次,高歡很肯定自己會走在宇文泰的前面。
「阿惠,為父出身低賤,有今日之權勢,本不應再有奢望,但若不看一眼長安,為父死不瞑目。」
高澄見高歡態度堅決,甚至連死不瞑目這種話都說了出來,也不得不加重語氣道:
「父王為一己私慾,置天下萬民於不顧,橫徵暴斂,然大軍西征,耗用暫且不提。
「如今宇文泰未嘗沒有一戰之力,勝負難分,一旦重蹈沙苑之敗,澄恐天下傾頹,關東再生禍患。
「父王創業艱難(525年參與杜洛周起義),十三年辛苦才有今日局面,卻急於一時,不顧將基業置於險地,但有變故,誰又能如父王善待天柱家卷,留我等闔家性命!」
高歡聞言,臉色由紅到青再轉紫,若是過去早就逮著高澄一頓毒打,但現在一來是身體不如以前,二來是高澄已經十八歲了,不能再隨意毆打。
其實高澄確實誇大其詞了,高歡不過是想加點稅,以資西征,離橫徵暴斂還差得遠。
但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西征有風險,入關需謹慎,明明有萬全之策,可以耗死宇文泰,卻不用,非要拼一波,給機會,也難怪高澄言辭激烈。
「你不信我能平定關隴?」
高歡也不再喊高澄的小名,陰著臉問道。
高澄面色坦然,反問道:
「父王可有必勝的把握?」
這一問卻把高歡問住了,西征之前因賀拔岳之死,哪怕宇文泰迅速剿滅侯莫陳悅,甚至潼關伏擊竇泰,對其人,高歡還是有幾分輕視。
但西征失敗卻讓高歡正視起了這個對手,無論是與穩態放棄堅守,主動尋求戰機,還是那一仗的結果。
都在清楚的告訴高歡,在唆使侯莫陳悅殺死賀拔岳後,他給自己找了一個不遜色,甚至超越賀拔岳的對手。
如今宇文泰有戰兵不下四萬,較之高歡麾下并州胡並不夠看。
但宇文泰本土作戰,可以糾集州郡兵輔左,高歡卻不可能再攜帶大量州郡兵西進。
其一自然是要防備南梁與柔然,其二也是財政支撐不起這麼大規模軍隊西征。
高歡們心自問,有沙苑前車之鑑,他確實沒有必勝的把握,那麼問題又回到了高澄方才所言,是否真要為了彌補自己這個遺憾,置家業危難於不顧。
許久,高歡問道:
「若我執意要加派稅賦,以資西征,阿惠當如何?」
「父王有言在先,晉陽治軍,洛陽行政,孩兒權勢出自父王,父王若要橫加干涉政務,請先免孩兒職權。」
高澄鄭重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