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中午，王哲在教室里監考，馬上要放寒假了，學生正在考期末試。李家莊學校不大，兩排教室，第一排是一二三年級，第二排是四五年級。都是瓦房，房的地基雖然是磚塊做的，但中間的牆是用胡基壘的，再用泥抹上一層，本該光光的土牆上也因年久失修而脫落的斑斑駁駁，再加上看不出顏色的桌子，以及缺胳膊少腿的凳子，一個搭在另一個上面才能使用，就越發顯得滄桑。
王哲帶的是五年級，也就二十三個學生，這會都低著頭答題 ，王哲沿著教室轉了一圈，眼神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氣不是太好，霧沉沉的，這個冬天好像就沒幾天晴好的天氣，王哲心裡想著。
忽然發現第一排教室後面拐進來一個人影，從走路的姿勢看，有點像婆婆，她心立刻懸了起來，她掃視一遍教室，就悄悄地走到後門，輕輕拉開，靠在門框上，一邊能看到教室里的孩子，一邊能看到外面，那身影走的近一些了，果然是婆婆。
「哎——，你媽來啦。」婆婆看見她就大喊。王哲氣的用手從上到下揮了好幾下，示意她小聲點。婆婆是個大字不識、說話大嗓門的農村婦女，無論啥場合說話永遠都跟喊一樣。王哲也曾提醒過她讓說話小點聲，可婆婆說自己耳背，也不知道是真耳背還是假耳背，你說她耳背吧，誰家婦女在門口八卦個閒話，她一個字不拉都能聽見，回家還添鹽加醋的描述一翻，王哲在心裡給下了個定義：正事沒有，穴事有餘。自家的日子過成全村倒數聊起村里人的閒事，能從村東頭諞到村西頭，挨門挨戶能給你聊個幾天幾夜，還笑話東家長，西家短的，也不照照自己，把日子過成啥了，王哲這樣想，但嘴上沒說過，因為，王哲知道，她活了60多年了，已經成為習慣，所以，王哲就避而不見，不想因小事發生衝突，畢竟，孩子還是人家給看著哩。
婆婆越走越近，聲音比剛才小了一點：「你媽來了，你趕緊回去看看。」
王哲用手擋住一邊的嘴，不讓聲音傳進教室：「你先回，20多分鐘我就回去了。」
婆婆走後，王哲有點納悶，母親有啥事，自從她嫁過來，母親只來過兩次，一次是過年的時候，一次是孩子滿月的時候，自己大多數時間都在娘家，這才回來三天，母親咋就過來了？等學生下了考場，剛好第二場沒安排她監考，王哲就急急忙忙回家了。
她推開大門，左側空蕩蕩的開間裡放著一輛六七成新的飛鴿牌自行車，車后座上綁著一個蛇皮袋子，裡面裝的鼓鼓囊囊，滿滿一袋，前面車頭上掛著一個黑色的小一點的公文包，包的拉鏈沒拉住，一沓文件露出了個頭。她估計是母親在鎮上剛開完會。
「媽——」王哲掀開婆婆的門帘，裡面沒人。
她便又往裡走。
「呦——我女子能行的很，地里一把好手，幹活利索的很，生了三女一個兒，頓頓都給娃做飯，沒有一頓不做的……」這是婆婆在誇她女子哩。這不是廢話麼，誰家頓頓不給娃吃飯，王哲在心裡說。
王哲咳嗽了一聲，進了自己房子，房子光線有點暗，剛進來她眼睛還不適應，就在剛進門的牆邊摸著燈繩。
「吧嗒」房間裡頓時亮了起來，燈光暖暖的，母親抱著孩子靠著炕沿逗著玩，婆婆坐在唯一的沙發上手舞足蹈的比劃著名 ，見王哲進來，就扶著旁邊的臉盆架子站了起來「那你們聊。」說完就搖搖晃晃的出去了。
「最近老說腿痛，我看還是不嚴重，說話勁大的很——」王哲對著婆婆背影嘟囔了一句。
「媽，我給你倒水，你今咋來了？」王哲一邊去提桌子上的熱水壺一邊問。母親沒有沒有回答，王哲把熱水放到茶几上，轉身從母親手裡接過孩子。
「媽，你身體不好，自行車後面咋還帶那麼多東西，裝的啥嗎？」不等母親回答，又說道：「來我們村的路又沒鋪上石子，坑坑窪窪的，有啥事讓李強或者王濤跑麼……」王哲埋怨母親。
「我——我——開會碰上你六姨了。給你買了一袋子——菜。」母親說到後半句的時候，聲音明顯的低了，有點哽咽。眼圈也發紅了，目光趕快挪開，雙手就去端那杯熱水，水氣漫上母親的眼睛。
王哲心裡咯噔一下，她昨晚去六姨家填計劃生育表格，六姨是李家莊的婦女主任，跟母親常在一起開會，她昨晚去時和六姨閒聊了兩句，就說李強家連個菜都吃不上，在李強家90年代過的日子還不如在娘家70年代過的日子好。估計這話，六姨給母親說了。
王哲看著母親，心裡也一陣發酸 ，她低下頭，看著已經在懷裡快睡著的孩子，默默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空氣似乎凝固了，母女倆突然間都沉默了，過了好長時間，王哲才打破這種壓抑的氣氛。
「媽，我跟你商量個事。」王哲臉上掛著笑說。
「啥事？」母親喝了一小口水。
「嗯——嗯——我跟李強商量好了，跟我瑩姐也說好了，我們也去瑩姐的市場開個批發部，你看可以不？」王哲一口氣說完。
「那你不教書了，有機會就可以轉正，工資就高了麼。」母親不贊同的說。
「我供你上了那麼多年的學，讀了那麼多書，你現在卻要跟你瑩姐做生意，早知道你初中念完就回來……」母親越說越生氣。
「哎呀，媽，你看看這個家，家徒四壁的，我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轉正呀——」王哲下定決心的說。要是在以前，她就會聽母親話，繼續教書，做一個乖女兒。但是現在，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得獨立，得掙錢養孩子。
母親環顧四周，看了一圈這簡陋的房子，她也可憐女兒嫁到這樣一個窮家，可有啥辦法哩，女兒大了不能不嫁，她也不願女兒做生意，希望繼續教書，可現實是這樣的殘酷。
「那你們可想好了，一定要把你瑩姐那邊靠實……」母親無奈的叮囑。
「媽，那你給贊助些錢唄。」王哲把孩子慢慢放到炕上，蓋好花褥子。就笑盈盈的挨著母親坐下。
「我這不多，也就2000元，你弟剛結完婚，你爸廠也關閉了，這幾年就沒給過家裡錢。」母親悠悠的說。
王哲的父親原本是國家幹部，升職到城建局副局長職位的時候，因為正局裡經濟出了點問題，班子改組，他也連帶著降成普通職員，王哲的父親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就辭職下海，承包了自己鎮上的鎮辦企業——長平陶瓷廠，結果，因為種種原因，最後逼迫停產，父親整天在外面奔波，一年四季很少回來。
「那你看給舅舅和小姨也說說嘛。讓湊一下，我給出利息都行。」王哲拉了拉母親的胳膊。王哲知道，母親給舅舅和小姨說話，肯定頂事，母親是他們的老大，外公去世的早，外婆身體不好，家裡弟弟妹妹都是母親在照顧，舅舅結婚，蓋房子，小姨出嫁……都是母親在操辦，他們都很尊敬母親，舅舅和小姨家裡的日子都還可以，母親要是開口，他們應該能借給王哲一些。
「那我先給他們說說吧，人家能給多少是多少，家家都有日子要過。」母親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下來了。
「我給你大姑也下個話吧，看她再能給些更好。」母親其實跟大姑這邊關係一般，這王哲是知道的。
隨後，王哲就卸了菜，推著自行車把母親送到村口，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借到。
星期四，王哲閱完卷子，回家吃了早飯，10點多鐘的時候，她正在廚房刷鍋，就聽見門外有摩托車的聲音，好像停在自己家門口，她圍著圍裙，用手撩起衣角擦著手，探出頭往大門口看，大門開著，今天天放晴了，太陽暖暖的照著，從摩托車上下了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他撐好摩托，取下頭盔，用一隻手拿著，另一隻手整理了一下頭髮，再彈了彈呢子大衣上土。
「大舅」王哲趕緊迎了出去。王哲大舅是包工頭，年輕的時候學的泥瓦匠，給人蓋房子，後年，政策放開了，他聰明，有頭腦，就開始包一些工程，鎮上的醫院，銀行……都是他簽合同蓋的，他為人仗義豪爽，小時候她就愛跟著這個舅舅瘋玩。
「你吃飯了沒，沒吃讓我趕緊給你做。」王哲邊說邊把大舅往房間裡讓。
「我吃過了，你婆婆不在？」大舅問道。
「帶孩子出去逛了。」王哲拉開抽屜給大舅取了煙。
「我聽你媽說你不教書了，想做生意？」大舅坐下來笑著問。
「嗯——，你看這日子，不闖就不行沒。」王哲端了一杯水遞給大舅。
「好事，好事，年輕人要有闖勁，給，這是2000元，你先用著，不夠再說。」大舅從他的大衣口袋裡掏出二沓錢，放在茶几上。
「大舅，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爭取早日還你。」王哲激動的說。
「李強是我看中的，我得幫你們。」大舅笑呵呵的說。
因為，在王哲跟李強相完親，見完面之後，王哲跟母親都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下，是大舅給母親說了一句：李強娃好著哩，我見過，咱家女子又不是公主，我看就般配著。母親這才下了決心，成了這樁婚事。
大舅沒有久坐，說工地上還有事，喝了半杯水就走了。
大故這邊就沒這麼順利了。雖然說是給1000元，可好幾天了也沒動靜，王哲等不及，就去找母親，母親告訴她：「你大姑這幾天正忙砸叉，我意思你也放假了跟李強給幫幾天忙去。」
「可以，可以」王哲滿口答應。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早早就到了大姑家，大姑家門口堆了好多空的廢棄的汽油桶，小姨把這買回來，用電焊割開，然後用大錘把它砸平，再割成一條一條的鐵皮，再捲成叉刺，最後再焊接成一個完整的鐵叉，銷往全國各地，大姑他們整個村的人都做這個，村里還有幾家專門搞銷售的，整個形成一個產業鏈。
稍微帶點技術的活，李強不會幹，大姑就讓李強用大錘把展開的鐵皮砸平，王哲在廚房幫忙做飯，大姑家要趕工期，所以就雇了好幾個人。
就這樣，王哲李強每天早上去晚上回，干到第五天的時候，門口的桶基本上也弄完了，就剩了一個最不好砸的，這張鐵皮比別的都厚，而且凸的特別厲害，李強就用了很大的勁去砸，突然，大錘的頭一滑，一下子砸到李強的腳趾頭上，痛的他，一下子坐在地上，抱了腳直吸溜「哎呦——呦——」。
大姑趕緊讓進房間休息。
王哲也從廚房出來了：「你咋這不小心哩，幹啥給啥要利錢。」
「這是紗布，這是雲南白藥，你趕緊給包紮一下，看看要緊不。」大姑拿來了一堆東西。
王哲慢慢退下襪子，大拇指的指甲蓋一半隨著襪子退下來了，腳趾頭已經腫得是原來的兩倍了，她趕緊用乾淨的水把周圍搽了一遍，把白色的藥粉倒在傷口處，再用紗布纏了幾圈，最後用細線綁了一下。
「痛吧，忍忍啊——」王哲邊上藥邊說，她挺心痛的。
「沒事——，我能受得住。」李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好在活很快就結束了，工人們吃完飯也都走了，大姑打開炕頭上的木頭箱子，從裡面摸出來一個小包袱，放在炕上打開，裡面是給他們準備好的1000元錢，當王哲接過這個錢的時候，她心裡很酸很酸。
「給，你媽說讓借給你們1000元，你們可要好好干，早點還我哦，我明年還要蓋新房，到時候你要還的。」大姑不太情願的說道。
「嗯——」王哲接過這錢，感覺這份量似有千金。
王哲二舅也給了1000元，小姨也給了1000元，這樣王哲這邊總算湊到了7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