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商兌未寧,介疾有喜

  第79章 商兌未寧,介疾有喜

  1989,戌辰之年。

  4月4日,按照南方的觀點來看,這並不是一個很吉利的數字。

  事實上,這兩天倒寒雨綿綿,也的確算不得什麼好天氣。

  回顧過去十年,從振奮到期待,從迷惑到沮喪,再到後來的反覆與混亂……

  當無數光怪陸離的真實案例擺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始反思起來:

  難道我們真的還沒做好準備麼?

  或者說……這條路其實並不適合我們。

  難道人性真的經不起考驗麼?

  或者說……以金錢作為主要考量的價值體系下,人人都會放出心中的洪水猛獸。

  帶著這種糾結與疑問,我在人間渾渾噩噩地行走了三年;

  一直到……前天。

  前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稀奇的事情,

  不過就是下了一場倒寒雨,淋濕了一群從沿海城市回來的務工者而已;這在每天都有轟動新聞的現今,並不是一件值得特別去關注的事情。

  是的,那群角落裡的人已經苦難了太久,已經脫離了主流視線的他們,在這四月初的冰寒天氣里淋上一場雨,並不是一件特別值得去關注的事情。

  現在的人已經習慣了去關心國際大事,習慣了去關心進與退的大討論,一群角落裡的人淋著一場並不大的雨,並不是一件特別值得去關注的事情。

  但萬幸的是,這世間終究還是有那麼一些人,肯把視線平放,願意以一種近乎謙卑的姿態,去關注那些視線之外的角落,去關注那些視線之外的苦難。

  這件事的起因,源於一家名叫滙豐食品的混改制鄉鎮企業,源於一個叫做「默默百炸」的休閒食品品牌(本報的新聞通訊板塊有相關報導)。

  事情從表面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說道的:

  一家食品企業為了促銷,為了給自己的產品做宣傳,然後免費把產品發給一群人免費品嘗,甚至免費給他們提供回家的車輛,這種類似的事情在沿海城市並不是沒有;況且這群返城的務工者怎麼看也不像是默默百炸的目標用戶的樣子,這種行為在稍微懂行點的人眼裡,那就更可笑了——說不定還會罵慶豐食品一聲「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

  但當我們派出調查記者去深入了解這件事後,卻被震撼到了。

  並不是為了慶豐食品的大手筆感到震驚,他們的花銷雖然巨大,卻還達不到令人震驚的程度。

  我們真正震撼的是……

  一家鄉鎮企業不惜傾盡所有,僅僅是為了一絲善念,為了去幫助一群連車票都買不起,只能冒雨徒步上百甚至數百公里回家的人;

  一個僅有著三家不足十平米小型門店的品牌,聲勢浩大地搞了這麼一個被外人看成笑話的宣傳活動,僅僅是為了能有一個能真正做點好事的藉口;

  我們更加震撼的是……

  在主流的視線之外,在我們不曾關注到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幕幕人性的光亮。

  那些操弄著四不像的口音,堵在火車出站口,以「受鄉親委託」為由,將人哄騙過來安置的小姑娘……

  那些持續工作超過三十個小時,已經腳步虛浮,但依舊啞著聲音巡迴安撫人群情緒的工作人員……

  那些冒著被攔察和被攻擊的風險,在雨夜中一個個吼著嗓子下車拉人的私家運營司機……

  那些通宵疾馳數百公里,在視野極差的夜裡,以近百碼的速度,不斷來回在各條線上,給拋錨的汽車緊急維修的技術人員……

  那些如同罐頭般,密密麻麻地擠在車上,卻不忘給最需要幫助的婦女兒童騰出足夠空間,並且以身擋雨的漢子……

  那些在幾乎沒有縫隙的空間,忍著被擠壓的痛苦,齊齊轉身,讓病重的婦女可以擦拭全身的老鄉……

  那些主動讓出遮雨位,渾身打著哆嗦,在風雨中築起一道人牆,把所有老弱病患護在裡面的善良人們……

  那些不斷穿梭在各個分流點,膝蓋都已經磕破了,卻仍然抱著整箱鹽水瓶,衝刺著跑向高燒病患的,身份未明的醫生護士……

  那些喊著肚子不餓,咽著口水,將分流點裡面最後一碗儲備食品遞給旁邊人的樸實笑容……

  那些彼此素不相識,卻羞怯著身子,不由分說將自己凌晨四點爬起來烙的餅,硬塞給那群又冷又餓的漢子的村民……

  諸如種種,發生的太多。

  這短短的36個小時,給我們的也震撼太多。

  有些事情,論跡不論心;但有些事情,卻是論心又論跡;

  同樣是拿出一塊錢來做好事,但這一塊來自一位身家億萬的富翁,或是來自一位全部身家僅有一元的流浪漢,性質是兩碼事;

  同樣是謙虛禮讓,但在風和日麗的天氣里,於並不擁擠的公交車上把座位讓給婦孺;跟在又冷又餓的夜裡,寧願自己淋著凍雨,把遮雨棚的位置讓給婦孺老弱,也並沒有什麼可比性。

  我們潛入進去的調查記者曾經過問這些漢子一個問題:「難道你們就真的相信慶豐食品是你們老鄉委託過來幫你們的?難道伱們就不怕慶豐食品是別有用心麼?」

  這個問題很刁鑽,很直指要害……當然,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也不該問這種可能帶來極大麻煩的問題。

  但出乎預料的是,那幾名漢子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後告訴我們的記者:「在這個年頭,除了親人,沒有誰在乎他們生死,也沒人願意這麼噓寒問暖地照顧他們……不管慶豐食品是因為什麼來接他們……他們就是自己的親人,他們就是自己的鄉親!」

  聽到記者轉述的這個回答,我沉默了。

  「親人」、「鄉親」這兩個詞,從此在我心目中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過去三年,被濃霧所彌障的那雙眼睛,也似乎隱隱被一道光亮刺破。

  韓非固然有云:「枝大本小,不勝春風。」

  但卻也同樣說過:「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我曾一直在思考,我們這個民族,究竟憑什麼能屹立五千年的風雨而不倒?

  到了現在,我很確定,這是因為我們有著世界上最樸實,最善良的一群人民,這些人有著最質樸和純良的道德觀,善惡觀。

  我也曾思考過,我們偉大的祖國究竟該如何擺脫眼下的困境,重新屹立在世界之巔?

  到了現在,我覺得,這個浩大的工程,可能未必只是單純的用「經濟」、「軍事」、「路線」這幾個詞就能概括。

  對比於這些,我反而認為,俯身垂視,把目光聚集在那些我們平時可能忽略的角落,那些平時可能忽略的群體身上,從而讓那些華夏民族特有的人性火種留存、發揚光大,可能更加重要,且可能重要的多——還是那句話,我並不認為一個單純的、以經濟為唯一標的物,以金錢為唯一驅動力運行的社會是一個美好而健全的社會;我也從不認為,人活一世,就真的只圖那點三瓜兩棗了。

  最後,我想說,周易有云:商兌未寧,介疾有喜。

  雖然改革坎坷前行了十年,中間多有不堪直言之事,但在我看來,只要肯俯下身子,肯把目光聚焦在真正的勞苦大眾身上,保住我們的根本……

  一切尚不為晚!

  ……………………

  嘶~!

  看完這篇新聞評論,穆大小姐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篇明顯是某位主編操刀的文章,雖然大部分篇章都是在表達自己對慶豐食品的讚賞,但後面寥寥兩三百字,卻寫的極為大膽。

  商兌未寧,介疾有喜?

  好剛烈的諫詞!

  作為一個好歹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小知識份子,穆大小姐自然知道這句話遠不是字面上理解的那麼簡單。

  不過她還是有些疑惑:「楊默,這篇文章雖然寫的還算比較有煽動性,但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來火車站現場支持默默百炸,甚至不惜用捐款的方式?」

  她不是傻子,這年頭,沒有傻子會傻到去現金換一張白條,而那些「散客」將白條視若珍寶似地仔細收好的樣子,她也不太相信這些人以後會真的會來兌現——說白了,這些人里的大多數,就是過來以另一種形式來送錢的。

  楊默笑了笑:「不是說了麼,因為這篇文章啊……這篇只是新聞評論而已,前面還有一篇通訊,兩篇文章要結合著看才行。」

  穆麗雅翻到了報紙第二頁,果然發現了那篇同樣是超大篇幅的通訊,上面還有七八張照片——雖然這些黑白色的照片明顯是偷拍的,並不是很清楚,但配以那乾巴巴的文字,卻足以將一個故事生動地展現出來。

  飛快地看完那篇通訊,穆麗雅又重新翻回了那篇評論,沉思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懂。」

  楊默自然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微微一笑:「也難怪……你自小家庭優渥,自然不懂。」

  穆麗雅聞言,眉毛豎起,不悅地看著楊默,似乎他要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立馬就要翻臉。

  楊默瞅了她一眼,想起這兩天欠下的人情,終歸還是嘆了口氣:「好吧……那些人之所以會忽然出現在火車站點,之所以會傻到拿現金來換白條,就是因為兩篇文章里都反覆提到了【鄉親】、【親人】這兩個詞。」

  穆麗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低頭琢磨了一會,忽然問道:「楊默,我有一個疑問……以慶豐食品的資源和實力,去觸碰這種每日涉及到數千人的超大型活動,雖然出乎我的預料,目前並未出現什麼大的紕漏,但我就想知道……當初你就怎麼敢?」

  看了看那張眉宇間全是迷惑的漂亮臉蛋,楊默呵了一聲,眼神卻有些遙遠:「咱們這個民族,或許經不住一些細枝末節的考驗,但每逢遇到大的災難,卻是守得住自己的底線的……這場凍雨雖然說不上什麼災難,但這在個年頭,這種一地就波及到數以萬計的強制遣返者的事情,其實在他們那個群體裡,也不算小事了。」

  穆麗雅搖了搖頭:「為什麼你兩個問題的答案我聽起來都有些似是而非?」

  楊默看了一眼她,輕輕笑了笑:「似是而非麼?其實我告訴你的是最真實、最根本的答案……也就是因為這兩天你的確幫了我們不少忙,我欠你個人情,否則我就會拿出一套各種各樣的社會學、經濟學理論來糊弄你了!」

  穆麗雅聞言,表情頓時嚴肅起來:「楊默……請你告訴,這是為什麼?」

  楊默自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當下重重嘆了一口氣,嘴角邊露出一絲苦澀的譏諷:「因為……你真的不太懂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這些人……對於這些已經可以算作是一無所有的窮哈哈來說……他們唯一驕傲,唯一值得拿命去守護的,就只有他們的尊嚴了!」

  說到這,楊默靜靜地看著穆大小姐:「所以……這就是他們為什麼再饑寒交迫,也沒有人願意去自作聰明地占小便宜,也不會因為安置條件簡陋鬧事的原因……這就是那些散客為什麼即便自己不富裕,但依然肯拿出身上最後一點積蓄,幫助其他人的原因!」

  嘴角再度露出一絲譏諷,楊默輕輕說道:「你們這些上位者往往都會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不以為然,但卻很少能明白為什麼一旦國家有難,身先士卒的永遠是那些最底層的人民。」

  「那是因為你們不懂……對於我們來說,我們已經一無所有,除了身上這點最後的尊嚴……我們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穆麗雅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很有些陌生的男人。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深有感觸的樣子,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番話有種格外的悲涼。

  正當她咬了咬嘴唇,想要安慰他幾句的時候……

  忽然,楊默鬆了口氣,整個身子鬆懈了下來:「謝天謝地,市裡面總算來援軍了……我們也該退位讓賢了!」

  穆麗雅扭頭看去,

  只見一隊又一隊,扛著彩旗,穿著制服的人源源不斷地從火車站入口走進;

  一輛接一輛的大客車,也在門口有序停成一排。

  呵……

  援軍……麼?

  穆麗雅想起楊默剛才的那番話,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PS:本章是刪減版,許多想說的東西沒能出來,見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