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亂線
兩天後。
穆麗雅有些頭大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楊默,我這剛和王總一起去縣裡開完會,我還作為發言代表,希望各單位將技術人員下鄉常態化。」
「結果你這又給我冷不丁地打算搞這一出……把深度拓展農村基層市場需求的任務交給夏留通銷社?……你讓縣裡和那些單位怎麼想?」
楊默聳了聳肩:「還能怎麼想?無非就是感覺有些失面子之後,大大鬆了口氣唄?」
「再說了,兩者其實又不衝突……夏留通銷社的人負責挖掘需求,推銷產品,那些單位的技術人員負責解答疑問,外加現場給出調整方案……喏,這不是很好的互補模式麼?」
穆麗雅翻了個白眼。
大哥,道理大家都明白,可問題是……人都是要面子的,縣裡和那些國企單位的面子問題才是你這個構想方案最大的困難好不好!
無語地給這貨沖了杯茶遞過去:「這事我得先和王總通個氣,如果他不反對的話,我再想想該怎麼跟縣裡面張這個口。」
說到這,穆大小姐有些幸災樂禍地掃了楊默一眼:「其實按理說這種半大不小的事情,我和伱意見達成統一,就可以下決定了,犯不著跟王總去通個氣……但沒法子,誰讓你之前坑了王叔叔那麼一回呢?這下好了,該有的優待丟了個七七八八,臨時決斷權也徹底被收回,這下滿意了吧?」
楊默切了一聲:「什麼臨時決斷權不臨時決斷權的,不重要……老夫有你這位王總的特別聯絡員就夠了……那些決斷由你來做或者是我來做,有啥區別麼?」
聽著這番很容易引起某些誤會的話,穆大小姐臉上飛起一絲紅霞,惡狠狠地瞪了這貨一眼:「這中間的區別可大了去了……我跟王叔叔之間雖然私人關係要比你來的近的多,但論及工作,王叔叔顯然是要對你更有信心一點……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專門見上你一面,誠心誠意地請你來幫他這一程了。」
「因此,當初讓我來當這個具有某些象徵意義的特別聯絡員,其實更多的只是給你當傳聲筒,順便打掩護罷了……但刨去你這層關係,你要講我真在工作上對王叔叔的決策真的有多大的影響力,那卻是未必!」
聽到這位大小姐很有些讓自己去跟王總緩和下關係的意思,楊默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反正我只是個臨時客卿,把話說到了就成,至於王總接不接受,那是他自個的事情……況且這事還不急,怎麼也得等到嚴老西他們從湘南回來後,看情況再決定是不是選定夏留通銷社作為唯一介入的第三方企業……以及跟他們究竟是怎麼一種合作法。」
穆麗雅有些疑惑:「你不是說那位嚴總已經在電話里授權孫健跟我們談這事了麼,怎麼還非要等到他回來才成?」
楊默呵呵了兩聲:「作為夏留通銷社的最高負責人兼事實上的靈魂人物,這種緊密程度的合作到底是孫健來做決定還是由嚴老西同志跟我們細談後最終達成合作,那中間的區別大了去了……我不想一開始談的好好的,但落實到實處的時候卻是一副貌合神離,甚至是出工不出力的狀態,這樣子會很傷,也會嚴重拖累工作進度!」
說著,楊默笑了笑:「除此之外,嚴老西此行是去處理貨物被攔的事情,在這個車匪路霸日益猖獗的檔口,他會如何處理,以及最終處理成什麼樣子,直接決定了夏留通銷社是否值得被指定為唯一第三方單位。」
瞅了一眼對最後一句話似乎不太理解的穆大小姐,楊默端起茶杯吹了吹沫子,然後小小地喝了一口:「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溫情脈脈的,因此太過老實的企業往往都沒什麼前途可言……但同樣的,這個世道就算再亂泱泱,卻終究還是有自己的一套規則在的,因此做事不計後果的企業,同樣不值得高看一眼。」
穆麗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眼前的這貨嚴格來說算不得什麼好人,順帶著對於一些事情的看法也很有些離經叛道的意思,不過就事論事地來說,開拓農村基層市場是一個長期且充滿變數的工作,因此你光有胡蘿蔔卻揮不動大棒不成,但同樣的,遇到啥事都在第一時間抽出大棒來,同樣也不行。
所以……
那位嚴老西同志帶人不遠千里地奔赴湘南後,究竟會怎麼去處理貨物被扣押的問題,以及最終會交出怎樣一份答卷,其實是一卷雙考?
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楊默的意思後,穆大小姐敏銳地問出了這件事情中非常讓人難以理解的一個小BUG:「楊默,我有些好奇,不管是服裝、高壓鍋還是錄音機,明明齊魯這邊就有不少單位在生產,可夏留通銷社那邊為什麼會不遠千里地從廣州那邊進貨……一南一北之間隔了兩千多公里,光運費就是一筆非常不菲的數字了!」
楊默聞言,表情卻古怪了起來,把玩了一下手裡的茶杯後,這才聳了聳肩:「這個就得問問咱們本地國企廠家的這些老爺們了……呵,以當下全國第四的輕工業製造能力,卻逼得本地的村集體企業不得不跑到千里之外的南方省份進貨,這估計也只有咱們齊魯才幹得出來!」
穆麗雅一呆:「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默撇撇嘴:「什麼意思?就是咱們這些本地的國企生產單位太把自己當成大老爺了唄!」
楊默語氣淡淡的:「跟據孫健的說法,其實一開始,夏留通銷社他們決定轉型做渠道之後,第一時間考慮的便是從本地引進貨源;」
「但問題是,咱們這些本地單位明明都快餓死了,身上的腔調卻怎麼也拿不下來……看到人家是村集體企業,渾身上下連帶著腳指頭都帶著傲慢,仿佛把倉庫里的貨物賣給人家都是一種莫大的恩賜似的。」
「態度傲慢點也就罷了,但你配貨配的毫無節制就委實有些難以令人接受了;」
「孫健曾經說過,他們曾經找市裡的兩家高壓鍋廠談過合作,結果人家一個高壓鍋非要配十個密封圈外加三個氣閥門……據說是當初生產的時候,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緣故,為了完成指標,很是多生產了一大堆配件出來……你說密封圈也就罷了,畢竟是消耗品,可氣閥門這玩意,多配出來的那三個,人家咋賣?」
「如果僅僅只是如此,那也罷了,畢竟都是高壓鍋相關的周邊配件,再加上氣閥門也不貴,多配點就多配點了……可人家除了這些之外,還要求每進一個高壓鍋,就需要再配一個鋼製衣帽架,外加十根晾衣杆和二十個鐵絲衣架,說是這些產品滯銷的厲害,就指著搭配著高壓鍋出手了。」
說到這裡,楊默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一個出廠價42.5元的高壓鍋,配貨額竟然高達27塊,除此之外,如果出廠產品有質量問題概不退換……這是把人家當冤大頭宰了,換成誰也不樂意啊。」
「除了高壓鍋廠以外,服裝廠、五金廠、錄音機廠,全都是一樣的情況……尤其是服裝廠,那些衣服款式陳舊不說,還不准人家自己選定各型號尺碼的進貨數量,除此之外,更是要搭配拖把、毛巾等一大堆產品。」
「夏留通銷社走的本來就是薄利多銷的路子,這麼一搞,成本和風險全部攤在他們身上,他們怎麼可能敢在中原三省進貨?」
聽見楊默的吐槽,穆麗雅的表情有些尷尬:「可問題是,就算廣州那邊的廠家沒有那麼多搭售,兩千多公里的運輸路途,一趟跑下來,運費和損耗加起來,成本也著實不低了吧?……他們哪怕從東北那邊進貨,我都想得通一點。」
楊默嘆了一口氣:「這才是最要命的問題……你知道麼,孫健跟我說,哪怕運費高昂,哪怕貨物這段時間的【途中損耗】風險越來越高,但他們即便以當下的親民價賣出去,他們的那些日用品依然能有30%左右的毛利……而那些服裝、電器和家廚用品的毛利更高,最低都有60%以上的毛利!」
穆麗雅一臉的難以置信:「怎麼可能!?服裝也就罷了,可其餘的產品,生產成本在那放著呢,再加上兩千多公里的運輸路程,怎麼可能有那麼高的毛利!?」
這年頭很多東西的物價還沒有完全實現市場化,大部分商品基本上都是參考供銷系統的同類商品價格來定價,因此除了國外進口商品、保健品、潮流服飾、電器之外,其餘的國內商品價格差異不是很大,其中的毛利估也能估個大概。
楊默只是攤了攤手:「所謂蛇有蛇道,鼠有鼠窩,你絕對猜不到嚴老西他們是從什麼渠道進的貨,也絕對猜不到他們那些商品的進價是多少。」
穆麗雅皺了皺眉:「怎麼說?」
楊默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嚴老西他們之前認識了一些在德州和泉城這邊的【討債培訓班】學員,其中有幾個就是千里迢迢從廣州那邊跑過來要帳的。」
「現在國內的經濟環境你也清楚,就連本省來要債的人,十個裡面也最多只有一個能要到帳,就更別提這種從省外跑過來要帳的了。」
「所以,嚴老西他們決定轉行做渠道之後,眼瞅著本省的這些老爺單位靠不住,於是乾脆找上了這些討債培訓班的學員,想要摸摸這些人單位的底,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一兩個靠譜的貨源。」
「結果一頓酒喝下來才知道,由於廣州那邊許多單位已經開始破產重組,所以另外一些不願意破產重組的單位抱著死前搏一搏的想法,開始了一些外人看不懂的操作。」
「其中,在某些私密渠道,以極低的價格拋售庫存滯銷產品,用於換回寶貴的現金流就是其中最常見,也最不算越線的一種操作。」
「所以……夏留通銷社這兩個月進的貨,全都是通過那幾個學員的牽針引線搞來的超低價產品……即便有著高額的長途運輸成本,但到了齊魯後,平攤到每一件商品身上,它的實際進貨成本也要比從本地企業拿貨要低得多!」
「事實上,據孫健告訴我的情況,諸如殤河等地的集散市場上,也已經出現了部分這種從外省超低價流入的商品……如果這種情況再繼續發展下去,絕對有你們焦頭爛額的那一天!」
「因此,當我知道這個消息後,就意識到,如果說之前萌生採用JIT模式去攻略農村基層市場是為了幫助本地企業逐步變更經營理念的話,那麼到了現在,如果儘快地將JIT模式鋪開,等待著這些本地企業的,就只有一個死字!」
說道這裡,楊默別有深意地看了穆大小姐一眼:「不要忘了,廣東不但是我們的第一經濟強省,眼下也同樣是國內第一大輕工業製造大省……以那邊的商業風氣,如果大家發現低價出貨換取現金流是一個短期有利於企業過冬,中長期對個人有巨大裨益的好法子的話,你猜他們會怎麼做?」
聽出了楊默的言下之意,穆麗雅倒抽一口涼氣。
會怎麼做?
那自然是會主動出擊,瘋了似的將他們的庫存產品撒向各地啊……而德州這邊既然現在已經有了通路渠道,那自然首當其衝。
如果德州的市面上全都是這種各方面其實都還不錯的低價產品,不管是消費者還是經銷商,誰還會去正眼看本地企業的商品一眼啊!
到時候,除非鑽探公司等三家石油單位扮演聖母角色,再從自己身上摳出個十來億來,否則想要解決本地這數百家企業的三角債問題,把他們從垂死線上挽救回來……那是做夢!
當然,所謂暴雨不驟,不管是於公還是於私,廣東企業以超低價清理庫存這種情況肯定不會持續地太久,但有些事情開了頭,在市場裡形成固化認知之後,想要改回來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但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楊默剛才說的很清楚,這種低價清倉的行為,是一個「短期有利於企業過冬,中長期對個人有巨大裨益」的好法子。
短期有利於企業過冬很好理解。現金流為王嘛,只要能有現金流,哪怕並不多,也足以保證企業不至於短期掛掉——事實上她敢保證,如果特別小組的工作推進不順利,再加上沒有來自上部的力量約束的話,大部分本地企業在得知這一套路後,熬到實在熬不動的時候絕對會有樣學樣。
至於說中長期對個人有巨大裨益……
呵呵,還能是有什麼裨益?
沒見到許多地方呼籲加快股改的聲音越來越大麼?
一面來說,股改的確有利於增強企業的經營管理水平;
但另一方面……
呵,這中間可能會出現的貓貓道道,真當她不清楚?
所以,一旦臨邑縣的本土企業也開始有樣學樣地低價清倉起來,如果萬天之大幸,在各種力量的干涉下並沒有出現自己所擔憂的那種情況那還好;
可要是真的出現了自己最不願意見到的那種情況,一頂「因工作不力,間接促使臨邑縣大面積國有資產流失」的大帽子扣在自己父女和王一諾的頭上,那才叫真的要人命了!
迅速地想清了中間的干係,穆麗雅深吸一口氣:「楊默,你帶回來這個信息很重要……等會中午飯我就不陪你吃了,我得趕回公司,跟王叔叔當面匯報一下。」
看著這位大小姐急匆匆地推門而出,楊默有些無語地聳了聳肩。
嘖嘖,看來家世太好也不是什麼好事啊!
瞧瞧老夫,逢事頂多動動嘴說說風涼話就好了,哪裡需要像這位大小姐一般,顧慮那麼長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