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謝南嘉跟著內侍進了門,向坐在主位的皇后娘娘大禮參拜。
孟皇后端正坐著,鳳目含威,沉沉看向下跪之人。
在此之前,她根據宋景行和王祿的描述,想著謝南嘉不過是個有些姿色的狐媚丫頭,等到人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方知自己過份低估了對方。
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豆蔻年華,青春逼人,靈動中帶著端莊,明艷中帶著天真,優雅中帶著貴氣,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風情,又因著微微上翹的丹鳳眼,讓那風情透出一股不容褻瀆的凜然。
真的就是真的,哪怕流落鄉野,淪成婢女,骨子裡的高貴也是與生俱來的,相比之下,那位錦屏縣主雖然同樣美貌,明顯缺少了高門嫡女該有的氣場。
怪不得太子只見她一面就念念不忘,這模樣,是個男人都會被她迷住。
有那麼一瞬間,孟皇后自己也動搖了,幾乎想改變先前的決定,就讓她替換那個假的嫁進東宮。
只是一想到太子因為她砸了半個寢宮的東西,立時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管怎樣,她絕不允許太子沉迷美色。
哪怕做通房也不行。
「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孟皇后開口問道。
她沒叫起,謝南嘉也沒敢起,老老實實跪著回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愚鈍,不敢擅自揣度娘娘心思,娘娘但有吩咐,只管告知奴婢。」
「倒是會說話。」孟皇后頷首道,「本宮沒什麼要吩咐的,叫你來,就是單純的好奇,想看看太子點名要的人長什麼樣。」
說完這話,細細打量她的神情,心裡想著,但凡她露出一點竊喜之色,今日就不讓她輕易離開皇宮。
謝南嘉靜靜跪著,沒有回話,連眉梢眼皮都沒動一下。
聰明如她,怎麼會聽不出皇后娘娘的別有用心。
「你沒聽到本宮說的話嗎?」孟皇后對她的表現很是意外,想看她到底是裝的還是真對太子不感興趣。
「奴婢聽到了。」謝南嘉恭敬道,「請皇后娘娘放心,奴婢是有自知之明的人。」
言外之意是我不會肖想你寶貝兒子的。
孟皇后點點頭:「很好,你起來吧!」
「謝皇后娘娘。」謝南嘉慢慢起身,忍著膝蓋的疼痛站得筆直。
孟皇后又道:「本宮昨日召了國公夫人進宮,就你的身份問題進行了探討,皇家的尊嚴和體面不容褻瀆,而你的出現恰恰會讓東宮淪為笑柄,因此,本宮想讓你繼續留在侯府,並讓國公府對外聲稱關於你身份的傳聞都是謠傳,你願意嗎?」
謝南嘉心頭一凜,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看來她猜想的沒錯,皇后娘娘為了顏面,果真什麼事都做的出來,寧肯讓太子將錯就錯,也不願讓人看東宮的笑話。
至於那個假縣主配不配得上太子,以她對皇后的了解,一旦宋景行順利繼位,假縣主的下場非死即瘋,最次也是打入冷宮了卻殘生。
謝南嘉對別人的生死不感興趣,只要不讓她嫁給宋景行,怎麼著都行,就怕皇后娘娘為了讓國公府和宋景行死心,對她起殺心。
不是她非要把人往壞處想,皇后娘娘能讓後宮這些年生不出一個皇子,殺她這樣一個絆腳石,再正常不過了。
因此,不管後面會怎樣,今天她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平平安安走出皇宮。
「皇后娘娘是國母,凡事為大局考慮,奴婢沒讀過書,思想眼界無法與娘娘相比,娘娘說怎樣是好的,那必定就是好的,娘娘怎樣吩咐,奴婢照做就是了,娘娘無須在意奴婢的看法,至於國公府那邊,奴婢相信他們也會同樣遵照娘娘的吩咐行事的。」她畢恭畢敬地回道。
孟皇后越發感到驚訝,若非這些話從不曾對任何人說起,她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事先把自己的想法泄露給了這丫頭,並指點了她正確的應對之策,所以她才能說得這樣滴水不漏,害得自己連刁難一下她的機會都沒有。
驚訝歸驚訝,既然人也見了,小丫頭對她的決定又毫無怨言,她便沒理由再留著人不放,只得悻悻地吩咐內侍將人送走。
謝南嘉暗暗鬆了一口氣,再次行了大禮,拜別皇后,跟著內侍離開了坤寧宮。
她走後,孟皇后問王祿:「你瞧著怎麼樣?」
王祿轉著眼珠子回道:「人才是無可挑剔的,就是太穩了,從頭到尾一點岔子都沒出,連行禮的動作都挑不出毛病,怎麼看都不像是頭一回進宮,倒像是有備而來。」
經他這麼一提醒,孟皇后也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對勁,突然想到王祿前些日子派人調查過那丫頭之後,說她是個又奸又滑巧言令色的主,難道說,自己剛才被她騙了?
她早就知道此行有兇險,所以也早就做好了應對之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的心機未免太深了些。
這種人,她真的甘心放棄尊貴的身份,繼續留在侯府做下人嗎?
萬一她不甘心,以她的詭計多端,會不會興起什麼風浪,逼著國公府不得不認她,太子不得不娶她?
這樣想著,孟皇后臉色大變,連聲吩咐王祿:「快,快去把人追回來,悄悄找個地方關著,別讓旁人知道。」
王祿愣了一下,小心問道:「若是侯府來找人呢?」
「你是榆木腦袋嗎,侯府來找,就說人已經走了,他們還能進來搜宮不成。」
王祿被訓,不敢耽擱,忙忙地出去追人,追了好遠,最後在春景宮西側的西花園邊上碰到了送謝南嘉出門的小內侍,小內侍獨自站在那裡,像是在等人。
「你在這裡做什麼,叫你送的人呢?」王祿上前問道。
小內侍指了指花園,回道:「那姑娘說她裡面的衣帶開了,讓我在這裡稍等,她去園子裡整理一下。」
「去多久了?」王祿微微皺了下眉,隱約覺著不對。
「有一會兒了。」小內侍道,「要不我進去催催她。」
「去吧!」王祿點點頭,看著他一路走一路喊著進了園子。
冬天園子裡花草全都凋零了,只有一些常青的樹木和幾十株紅梅,除此之外就是涼亭和假山,不太容易藏身。
小內侍喊了幾聲沒人應,在裡面找了一圈,也沒看到人,頓時慌了神,急忙跑出去向王祿稟報。
王祿一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就知道人不見了,自個心裡也是咯噔一下。
那丫頭果然又奸又滑,定是猜到了皇后娘娘回過味來會把她再叫回去,所以才騙過小內侍自己溜了。
「快,快往西次門追!」他一迭聲催促道。
下人們進出宮只能走西次門,那丫頭要想出去,只有那一條路。
小內侍弄丟了人,生怕被責罰,二話不說撒腿就往西次門跑,王祿抱著拂塵緊隨其後。
等他們走遠後,假山後的石洞裡悄悄鑽出兩個人,一個是謝南嘉,一個是蘇錦城。
蘇錦城手裡拿著一套侍衛的衣帽,面無表情地遞給謝南嘉:「換上,我帶你出去。」
謝南嘉很好奇他方才怎麼會突然出現,只是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便飛快地換了衣裳,拔掉頭上累贅的首飾,將頭髮放下來,隨便挽了個男式髮髻,帶上圓頂闊檐侍衛帽,將自己原來的衣裳一股腦塞進石洞裡,跟著蘇錦城匆匆離去。
「你等下別忘了把衣裳拿走,幫我好好收著,別弄壞了。」她壓低帽沿,一面走,一面對蘇錦城交待,「那衣裳是老太太特意給我準備的,都是上好的料子,款式我也很喜歡,你回頭記得讓人給我送去。」
蘇錦城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聽著她的聲音沒有一絲緊張感,不由側首看了她一眼。
帽沿壓得低,她的頭也低就,只能看到小半張臉,皮膚白得透亮,紅唇艷艷,下巴尖尖,怎麼看都是個弱不禁風的人兒,卻不知哪來這麼大的膽,敢在皇宮裡和皇后娘娘的人捉迷藏。
不過他隨即又想到西山圍場的那次投壺比賽,這丫頭為了給趙靖玉找回場子,可是當著皇上的面把太子殿下贏得落花流水,所以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是她不敢的。
她真的是妹妹嗎?
蘇錦城不禁恍惚起來,心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當年他親手弄丟了妹妹,多年來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責當中,他曾暗暗發誓,妹妹一天找不回來,他就一天不成家,妹妹一輩子找不回來,他就一輩子不成家。
一轉眼十二年過去了,妹妹始終音訊全無,不管家人怎麼催促,他也始終堅守著自己的誓言,不談婚事不相親,除了當差,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找妹妹。
他以為自己可能這輩子都見不到妹妹了,不成想前段時間妹妹突然就被找了回來,全家人都歡天喜地,為妹妹舉辦宴席,所有的兄弟都跑去瞧妹妹,送妹妹禮物,陪妹妹玩耍,對妹妹百般寵愛,反倒是他這個親哥哥,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下意識地排斥,不肯去和妹妹親近。
母親說他肯定還對當年的事感到自責,所以才「近妹情怯」,加上他這些年一直不苟言笑,可能一下子轉變不過來。
他自己也以為是這樣,並努力作出改變,想著或許時間長了就會好些,可是還沒等他轉變過來,母親突然告訴他,這個妹妹是假的,侯府那個叫袖兒的丫頭才是他真正的妹妹。
他一下子就懵了,想起先前和假扮小廝的袖兒在西山圍場的相遇,心中百感交集,原來自己比家裡所有人都先見到妹妹,只是那時候,他什麼也不知道,就那樣和妹妹擦肩而過了。
回想那時的相遇,他發現,自己在面對袖兒時確實有不一樣的感覺,就像袖兒對姨夫和南風表弟天然的親切一樣。
自從知道真相後,他每天都在想,妹妹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回到國公府,見到妹妹的時候,他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和她打招呼,他想了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到竟是眼下這種境地。
母親說,皇后娘娘為了顧全東宮的顏面,不肯讓她認妹妹,也不准妹妹回家,昨晚留在妹妹身邊的暗衛甚至抓到了要對妹妹不利的人,母親怕家裡人多口雜,沒敢聲張,只悄悄告訴了他,讓他暗中查查看有沒有可能是坤寧宮的人,他這邊剛開始著手調查,母親又送信兒進來,說妹妹被皇后娘娘召進了坤寧宮,叫他無論如何要想辦法保妹妹周全。
幸好他收到消息,一直密切留意著坤寧宮的動靜,不然小丫頭這會兒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
要說這丫頭也確實機靈,他不過藏在花園的樹後面向她丟了顆石子,她就什麼都明白了,立刻騙過內侍進了花園,如此玲瓏心竅,實在難得。
要是能表現得膽怯一點,讓他有些成就感,那就更好了。
可惜,這丫頭好像壓根不知道「膽怯」二字怎麼寫,這個節骨眼了,還在惦記著她的衣裳。
「先順利出去再說吧!」蘇錦城有些無奈地說道,「命都快沒了,還惦記衣裳。」
謝南嘉輕笑出聲,扶著帽沿望了他一眼,打趣道:「蘇統領,你居然會說這麼長的話?」
蘇錦城臉上頓時浮上一層紅暈,抬手敲了敲她的帽子,嚴肅道,「不許說話,快走!」
謝南嘉縮縮脖子,不但沒閉嘴,反倒驚訝道:「原來你還會臉紅。」
蘇錦城:「……」
她到底是逃命還是遊園,也太自在了吧?
一路疾行到了東華門,有蘇錦城帶領,守衛連正眼都沒瞧謝南嘉一眼,直接躬身行禮,讓兩人出去了。
向前走了一段路,盛青雲派來的轎子就在那裡等著,蘇錦城還要當差,把謝南嘉送上了轎子後,看著轎子晃呀晃的走遠,自個繞道從玄武門又進了宮。
王祿沒追到人,帶著小內侍回到坤寧宮稟報皇后。
孟皇后一聽人跑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沖兩人大發雷霆:「沒用的東西,光天化日都能把人弄丟,還不趕緊去另外幾個門打聽,看看是從哪個門出去的,如果都沒有,就是還躲在宮裡,只要把門守好,我就不信她能長翅膀飛了。」
而此時的謝南嘉,已經坐著轎子走遠了。
自從看到等在那裡的轎子,對於蘇錦城的從天而降,她就已經完全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肯定是國公府收到了老太太派人送去的消息,而後通知了近水樓台的蘇錦城,讓他伺機保護自己。
想到蘇錦城方才羞紅的臉,她不禁笑起來,這麼多年,她真不知道這位大表哥還會臉紅。
嗯,有個在大內行走的哥哥,感覺還蠻不錯的。
「姑娘,咱們是去哪個府?」跟轎的在外面問道。
「去……城外鳳鳴台吧!」謝南嘉原本想說回侯府,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趙氏一族的祖墳就在鳳鳴台,趙靖玉在那裡監工為秦氏修墓,她想去那裡找趙靖玉。
鳳鳴台離城十里,轎夫們練出來的腳力,穿街過巷出城門,不消半個時辰便已隱隱在望。
「姑娘,快到了,前面的路不好走,你坐穩了。」跟轎的在外面叮囑。
謝南嘉道了謝,抓住轎杆穩定身子。
忽聽後面有雜亂的馬蹄聲響,兩匹快馬揚著塵土疾馳而來。
跟轎的大喊:「快避開,快避開!」
轎夫忙抬著轎子往路邊躲避,不料那兩匹馬卻直奔轎子而來,一左一右將轎子夾在中間,馬上的兩人同時抽出長劍向轎子猛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