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所有人都在忙碌

  換孝服的時候,余秋堂只換了半截孝。

  他是侄子,只需要做到這點就行。

  但余春杏因為頂著喊天重任,所以要全身重孝,並且還要將整個鞋子全部用白布包裹起來。

  至於兩個小孩子,屬於比較遠的親戚,則是每個人戴個小白帽子就行。

  這樣的規矩看起來繁瑣,但也有好處,裡面幾百人熙熙攘攘,只要看下孝,就能立刻分辨出和死者的關係親疏。

  余秋堂記得小時候參加白事,有時候因為他的孝比較小,關係比較遠,享受不到一些「福利「,心裡還倍覺失落。

  純屬幼稚。

  換好衣服,這時候余秋原恰好過來,便跟著一起在裡面轉悠。

  今天是人死亡的第三天,也是白事最為「熱鬧」,也是最繁瑣的一日。

  按照流程,今日白天要「喝湯」,下午要「過橋」,傍晚還要走奈何橋,凌晨要家祭,天不亮要埋人。

  等到明日天大亮,關於死人的部份,其實已經結束,剩下都是活人待客。

  喝湯,就是吃餄絡面,和紅事一樣。

  過橋就是吃流水席,設定的七十二橋,今日會過一部分,明日再過一部分。

  奈何橋就是架子車首尾相連的橋樑,要組織所有來賓走三遍。

  多的也有走七遍,但因為時間太久,一般不採用。

  家祭則是最為持久,也是整個葬禮最為重要,繁瑣的環節。

  需要所有人跪在在靈堂前,前面放著紙山,紙人紙馬,左右各兩個陰陽。

  陰陽會寫好祭文,以非常悠揚高亢的聲調,一代代讀過去。

  每讀到一代人,這代人就會上前跪在棺材前,點紙燒香。

  而喊天的人,則會帶著孝女們哭泣。

  前面跪著的孝子則需要磕頭感謝。

  往往一場家祭下來,不說後面跪著的人腿幾乎要殘廢,前面磕頭的人,往往腦袋能磕出個大包,皮都能蹭沒。

  家裡兒子多的,還能換著來,若是少,就需要從頭到尾一直磕,也是非常辛苦。

  所以那個時代,人們在意兒子,也不全是勞動力豐富的緣故,很多歷史遺留下來的風俗,對男女進行刻板的分工。

  誰也無法在父母的死亡上搞得烏煙瘴氣。

  家祭流程時間長短,主要看親戚多少,遇見多的,甚至要四五個小時。

  一般次序為,妻子,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侄子,女婿,外孫,外甥……等

  這樣以此類推,有著明顯的親近關係。

  從家祭人員次序上,就能看出這個時代對於親疏地位的尺度。

  女婿在這邊,是很遠的關係,甚至還在侄子之外。

  也正因為如此,這邊的女婿和丈母娘家,關係分的很開。

  這種狀況在後世得到改善,也不是什麼特殊原因,純粹是家裡孩子都很少。

  任何封建不封建的關係,從來都不是靠人為意識能打破。

  因為一種關係的形成,背後其實是利益分配。

  只有等到這種分配關係,已經不能適應更多人的利益,即使沒有人說,人們會自然選擇新的模式。

  余秋堂來到靈堂,現在還沒到將棺材抬出去的時候,暫時依然放在西廂房裡。

  余秋堂想進去點個紙。

  卻被余秋原一把拉住,示意他小心點。

  他不明情由,進去後發現小姑旁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正一臉僵滯的跪著。

  這是大姑。

  大姑的模樣其實是所有姑姑里最好看的,余秋堂見過她六十多歲拍的照片,好看的像港台明星一樣。

  但此刻,這位漂亮的女人,看到余秋堂進來,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就仿佛是卡在這個幀里,抽了幀一般。

  小姑一聲不吭,低著頭,看余秋堂進來,也就是掃了一眼,重新低下腦袋。

  余秋堂跪下來,給四叔點了點燒紙,就著燒紙的火焰,又點燃三支香,剛準備插到香爐里。

  就聽到身旁大姑在輕聲抽泣。

  他硬著頭皮將香插進去,剛準備磕頭,旁邊的大姑突然就栽倒在他面前的麥草上。

  「大姑!」

  他急忙將大姑扶起來,小姑連忙掐大姑的人中,大姑這才慢悠悠甦醒。

  然後慢騰騰地重新跪回去。

  還是一句話沒說。

  余秋堂出門後,看到余秋原躲在外面,這才明白他所說的小心點是啥意思。

  果然余秋原說,大姑一早上都暈倒十幾次了。

  叫她暫時性休息,她也不走。

  外面的人來點紙還好,只要是家裡人,她都會直接難過到暈倒。

  余秋堂聽到又是心酸。

  大姑就是這樣,他也知道的,這個女人不是性格軟弱,而純屬是善良。

  余秋堂又再四處轉,哪裡有需要,就過去幫幫忙,有時候幫著喝湯的位置擺擺筷子,有時候還幫壓面的位置壓壓床子。

  他沒有固定分配任務,但卻絲毫不敢輕鬆下來。

  只是走過一些地方,看到大家無論吃飯,喝湯,大部分人其實都很開心,尤其是過橋時還在划拳,吆喝的很厲害。

  而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明明頭上都帶著孝帽,也就是家族裡的人,卻為了爭執吃個甜的糯米飯,在飯桌上打架。

  那些認識不認識的婦女們,在菜上桌的一瞬間,手速驚人的將油炸丸子放進桌上攤開的手絹里,沒帶手絹的,則是先用勺子舀一大勺,將自己面前飯碗填個結實。

  所有人都在忙碌。

  除了真正的親人,還沉浸在難過里,其實白事上的人,都是將這種場合當作改善生活的一次機會,能吃到平日裡吃不到的飯菜,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余秋堂轉的累了,剛好走到樂隊旁邊,便順勢坐下來,看著嗩吶手鼓成圓球的腮幫子,看的出神。

  冬日裡吹嗩吶,其實相當累人。

  這邊是高原,空氣本來就稀薄,冬日這種程度還會加重。

  吹嗩吶又是極需要肺活量。

  嗩吶手的臉都是通紅的,也不知累的,還是面前火堆烘烤所致。

  大概十一點左右,戲班子終於到位,余秋堂站在大門外,看著臨時戲台上,秦腔演員們正在表演的鍘美案,恍惚到聽不清楚在唱什麼。

  而戲台下圍觀的中年人們,則發出一陣陣叫好。

  他們已完全忘記來這裡做什麼,而是沉浸在秦腔藝術的瑰寶里。

  開心的不得了。

  余秋堂轉身又回到院子裡,站在房檐下,居高臨下看著院子裡的人來人往,仿佛是一隻只螞蟻。

  他不禁開始想,前世的他死後,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大概不會吧。

  孩子們難過肯定難過,但估計也就是那幾天的事。

  也不會專門回到老家再做這些繁瑣的事,而是將自己葬在陌生的城市裡,和一群陌生的死人為鄰。

  白事也不會有,最多就是在酒店吃個飯。

  或許在飯桌上,相熟的人還在談論人口減少,離婚率,大學生就業無法分配的問題。

  白事就更像是給大家提供了交流的平台。

  他成了介質。

  都說葬禮是辦給活人看的。

  但或許,葬禮不是最重要,而是活人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去化解自己突如其來的悲傷。

  後世酒店的一場宴席,顯然沖淡不掉多少。

  於是人們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想起已經去世的親人,難過的窒息,哭都哭不出來。

  那可能是看到親人用的某個杯子,是吃到某種親人擅長的烹飪美食,翻起和親人一起討論過的書籍……

  甚至,是和親人說過的一句話。

  哪怕那句話,簡單的不能再簡單。

  就例如:「累了,就歇歇吧。」

  余秋堂靠著牆壁,看著一群負責端盤子的少年們快速在人群里穿梭。

  有他熟悉的人,也有一些面熟的鄰居孩子。

  他發現了余秋實。

  他也穿著半截孝,成為端盤子大軍里,唯一一個半截白的人。

  這讓余秋堂微微有點意外。

  遇見這種事,余秋實一般都是來吃吃飯,從來不會主動幹活。

  今日能做這些事,也算是不容易。

  注意到余秋堂在看自己,余秋實也看了眼兄長,用下巴指指面前盤子裡的空碗。

  余秋堂給弟弟一個鼓勵的眼神。

  緊張忙碌的一天,很快就來到下午,過橋的人們已經撤走一半,剩下的都是要過橋的。

  總管指揮著大家眾人將余得火的靈堂從西廂房搬到院子裡。

  院子裡坐西朝東,用帳篷搭建出來新的靈堂。

  靈堂的面積至少有五六個平方,最裡面是一個直徑三米左右的巨大靈山,靈山上各種神仙,被畫的栩栩如生。

  靈山前面,東西向擺放著棺材,棺材兩旁分別是一些紙馬,紙羊的紙紮,前面則是紙紮的丫鬟和書童。

  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紙紮,余秋堂沒辦法全部認出來。

  棺材前面,放著兩張八仙桌拼湊起來的供案。

  供案用玫紅色絨布鋪設,上面則放著各種貢品,水果,面試,各種油炸食品,顯得特別豐盛。

  這些貢品往往都是孩子們的眼中肉。

  從擺放出來的第一時間,孩子們就等著家祭完畢,要埋人了,這些貢品只會帶走一小點,大部分都會分給孩子們。

  不管是油炸的散子塔,還是香噴噴的肉夾饃,都是他們平時萬萬吃不到的美食。

  八仙桌兩旁,到時候會分別站著兩位陰陽。

  一個讀祭文,一個搖鈴鐺,一個打擦,還有個敲幫子。

  供桌前面,則是一個貢台。

  上面會放置個香爐,一迭燒紙,一迭黃紙,還有一些香,方便家祭點火燒香。

  貢台再前面,就放著一排裝好麥草的蛇皮袋子,充當蒲團的效果,每一波人家祭時,都會從後面來到前面,跪在蒲團之上。

  這種搬運東西,布置靈堂的活,一般不需要孝子們動手,都是代勞者服務。

  余秋堂正在看呢,三叔突然過來,小聲問:「堂堂,你爹棺材搞的咋樣了?」

  余秋堂一愣,這才想起棺材還沒來。

  靈堂出來後,屍體要被放在棺材裡,沒有棺材可不行。

  「我回去看看。」

  「那你趕緊去,這不馬上要入靈堂,太陽落山,就不吉利。」

  三叔督促著。

  余秋堂應著,剛要離開,余得水又喊著余秋原,讓兩人一起,需要幫忙的話,也好搭把手。

  兩人剛出門,就看到遠處的村道上,余得金拉著架子車,車上放著一口金黃色的棺材。

  兩人急忙跑步過去。

  幫著余得金在後面推車。

  余秋原小聲嘟囔,「堂哥,大伯咋給咱四叔搞了個黃色棺材?」

  余秋堂也是不懂。

  棺材的顏色,這邊也是有習俗,例如孩子的,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都不同。

  其中只有年過古稀的老人,才會用金黃色棺材,而四叔這種五十歲還沒到的中年人,最常用的就是原木色棺材。

  他們心裡都好奇,但也不敢說什麼。

  再說現在做都做好了,已經來不及做其他事。

  果然,三人的棺材來到的院子裡,人們都很奇怪。

  但也不好明說什麼。

  只有陰陽將余得金專門喊到邊上,詢問了他幾句,確定就要這個,最後也就沒多說什麼,念著經文,安排人將屍體挪轉到棺材裡。

  棺材也就順當地被放進靈堂里。

  然後布置好其他東西。

  等所有東西布置完畢,天也就黑了,過橋的流水席也已經撤走,吃席的人們只要踩著奈何橋離開就行,剩下的都是需要參加家祭的人。

  過奈何橋也很繁瑣,最前面本應該是兒子扛著引魂幡,後面跟著女兒,邊哭邊走,但現在王瑞祥沒過來,這邊經過商量,就讓余秋山扛著引魂幡,而余春杏則是代替女兒喊天。

  後面依次跟著兄弟們,侄子們等各種親族,還有部分表親。

  因為車子和車子之間,都是將車轅用繩子綁在一起,並不是特別穩定,就有點像似鐵索橋面上的木板,走在上面晃晃悠悠。

  眾人走的相當慢。

  一遍走下來,竟然用了接近半個小時。

  幸虧只是安排走三生三世,要走個七世,剛奈何橋走完都半夜了。

  饒是這樣,這邊走完後,都已經晚上8點多,馬上快9點的樣子。

  一些代勞的和鄰居們各自散開回家,明日早上繼續來,只留下的一少部分解決剩下的事。

  余秋堂得到消息,十點二十分,準時家祭開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