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善始善終

  「我們會全力以赴。」無咎言簡意賅。

  沒人留意到,在這個ldm史上前所未有的突發事件面前,主持人卻沒有表現出該有的慌亂,也沒有作出任何行動去轉移人們的注意力,不是她專業素質不夠,而是她早就被告知了情況,吾名戰隊的採訪環節,她無需做太多,解鈴還需系鈴人。

  9天前。

  7月14日。

  s市。

  ldm國內總部。

  晚上7點30分。

  「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擾。」一進辦公室,無咎便道。

  不是他們不懂這種常識性的交際禮儀,而是,這件事,他們真的不想拖到明天。

  」沒事,坐吧。」辦公桌後的男人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坐下。

  這個男人叫張易澤,是ldm的工作人員,從首屆ldm職業聯賽時起,就是吾名戰隊的接頭人,未必所有瑣事都是他負責,但吾名戰隊和官方之間的各種重大事件,基本都經由他上傳下達。

  所以,他也算是吾名戰隊的老相識了,不過,這人很是寡言少語,不苟言笑,剛認識的一段時間裡,千里一直認為他是個麻木不仁的職場中年男人。

  但他辦事效率還是很靠譜的,雖然熟了之後會發現他依然是個面癱,可大家都感覺得出,他內里是個友好而熱忱的人。蚊子和33退役時,他會表達祝福,吾名戰隊比賽不順時,他會特意打個電話過來,僅為了說一句加油。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細節,吾名眾人每一次都會記在心裡。

  多年來,張易澤以ldm代表的身份一直和吾名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這一次,無咎和千里也是直接聯繫了他。

  張易澤看向兩人,臉上的表情一如以往地不咸不淡,語調也很平靜,「有什麼事,說吧。」

  無咎和千里對視一眼。

  「這麼急著找我,一定是有重大決定了吧。」張易澤說。

  「是的。」無咎點頭。

  聽完無咎的話後,張易澤陷入了沉默。

  長久的沉默。

  不知道有多久,房間裡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空氣中的死寂濃縮到了極致。

  吾名戰隊的狀況,張易澤一直很關注,他當然知道最近無咎和千里都在幹嘛,對於他們這個選擇,既在他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終於,張易澤開口了,語氣里聽不出一絲別樣的情緒,只是很公事公辦的常態口吻,「夏季嘉年華,你們打算怎麼辦?」

  無咎對上他的視線,「看官方的安排。」

  「你是說,」張易澤看著他,「你們考慮過在嘉年華上宣布這件事?」

  「如果官方允許,我們會這樣做。」無咎說。

  張易澤再次沉默。

  戰隊肯定是有主動放棄種子隊資格、退出職業聯賽的權利的,官方可能作出的安排,無非就兩種。

  第一,從上賽季積分賽中按排名延順選出第九名的戰隊補上吾名戰隊的空缺,並讓新戰隊替代吾名戰隊參加嘉年華,吾名戰隊自己召開新聞發布會或乾脆在官博上昭告天下。

  第二,則是一切安排不變,吾名戰隊照舊出席嘉年華活動,且在嘉年華上公布這個消息。

  乍一看,這件事按規程不難處理,可實際上,情況很複雜。

  「這件事我沒有決策權,」張易澤說,「我今天無法給你們答覆。」

  「好的。」無咎說。

  「但有些問題,」張易澤繼續道,「代表官方,也代表我自己,還是想聽一聽你們的答案。」

  「好。」

  「你們,還會回來嗎?」

  無咎頓了頓,答道,「說實話,我們無法100%確定。」

  「嗯,」張易澤微微頷首,「明白了。」

  他們不是第一天認識了,無咎是個怎樣深思熟慮的人,張易澤很清楚,退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麼,他相信已無需自己去告訴他們了。

  可是。

  「如果官方讓你們照常出席嘉年華,」張易澤說,「你們知道你們將要面對什麼嗎?」

  他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無咎,掃過千里。

  他看到的,不是畏懼,不是茫然,而是一股抗爭於絕境中的堅定與倔強。

  「我們知道。」

  對於張易澤來說,這些電競選手都還很年輕,有些甚至只是孩子,他們的社會閱歷幾乎為零,他們對世界的認識就是賽場上非此即彼、一目了然的規則,他們或許還遠遠不懂何為人生的殘酷。他們知道,他們真的知道嗎?

  不是所有人都會理解並支持他們的決定,不,理解和支持,這太奢侈了,張易澤已經預見得到,他們將要面對記者們排山倒海、劈頭蓋臉的詰問,他們將要面對世人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的目光,他們將要面對粉絲們的憤怒、傷心、失望,甚至決然的轉身離開,所有這些,大約從他們作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就避無可避,然而,若是站在嘉年華的舞台上,他們等於是卸下全部武裝,正面站出去,承受這世間一切能把他們撕得皮開肉綻的攻擊。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這群小孩、這群年輕人被命運投擲其中的人生的殘酷。電競史上,有過被觀眾們噴到解散或退役的隊伍,有過因接觸太多負面輿論而患上抑鬱症的選手,要站上那個頂級的舞台,無論天賦還是努力,都遠遠不夠,每一個被稱為強者的人,都必須由內而外地強大,非常,非常,非常強大。

  是的,他們知道。

  尼采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活,他就能夠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他們知道。

  張易澤沒有再說什麼。

  不需要再說什麼了。

  兩天後,張易澤告知了他們官方的安排。

  嘉年華第一天,吾名到達活動會場後,在後台準備時,張易澤特意過來了一趟。今日,算是吾名的告別儀式了,此際一別,不知何時再見,理應好好地道個珍重。

  「接下來的路,繼續努力吧。」張易澤伸出右手。

  無咎一頓,隨即也伸出右手,握手這么正式的禮節,果然是張易澤這種性格的人會做的事。

  「我很佩服你們的勇氣。」最後,張易澤說道。

  無咎笑了笑,「我們也很感謝你們的氣度。」

  若換作別的戰隊退賽,官方指不定真的就讓第九名的戰隊頂上了,可偏偏這是吾名戰隊,他們在ldm這個領域裡,極其特殊。

  他們是在ldm里誕生的神話,他們在ldm從零開始的崛起一度震驚了世人,他們在這個如夢似幻的異世界中留下了太多足跡和傳說,吾名二字,不僅是一段故事,也代表了一個符號,一個群體,一種精神,一種情懷,而今,他們就要離開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如果不是近乎掙扎到了最後一刻也毫無辦法,他們絕不會貿然邁出這一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個神話來得燦爛,又如何能退得黯然?

  何況,吾名公會在ldm中仍舊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也許,他們今天在嘉年華上公布這個消息,確實會傷一些粉絲的心,可若他們今天缺席嘉年華,連一個正式的告別都沒有就悄然離場,也會傷另外一些粉絲的心。

  因此,官方決意,好聚好散,善始善終,在哪裡開始,就在哪裡結束,這也是給世人、給粉絲們的一個交代。這個夏天,還得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不計將來,且談當下,如果這是最後一個夏天,便不要留下任何遺憾,盡情狂歡。

  考慮到更實際的方面的話,那就是吾名戰隊那麼多周邊該賣還得賣……說好的簽售會沒有了,吾名粉當場暴動都有可能。

  官方展現氣度不難,難的是,吾名戰隊自己能不能挺住。

  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記者們可不會講究那麼多情懷,他們的尖牙利爪早已饑渴難耐,吾名稍有不慎,就會被這群垂涎三尺的猛獸撕得血肉模糊。

  「這是不是對吾名戰隊近期一直面臨的各種質疑的一個回答呢?對於那些質疑,你們是不是有自己的解釋?」又一個記者咄咄逼人地問道。

  這「質疑」指的到底是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吾名戰隊身陷的開掛風波中,雖然始終沒人拿出實錘,但這些負mian新聞對吾名戰隊的名聲和形象著實造成了很大影響,有人還說他們晚節不保。吾名一直沒有要自證的意思,沒想到一下子就劍鋒直指官方國際邀請賽。

  「我們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千里開口了。

  那個記者一怔。

  不解釋……?什麼意思?

  「我們只會以實力來證明自己。」千里說。

  「……」那個記者想了想,馬不停蹄地補上下一個問題,「絕地求生官方國際邀請賽確實是目前最高級別的賽事,你們認為自己能取得什麼樣的成績呢?」

  這其實等於是變相地問「你們認為能證明自己實力的標準是什麼」,要知道這種「以實力證明自己」的寬泛的諾言就是萬金油,多少被錘開掛的主播,包括那個ka戰隊都用過這一招,揚言要通過職業比賽來證明自己,可怎麼樣才算證明?進去渾水摸魚走走過場可忽悠不了群眾。

  千里看向台下,一時沒有說話。

  記者們以為他們被戳到軟肋了,不由目中一亮,像是看到獵物露怯了一般,全都蠢蠢欲動地隨時準備全力追擊,就怕著比競爭者晚了一步。

  可千里看的不是他們。

  千里看的,是吾名的粉絲團。

  「四年前,」千里緩緩道,「在第一屆ldm嘉年華上,我們吾名戰隊,對大家許下過一個承諾。」

  許多吾名粉聽到這句話時,心中都不由一揪。

  那個承諾,當時在場的人,絕不會忘記。

  「大家看好了,我們吾名之族,一定能給你們帶回來一個世界冠軍的獎盃!」

  這是那一天,千里的原話。

  那麼地意氣風發,那麼地心比天高。

  而粉絲們,也無條件地相信著他們。

  「這個承諾,我們至今還沒做到。」

  現場很安靜,很安靜。

  「我們也至今不敢忘記。」

  「我們的目標,由始至終,都只有一個。」

  這短短的間隔,仿佛過了一萬年。

  「世界冠軍。」

  安靜,無邊無際的安靜。

  「世界冠軍!!!干他丫的!!!」一道聲如洪鐘的怒吼響徹會場。

  是丁香之吻。

  追隨吾名這麼久,這個戰隊的命途一波三折、起起伏伏,有些時候,丁香之吻也有過想把千里拎出來狠揍一頓的衝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之深責之切吧。

  那股愛,從最初就傾注了進去,不知不覺地再也難以抽身了。他們這次的抉擇,丁香之吻也說不上完全滿意,但既事已至此,他不管外邊這群傻逼會怎麼想、怎麼看、怎麼說,他能做且該做的事只剩下了一件,那就是,堅定不移地支持下去。

  不如此,對不起他身為吾名粉絲團團長的職責。

  「世界冠軍!」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嚎叫。

  這嗓音……

  好些吾名粉回頭張望,紛紛訝異,沒錯,這聲音,是吾名戰隊的老成員之一——33!

  連台上的四人都驚訝了,他們不僅看到了33,還看到了33身旁的蚊子,他們……為了給四人一個驚喜,竟不聲不響地混進了這裡。

  在他們的帶動下,現場陸陸續續響起了各種吶喊聲和掌聲,千言萬語,一時都難以言說,唯有將心中之祝福不吝地送予他們。

  吾名破釜沉舟的氣勢著實震住了記者們,他們的話不躲不閃,磊落坦然,表態都表到這個份上了,大家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再者,這裡終究是ldm的主場,問太多有關其他遊戲的事也太不給官方面子了,在粉絲們的騷動中,記者們一個個偃旗息鼓了,這個採訪環節並沒有想像的那麼艱難。

  真正艱難的,還在後頭呢。

  ldm的記者是拿吾名沒有辦法了,可吾名敢當著全世界的面口出狂言,這個嘉年華結束後,他們的腳一踏入絕地求生的圈子,就得作好被洶湧襲來的口誅筆伐洗禮一番的準備。

  總之,採訪還算順利地結束了,隨後而來的就是周邊簽售會,八個戰隊的區域全都在瞬間被擠了個水泄不通,連剛剛發生大地震的吾名戰隊也不例外。

  這也正常,無咎和千里在吃雞的新粉老粉都不少,甚至一些純吃雞粉絲為了見他們一面,也特意追到了這個嘉年華上來,過往的恩怨情仇他們不懂那麼多,純粹地喜歡著他們而已。

  「加油啊。」很多粉絲走到他們面前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幾個字,這極其常見、極其普通的一句加油,平日裡隨處可見,可今天,對於他們,這句話,意義非凡。

  千里也以一種和以往不一樣的心情,鄭重地寫下每一個簽名,手有多累有多酸都不計較了,這兩天裡的每一刻,都要好好珍惜,好好記住。

  說起來,千里的簽名也是職業選手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別人好歹都會特意練個飛揚颯爽的簽名體,壓根看不出來具體是什麼字的那種,看著就有檔次,他就不,非要一筆一畫地寫出千里兩個字,寫得還特別丑,不止一次被粉絲說過寫出了幼兒園小朋友的感覺。

  事實是吾名粉也挺m的……天長日久,大家不僅習慣了這種丑,還覺得莫名帶感。

  不記得簽了多少個人後,又一個女孩走上前來,雙手捧著一份最豪華的周邊禮包,情緒看起來卻有點低落,千里抬頭看著她,那一瞬間,感受到了些什麼。

  千里簽完名後,她小心地接過,禮貌地點點頭,小聲道,「謝謝。」

  但她沒有挪步,身邊似是有一堵無形的圍牆,讓她無法離開。

  「你是想說什麼嗎?」千里問道。

  「……」

  「說吧。」

  不論是什麼,我都會聽著。

  她抬起目光,深呼吸一口氣,輕聲道,「聽到你們說要放棄ldm,我真的……挺失望的。」

  「我一直很喜歡你們,一直等著你們拿到世界冠軍,雖然你們轉去絕地求生的時候我就預感到了……但……我還是很傷心……」

  不等千里說話,她又慌張道,「對不起——我尊重你們的選擇,我也會繼續支持你們的……就是,我……」

  片刻,她放棄掙扎了,「不要理我,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正當她想轉身逃走時,千里叫住了她,「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

  她停下腳步。

  「還有,謝謝。」

  偶爾,回望走過的路,千里也會感慨,這嚴格來說不是他所幻想的人生,他原本的設想,大體就是,自己乃金光閃閃的人中龍鳳,必將一飛沖天直達雲霄,傲視眾生天下無敵,一來一去之中流傳千古……嗯,反正就是那麼回事。

  電競選手,是他自小的嚮往,世界冠軍,是他自小的夢,馬不停蹄地走到今天,他已當了四年的職業選手,很多東西都出乎意料。從前,他的夢一直很模糊,沒有太多的線條和輪廓,他沒想過會在那樣的機緣巧合下踏入這個領域,認識這些朋友,他知道這份事業不會容易,可他沒想過它的艱難原來是那樣一種滋味,他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去一點點成長,細細地品味過千種酸甜、萬般苦辣,一次次地淬鍊、一次次地蛻變,在這個過程中,夢想面前的迷霧逐漸被撥開,他越來越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樣,也越來越深切地領悟到,自己該怎麼做。

  光陰似箭,青春易逝,而今,他很明白,這四年……不,這二十四年的千里之行,走得不算完美,甚至,留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太多「本可以更好」之處。

  可至少,從開始到現在,每一步,他都在很認真地走。

  他也仍在努力。

  仍在期待明天。

  仍相信著,終有一天,他能做到。

  當簽售會終於結束時,吾名幾人簡直感到恍如隔世,還願意來排隊的粉絲,基本都還是支持他們的,只是多多少少會夾雜一絲失望之情,為了避免出現不和諧的場面,修羅和丁香之吻全程都繃緊了神經,一有點風吹草動就趕緊出來把火苗撲滅,因此,儘管中間也有幾個人言辭較為激烈,倒也沒讓氣氛演變得太糟糕,真心實意地期待他們在絕地求生闖出新的未來的粉絲也還是很多的。

  關於千里剛好今天生日這事,粉絲們都不知道,吾名戰隊對個人信息把控比較嚴格,四年來從不外泄,不然今天吾名的簽售會恐怕就要變成千里的大型收禮現場了,作為公眾人物,這種形象可不太好。

  此時已是晚上,後台里熙熙攘攘,亂七八糟,千里穿過重重人潮,冷不防地伸手勾上某人脖子,「嘿!」

  天狼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那張熟悉的臉,瞬間沒好氣,「幹嘛?」

  「好久不見啊狼崽!」千里笑嘻嘻道。

  「拿開你的爪子。」天狼說。

  千里收回手,目光一轉,正好看到逆鱗,「喲,逆鱗。」

  「怎麼了?」逆鱗就不跟他寒暄了,直接問道。

  「你們等會什麼安排啊?」千里一臉神秘。

  「吃飯。」逆鱗說。這不是廢話嗎?

  千里大咧咧地拍了拍天狼肩膀,「狼崽借我一晚上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