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吾心何安?

  第96章 吾心何安?

  陶鐵旋即又發現,山神廟裡豎起了神像。

  而且香火非常鼎盛,蠟燭、瓜果、香紙等供品一應俱全。

  這個細節對比,很能體現大庸天朝鄉民們極其樸素的神祇信仰理念。

  靈,我就信。

  不靈,我就不信。

  信了你,不保佑我,那還信什麼?

  不如自己或自己家人或自己鄉族奮力修行!

  搖頭微笑一番,陶鐵停下觀察和感慨,來到長安村那株村口的大榕樹,現出身形。

  然後緩步向村里走去,目標明確,直指安翁的家。

  天色漸晚,西邊有一些火燒似的晚霞。

  月亮已經出來了,缺了一絲,通體泛白,掛在天穹一旁。

  長安村這個時候本應炊煙裊裊,飯香四溢。

  然而現在卻沒多少動靜。

  幾乎整個長安村的人,都匯聚到了安翁家裡內外。

  屋裡站不下許多人,也不應該站太多人,搶了天光和空氣。

  村民們便自發地在安翁家的院子裡、院子外,站成一列列,安靜肅穆。

  不像在地里刨食的農民,更像是兵。

  安翁的兵。

  陶鐵的到來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但沒引起騷動。

  大部分村民們只是瞥了一眼這位前段時間來過村子裡做捉妖人任務的捉妖人,現在的留仙縣仙神司都巡查使。

  有些人連瞥都沒瞥一眼。

  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事,就是給安翁送行。

  旁的事,旁的時間再說。

  倒是長安村的里正迎了上來,低聲客氣說道:「陶先生,感謝您能來送安翁一程。安翁說,若是您不嫌棄他卑鄙的話,請您到房間裡說說話。」

  「嗯。」

  陶鐵淡淡應了聲,跟著里正走進安翁的房間。

  只一眼,陶鐵便看出,靠坐在床頭,鶴髮童顏,臉色紅潤,精神矍鑠的安翁,確實要死了。

  藥石無用,法術亦無用。

  安翁命數就是如此。

  恢復獵人打扮的杜伯站在安翁床頭前,見了陶鐵進來,連忙就要喊上一聲「老爺」。

  陶鐵提前擺了下左手,示意杜伯無需在此時此地多禮,自己坐到床邊方凳上,和氣說道:「安翁,你想見我,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嗎?」

  安翁坦然回道:「陶先生,冒昧請您進來,是想問您一個問題。」

  「您請問。」

  陶鐵微微頷首。

  安翁問道:「陶先生,我聽聞了您在六合連環塢午未寨對那和尚說的話,對那些水匪做的事,似乎您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語很是反感,甚至厭棄。我想知道,是不是在您看來,做過錯事、惡事的人,哪怕悔過自新,也沒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陶鐵正色說道:「我從來不曾這麼想過。」

  旗幟鮮明地表達過立場,陶鐵詳細展開:

  「我認為,一個人如果做下了錯事、惡事,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都應該受到懲罰。

  或是律法,或是道德,或是人心,皆可。

  當真悔過自新,想要重新做人,最好不過。

  因為世上從此便少了一個惡人、走錯路的人,多了一個好人、走正道的人。

  我厭棄的,從來只是『成佛』之說,以及……」

  陶鐵頓了一下,加重語氣強調:

  「以及那些被佛門度化的惡人,只需虔心禮佛,就能消去罪孽的便宜!倘若有被那些惡人弄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前去尋仇,佛門還要拼死保護惡人,乃至反過來指責受害者,甚至將受害者視為魔頭予以打殺的無恥行徑!」

  安翁聽了陶鐵的話,若有所思,然後問道:「所以在陶先生看來,惡就是惡,善就是善,沒有什麼有心無心的分別,也沒有什麼善惡相抵的說法。不管做了多少善事,都掩蓋不了為惡的事實。」

  陶鐵點頭,繼而說道:

  「在我看來,一個好人做了一輩子好事、善事,臨了做了一件錯事、惡事,不應擴大化、污名化,也不能不了了之。

  該怎樣,就怎樣,按律法、按道德,施以懲罰即可。

  同理,一個惡人做了一件、數件乃至很多件錯事、惡事,某一天幡然醒悟,開始行善積德,也不能行遮蔽之舉,以他現在是個好人之語,掩蓋先前的過錯,逃避應有的懲罰。」

  安翁也點頭:「多謝陶先生願意與我說這些。」

  「不客氣。」

  陶鐵應了聲,起身給剛剛到來的留仙縣城隍陰司陰差讓位。

  喻鐔道人的神像都在被拆除,證明祂已被褫奪了八仙鄉土地公神位。

  在新任土地公到任之前,八仙鄉土地陰司無法妥善運轉,所擁職權自然要被留仙縣城隍陰司臨時替代。

  「見過都巡查使。」

  陰差很有禮貌,先向陶鐵見禮問候,方才來到安翁身前,給出提醒,「你還有一點陽壽,有什麼遺言,就抓緊時間說吧。」

  「多謝陰差。」

  安翁道了聲謝,把目光看向最近選出來的里正,「我死之後,勿要厚葬,屍骨燒成灰,撒在村口大榕樹下。」

  「是,安翁。」

  里正眼神有些悲戚,聲音仍是沉穩。

  安翁看向杜伯:「伱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後來我去從軍,在北疆戍邊二十幾年,待我回來,你已錯失了好些發展。好在你命中有此緣法,人至暮年,仍有修行契機。一定要好好抓住,緊緊抓住,勿要辜負。」

  說話間,安翁的紅潤臉色迅速慘白下去,精神萎靡。

  這是迴光返照時間已過,大限來了。

  安翁強行提了一口氣:「習武修行需要資糧,我死以後,名下田地做村裡的公田,房屋做學堂,規章都已經定下,那些浮財就全部與你了,望你好好習武,將來庇護鄉族。」

  說完這句話,安翁仰頭看向屋頂,眼神渙散,嘴唇哆嗦了幾下,臉上浮現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人生到死幾十年,以為活了明白,其實不明白。錯,就是錯了!對不起!」

  話音落下,人已斷氣。

  陰差探出手中的拘魂鏈,把安翁的魂拘了,向陶鐵一禮,馬上離去。

  杜伯低頭悲戚。

  早有心理準備的里正到屋外喊人進來,給安翁擦洗身體,換上壽衣。

  陶鐵作為外人,此時就不合適在場了,便走出屋子,走出長安村,心血來潮向八仙山里走去。

  進山沒多久,便有微風吹來。

  循著風,陶鐵來到杜伯帶他來過一次的大青石所在。

  身著青色為主、金色點綴神袍的八仙山山神站在大青石上面,背對陶鐵,聲音輕柔,語氣淡漠:「安長順當年就是在這裡殺的人,四個。」

  陶鐵靜靜聽著。

  「那年下了很久的雨,西南三州糧食歉收,天朝想要賑濟,賑災糧卻始終難以運到。

  後來貶黜了幾個官,殺了幾個神,又殺了一些人,才把糧食送進來。

  但是在糧食運進來之前,就有很多人餓著肚子了。

  人的肚子一旦餓久了,就容易起壞心思。

  這些人有點力量但不多,不敢衝撞官府,也不能搶了大家族,就把視線放在了鄉野小民身上。

  那段不長的時間,西南三州到處都有人作亂。

  留仙縣也是如此,八仙鄉更不例外。

  有四個人拿著刀闖進了長安村,把村子裡有點武力的人都打趴下以後,索要糧食。

  安長順那時候挺年輕的,腦子也靈活,使了些心眼,把四人誆騙到這裡,又給他們喝了些摻了藥的水,蒙翻了四人。

  然後手起刀落,一刀一個,血濺青石。

  埋了屍以後才發現,這四個不殺人、沒什麼防備心的劫匪,竟然是在給一群無依無靠的孤兒搶糧食。

  安長順那時很年輕。

  從律法上講,他殺了四人,沒有過錯,只會立功。

  但他自己心裡無法接受自己錯殺好人,認為自己做了錯事。

  其實,大家都只是想活下去,哪有什麼對與錯。」

  八仙山山神講完一段往事,回身看向陶鐵:「你覺得呢,陶先生?」

  陶鐵沉默一瞬,然後反問:「山神喊我來,只是為了說這件事的嗎?」

  山神說道:「還請陶先生替我先解惑。」

  陶鐵回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雙方都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山神微笑:「陶先生這是在避而不談,不想說嗎?」

  「不是。」

  陶鐵搖頭,認真說道,「只是我對此事並不清楚全貌,只聽了山神一家之言,怎敢妄下判斷?」

  「原來如此。」

  山神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話鋒一轉,說起正事,「我請陶先生來,是想煩請陶先生去一趟留仙縣城隍陰司,給安長順做個保舉,讓他的魂不要那麼早入了鬼籍。」

  陶鐵瞬間明白山神想做什麼,只是疑惑:「為何是我?」

  山神也不隱瞞,直接回道:「因為陶先生的老師是劍仙,也因為柯城隍還欠著陶先生一些人情。」

  陶鐵再問:「我為何要這般做?我與安長順並無瓜葛,更非姻親,哪怕以公權行私事,也沒理由做這些。」

  山神抬手,攝來一物:「我想與陶先生做個交易。只要陶先生答應我的請求,我便把此物交予陶先生。」

  陶鐵抬眼看去。

  山神手上拿著的一截巴掌寬厚、三尺多長的千年雷擊棗木。

  此等靈材,不管是用來做符印,還是用來煉法劍,都是頂頂好的。

  【萬物通曉】觸發。

  只一眼,陶鐵便知道了這截千年雷擊棗木的品階,竟然達到了地階上品。

  實屬不可多得的寶物。

  然而無功不受祿。

  就算陶鐵答應去留仙縣城隍陰司保舉安翁,所做之事也配不上這份報酬。

  於是陶鐵說道:「山神出手大方,但恕我不敢接受,太貴重了。」

  山神對此並不意外,平靜說道:「嚴格意義上算起來,八仙山乃是大東山余脈,如今大東山山神之位空懸。若是天朝不肯放歸府君,或者對府君另有安排,我便有資格參與大東山山神之位的角逐。所以,這截棗木,是兩樁交易。」

  「哪兩樁?」

  「一樁就是請陶先生去留仙縣城隍陰司保舉安長順;

  另一樁,則是請陶先生在有足夠能力,且機會合適的時候,助我一把。

  當然,我知道事涉大東山山神之位,這截棗木分量遠遠不足,所以只算定金,屆時另有重謝。」

  聽完山神的話,陶鐵思考了一段時間。

  山神安靜等待著。

  最後,陶鐵點頭:「好,我答應了。」

  山神立即將千年雷擊棗木送到陶鐵手上。

  陶鐵收了棗木,然後取出通訊終端,調出一份人神契約模板,當場做好一些修改,拿給山神看。

  山神淡淡說道:「我信陶先生,無需定契。」

  陶鐵堅持:「人無信不立,還是定個契約,對彼此都好。」

  「如此說的話……」

  山神思忖了一下,答應下來,「那就定吧。」

  說完,山神便在陶鐵修改好的契約上打下祂的印記。

  陶鐵亦如此。

  契約一式四份。

  陶鐵一份,山神一份,天地一份,天朝有司留檔一份。

  定好契約後,陶鐵和山神都要如實履行契約上的內容。

  天地見證,天朝監督。

  若有違背,天地、天朝皆會施罰。

  約束力很高。

  收好棗木和通訊終端,陶鐵拱手:「興起而來,興盡而歸,告辭,有緣再會。」

  撂下這句話,陶鐵大踏步下山,頭也不回。

  出了山腳便化作一縷清風,往縣城而去。

  不多時,到了城門口,按規矩過安檢進城,直奔城隍陰司。

  一番通報過後,陶鐵在陰司中見到了城隍柯猶遒。

  見禮問候了,陶鐵開門見山:「不瞞柯城隍,在下此來,是受八仙山山神之託,由我出面,給安長順做個保舉,請柯城隍允許安長順之魂多留幾日,暫不入鬼籍。」

  「哦?」

  柯城隍聞言撫了撫須,旋即笑道,「看來柯某要多一同僚了啊。」

  說著,柯城隍臉上笑意更甚:「這等小事,何需勞煩陶道友親自跑一趟,傳音與我便是了。」

  陶鐵避不接話,只是作揖一拜:「多謝柯城隍成全。」

  「哈哈,好說,陶道友客氣了,太客氣了。」

  柯城隍連忙上前,虛扶起真的拜了下去的陶鐵,然後略過這個話題,轉而稍有些突兀問道,

  「不知陶道友有沒有聽說,喻寇仲、喻著父子今早向柳都管自首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