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太太鬧得這一場讓整個縣衙後院都蒙上了一層陰影,大家不論說話還是做事都小心翼翼,不敢高聲喧譁,好像聲音稍微大一點能驚動了誰似的。
陳老太太自這次再次犯病,之後一直昏昏沉沉的,醒了也迷迷糊糊,不大清醒。哪怕金柱陪伴在側,也不能讓她恢復。
為了防止再次出現意外,陳三寶對侍疾的人選進行了嚴格的規定,除了董氏外又把羅氏和周氏給調了過來,三個人輪流值守,家裡人每房一組,兒子兒媳兩個人一起伺候,這樣屋裡時刻能保持至少兩個人在,諒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做手腳。
國事家事事事煩憂,陳三寶這些天每天不是焦急的等著京城的來信,就是處理大小作坊買賣的事,在家也顧不上孩子,只是和蘭花待在老太太房裡伺候,有時候金柱看他累,便會主動過來幫忙,讓他得以回屋休息一會。
「謝家除了上次那封信外,這麼多天都沒有音,可見京城的形勢不太樂觀啊。」
康忱這些天也是輾轉反側愁容滿面,形勢不明,消息不通,縱然他有千般智慧也看不透這之後的走向。
「三寶,如果令尊暫時無事,我建議這邊暫時託付給宗禹,你我先行回京。畢竟在那裡如果有什麼變化我們也能第一時間得知,總比現在兩眼一抹黑的好。」
陳三寶何嘗不想現在就去京城看看,可是陳老太太現在這般情況,又能走的開。
只見他搖了搖頭,沉聲道:「現在還不行,我娘前幾天剛又發病,這個時候我確實走不開。」
康先生聽罷,也只能無奈嘆了口氣,垂手坐在椅子上深思起來。
在陳三寶和康先生千呼萬喚中,有一支謝家商隊終於突破重重阻攔從京城出發到了明水。
「京城大亂,陛下已經親自欽點鎮國公為征遠將軍,就要帶領若干御林軍前往西南,準備接收群龍無首的黑旗軍。」
「我出發的時候,朝中有好幾個八王爺一派的官員已經被拿下獄了,但好在八王爺一黨力保,還沒被抄家,只是暫時暫時關押。我家家主說了,這幾人能第一時間下馬,本也不是什麼乾淨人。」
這次謝乘風沒給陳三寶寫信,只是讓這商隊帶頭的給陳三寶捎的口信。
這是個新人,陳三寶以前從沒見過,以前在謝家應該也是邊緣化人物。此時這個叫謝寧的中年漢子說了兩句話便開始咕咚咕咚往嘴裡狂灌茶水,像是一路走來渴極了。
情況也確實是這樣,謝寧這次也不是以謝家的商隊出發的,而是喬裝打扮成了一支散商隊,運的貨物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帶著三五個人,這才一路矇混過關,日夜兼程的往北方承天省送信而來。
「家主和二少爺現在都被監視著,別說給您送信了, 現在連院門都不大能出來。京城裡所有謝家的商鋪現在都關了,不僅商鋪,有好多人家現在都大門緊閉,加強防備,生怕有什麼變動再受波折。」
「我這是出來的早,要是再晚兩天估計也來不了,陛下懷疑八王爺偷偷回了京,正挨家挨戶的搜查呢。」
「大人,我們二少爺的意思是勸你儘快蟄伏,先把作坊之類的全部停工,換成現銀先轉運出去,估計過不了幾天朝廷就要來人接手了。」
陳三寶聽聞大驚失色,萬萬沒想到形勢已經發展的如此之快了。
「朝廷對北地垂涎已久,如果八王爺再不回來,朝廷說不準就會對北地三省插手,那時候這裡大換血也說不準了。三寶,謝家小兄弟說的對,現在把所有能賣錢的全都換了賣錢,萬萬不可把錢留給後來者。」
就算康忱不說,陳三寶也想到了,安撫好了謝家小哥後,陳三寶再次把各個作坊的負責人叫了過來,吩咐下去讓所有作坊全部停工,現在能變賣的全部變賣。
說完作坊的事,陳三寶和康忱把這段時間收到的消息和幾人全部和盤托出,這個時候他再也沒了隱瞞的必要。
「你們都知道,我和八王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八王爺無故失蹤,我這明水縣令能不能保住還是兩說。」
想把北地幾省全部大小官員都替換一遍那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之前目標太大,和武玄灃關係又早就公之於眾,他的地位不保則是板上釘釘了。
但下面這些人只是聽喝辦事,所以劉開章等人倒不太能受到波及。陳三寶希望在自己走之前能把眾人安排好,也應該讓他們了解實情。
「大人,咱們明水這麼偏僻,也不是什麼交通要塞,也就有幾個作坊還值點錢,哪有什麼值得別人惦記的地方,您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了?」
劉開章一直待在明水,眼界便沒那麼寬,始終覺得朝廷現在亂成這樣,怎麼可能顧得上一個小小的明水。
陳三寶也希望朝廷顧不上自己,畢竟他再如何是八王爺一脈的也就是個小小的縣令。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自己必須做好一切準備才能萬無一失。
「宗禹,開章,很多工人的生活一定會受到影響,你們一定要做好安撫,如果看到實在過不下去的,可適當的給予幫助。」
「不論誰來,你們千萬記得學堂一定要堅持開下去。我會在安瀾府的開通商號存一部分銀子,如果新來的縣令不再給學堂撥款,你們兩和穆夫子三個人可以執這塊令牌去取,用以支持學堂繼續運行。」
陳三寶把自己製作的三塊木質令牌遞了過去,穆夫子還在學堂,便暫時沒給他。
「還有縣衙的飯堂,裡面很多沒有生活來源的退伍傷兵在那裡吃飯,這個也不能關停。如果形勢明朗了慢慢就好了,如果不好……」
這也是我能為明水做的最後的事了。
在座的所有人之前只是隱隱約約知道朝廷有大事發生,但沒想到事情已經壞到這種程度。一聽之下無不驚駭。
這些年大家跟著陳三寶,各個在自己的領域裡做出了不少成績,看著明水慢慢富裕好了起來,自己的錢包慢慢鼓了起來,誰的心是石頭做的?誰能不感激陳三寶?
大家看著陳三寶哪怕大禍臨頭,還面面俱到的安排著學堂和飯堂,心下戚戚,很想說點什麼做點什麼。
「三寶,如果朝廷真的會拿明水開刀,你會如何?」宗禹沒有叫大人,而是叫了他的名字。
「這幾天我會先安頓好家人,然後靜等消息。如果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最好,真有的話,明水就靠你們了。」
所有人都聽出了陳三寶話里的決絕,一顆心不禁提了上來。
回到後衙,陳三寶又把所有家裡人召集到了一起,把打聽到的消息都說了。
「現在咱娘這樣,實在不適合挪動,我會和咱娘留下來,大哥,金柱,你們帶著家裡人都先走,我會讓徐百戶組織人手一路護送。你們先回京城看看局勢,不行就去雙河。」
自古成王敗寇,玩政治的就沒有心慈手軟的,誅九族誅十族自古就不少,就他們家這幾顆腦袋夠人家砍得麼?
蘭花等人一直被蒙在鼓裡,乍一聽俱驚駭不已,郭氏以前在京城也算見過世面,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多少原來煊赫一時的世家大族頃刻間灰飛煙滅抄家滅族的。
以前圈養在內宅里的高貴嬌小姐們淪為階下囚,或變成官妓,或被發賣,惶惶如喪家之犬,誰都能羞辱一番,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想到這裡,郭氏臉色發白,搖搖欲墜。
此時的她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手裡緊緊抱著兒子,鑫哥兒吃痛,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本來便壓抑的屋子頓時充滿了孩子的哭鬧聲,平添了一股悲喪色彩。
「三叔,讓大爺帶著娘她們走吧,我身上有功夫,又是男兒,以後真有什麼事了也能保護你。」
陳三寶搖搖頭,「你是家裡唯一會功夫的,你娘他們都是女眷,你不陪著護著,守在我身邊做什麼?你大爺就一個人難免有疏漏,還要你陪在身邊多幫襯。」
金柱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最後還是沉默了。
三叔說的對,這個時候他應該陪在娘幾個人身邊,她們比三叔更需要他的保護。
「金柱,你長大了,要擔負起家裡的重任,弟弟妹妹們小的小弱的弱,你是長兄,一定要保護好她們。」
「大哥,你們先行回京,回去之後馬上聯繫謝家,實在找不到謝家人,就去找郭小城,如果都沒有音信,看形勢而動。咱娘這有我呢,你們放心吧。」
陳大寶十分不贊同這個時候離開,三弟處於危險中,老娘這時候又病弱,他作為長子,又如何能走開。
「三弟,就讓金柱帶著你大嫂她們先走吧,沒有老娘都病成這樣,兒子還先跑了的。」
「大哥……」
「你什麼都別說了,三弟,以前家裡都聽你的,因為你確實有能力,但是這次情況不一樣,不論你說什麼,大哥都不會離開的。我是娘的長子,不論發生什麼情況我都不會離開的。」
陳三寶很少很少能在陳大寶的眼睛裡看到如此堅毅的神色,一時間怔楞住了,竟不知該如何回復。
郭氏看到陳大寶如此神色,不禁又氣又急,幾度張嘴要阻止,看了看上首的陳三寶,又選擇了閉嘴。
就這樣,圍繞著縣衙的前院和後院都忙碌了起來,陳三寶怕遲則生變,讓金柱一行人輕裝簡行,其他東西都少帶,身上除了部分碎銀供日常使用外,其餘全變成銀票。
女眷們除了必須的衣物,其餘統統不帶,隊伍里像狗蛋、秀兒,彬哥兒、招娣、二丫這樣半大不大的都還好說,畢竟不用伺候屎尿,但還有鑫兒這樣還不到一歲的孩子,來雨、盼兒、展顏也都不大。
雖然有一大堆護衛在,但畢竟不是自家的男人,而隊伍里除了金柱這個半大的娃子外,竟全是女眷和孩子。
別說金柱不託底,就是陳三寶也憂心匆匆。他又多次勸阻陳大寶,讓他跟著大部隊一起走,和金柱一起分擔一下,奈何都被陳大寶拒絕了。
明水縣所有作坊已經全部停工,原來庫存的貨也都經由劉興元低價出售周邊府縣,讓資金快速回流。
一時間原來每天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工業園區變得寂靜無聲,從掌事到普通工人全部無事可做待業在家。
陳三寶讓許百戶挑選了一批還有功夫在身的,戰鬥力比較高的工人組成了一支隊伍,奉他之命護送蘭花等人一路回京。
正當所有工作準備就緒,第二天就準備啟程出發時,當天晚上戌時陳老太太突然再次犯病,陳三寶連忙派人將魯大夫請了過來,扎針餵藥這套流程都走了一遍。
然而這次,這個歷經風霜的彪悍老太太再也沒醒過來……
魯大夫慢慢把針收了起來,看了看滿臉悲戚的陳家人,張了張嘴,又深深的嘆了口氣,最終什麼也沒說,到底帶著徒弟走了出去。
外人已經走了,屋裡人都是自家人,女眷們由原來的悲悲戚戚掉淚珠也開始嚎哭起來。尤其是小趙氏,呼天搶地聲淚俱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聞者傷心。
陳三寶看得出來,小趙氏是真的傷心,陳老太太以前和她確實有齷齪,但兩人始終是親姑侄外加婆媳,這些年二人也一直在一起,老太太后來有錢了對她也不再苛刻,這人突然沒了,她理應是最難受的。
「娘,娘,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二寶走了,你也走了,我,我帶著一堆孩子,可怎麼活啊……」
幾個孩子都大了,也都知道了什麼叫死亡,看到大人悲悲切切,也俱嗚嗚痛哭。
「娘啊,娘,你醒醒啊,你還沒和兒子再說幾句話呢……」
陳大寶嘶聲力歇的趴在陳老太太的炕沿邊哭嚎著,那聲音嘶聲裂肺,像是老舊的風箱被風一吹,發出的嘎吱聲,讓人聽了不僅心裡難受,耳朵也難受的緊。
陳三寶坐在陳老太太身邊,握著他娘的手,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陳老太太已經陸陸續續病了快兩年了,自從他因為陳二寶的事情和她置氣,兩個人再也沒了之前的融洽,雖然不至於針鋒相對,但說話時總是暗藏玄機,不注意的時候就會被對方的話扎一針刺一下。
陳三寶被扎的次數多了,也知道疼,有時候藉口前衙有事要忙就會好久不去她屋子。
本以為他們還有好久的時間慢慢消化,讓時間磨平兩個人的裂痕,卻沒想到子欲養而親不待……
此時的陳老太太靜靜的躺在被褥上,這兩年病痛的折磨讓她整個人再也沒了之前的壯實,此時的她瘦的只剩下一副骨頭,沒了以往的盛氣凌人和潑辣蠻橫。也沒有了風光時的趾高氣昂小人得志。
這個老太太吃了半輩子的苦,老了老了享了幾天福,大兒子不在身邊,二兒子失蹤不知去向,三兒子又和她離了心。
陳三寶想到自己之前和陳老太太的置氣,只覺得無聊又幼稚,想到之前他娘對他的好,心如刀絞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