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 103 章

  陶淮南漸漸不太敢躺在床上,多數時候他只是坐著,或者蜷縮著側躺。因為在聽不到的時間內,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躺在棺材裡。

  被封在一個只有自己的密閉空間內,深埋在地下。

  聽不見的時候,陶淮南渴望睡眠,期待著睡醒就能聽見;可在能聽見時,他又最怕困,怕一覺睡過去,醒了就又沉下去了,所以恐懼睡眠,想把清醒的時間留得儘量長。

  家裡的氣氛被他壓得很重,所有人都不怎麼說話了。陶淮南知道哥哥們都拿他沒有辦法,很擔心,卻又不敢逼他。陶淮南自己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聽不見的時間越來越長,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短。

  小哥已經被他氣得不說話了,陶淮南很想抱抱他。

  有時候陶淮南甚至想不管不顧地把一切都說了,把這些害怕和絕望分給哥哥們,轉移給他們,那樣就會有人一直牽他的手,抱著他。

  遲騁把他從床里拖出去要帶他去醫院時,陶淮南害怕到極致了。這麼多天的壓抑和恐懼突然有了個發泄口,他開始嘶吼尖叫,抱著遲騁尖銳地哭。

  人真的很複雜,他在哭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向遲騁傳遞什麼,內心深處有一點醜陋的渴望,期待著自己在哪個瞬間扛不住了,把這些都告訴小哥。這種念頭在清醒時是絕對不會有的,只有在崩潰時在意識里冒出一點頭,又很快被陶淮南壓了下去。

  遲騁抱著他拍哄,親他,叫了聲「寶寶」,掀開衣服親親他的肚子。

  小哥真的太好了。陶淮南腦子裡飛速過著這麼多年,遲騁一天一天把他帶大到今天。他要什么小哥都給,表面上好像脾氣很大,實際上從來都拿他沒辦法。

  陶淮南手放在遲騁的脖子邊,貼著他脈搏的位置,感受著手掌下面有力的搏動。

  在陶淮南短短的一生里,遲騁陪了他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時間。視線定在一個虛空的點,陶淮南叫了兩聲「小哥」,他把這兩聲「小哥」叫得模糊,像是含在嘴裡捨不得放。

  「你走吧。」陶淮南說。

  小哥確實走了。

  那個夏天陶淮南把他們兩個從根上生生撕裂,聯結處鮮血橫流血肉模糊,哪一邊都是抽筋剝骨的疼。

  那時候的陶淮南是真的希望遲騁遠走,也是真的希望他永遠別再遇上下一個陶淮南。因為陶淮南的存在就是為了讓親人難過,所有他愛的人,總要因為他而痛苦。

  他就不該活著。

  外面又下了雪,沙沙的小聲音持續地從外面傳過來,陶淮南側著耳朵聽了會兒,從前會覺得煩,現在只覺得任何聲音都美。

  從那年開始,陶淮南什麼聲音都不怕了。震耳的雷聲,突如其來的鳴笛,無論多刺耳突兀的聲音陶淮南都不害怕。能聽見就是幸運的,所有聲音都是命運給的饋贈,這些都很好。

  小哥把他送了回來,又回了北京。

  十一點時陶淮南給遲騁發了消息,問他上車了沒有。

  遲騁回了他一個:嗯。

  耳機里又在放著那年的錄音,陶淮南到後來每一次聽不見的時候手機都開著錄音,這樣就能在恢復聽力的時候知道別人說了什麼。

  那一條錄音陶淮南最初沒有聽見,短短的一句話夾在幾個小時的音頻里。那是他第一次被哥哥強迫著帶去醫院的那天,回來遲騁躺在他們的床上,陶淮南沉默著縮在床角,兩個人詭異又平和地共度了一夜。

  他們都沒睡著,可陶淮南卻沒有聽見那時遲騁曾經向他發出過挽留的信號。

  第一次聽見是在遲騁走後的一周多,陶淮南戴著耳機,坐在遲騁學習的椅子上,背靠著桌沿。耳朵里突然想起遲騁聲音的時候,陶淮南甚至沒反應過來,等到那句話聽完,陶淮南久久地坐在那兒,發著呆,像一攤沒有氣息的骨頭。

  短短的一條音頻,陶淮南聽了五年還覺得不夠。

  下午在老房子睡了沉沉的一覺,這一晚註定失眠。睡不著的時候他一直在聽遲騁的疼,天亮之前,他又發消息給遲騁:「小哥到了嗎?」

  遲騁沒回,應該已經下車了。

  北京比他們這邊暖和點,沒有這麼冷。

  昨天約好了要跟潘小卓見面,陶淮南天亮後才睡了會兒,下午有節課,上完課才打了車去潘小卓那邊的校區。

  「你眼睛咋這麼腫?」潘小卓一看見他就問,「你幹啥了?」

  陶淮南說:「有點發炎了,沒事兒。」

  潘小卓哈哈笑著,說他:「我看是你小哥走了你偷偷哭。」

  陶淮南失笑:「埋枕頭裡痛哭流涕啊?我就得那樣!」

  「你可不就得那樣!」潘小卓看起來可高興了,還給陶淮南買了杯奶茶喝,自己沒買。

  小眼鏡最近攢錢呢,孩子本來就不富裕,那點獎學金都得省著花。

  陶淮南問他:「攢錢要幹什麼?」

  潘小卓說:「買點兒東西。」

  「啥東西?」陶淮南以為他需要用啥東西了,手機電腦之類的,他可以給買一個就當聖誕禮物了。

  潘小卓神秘地笑笑,說:「不告訴你。」

  「總整小秘密,」陶淮南咬著奶茶裡面的珍珠,「我啥都告訴你,你淨能跟我整秘密。」

  「這句太土了!」潘小卓被他給土著了,嫌棄地趴在桌上,戴眼鏡就是不方便,每次趴下都把眼鏡支起來。

  潘小卓把眼睛摘下來放在一邊,眯著看不清的眼睛,模模糊糊地趴在小圓桌上。陶淮南摸到他的眼睛,在桌上敲了敲。

  「季楠找你了沒,他說下周回來。」

  陶淮南眨眨眼:「楠哥?」

  潘小卓「啊」了聲:「他說要給你打電話。」

  「你倆有聯繫?」陶淮南還挺驚訝,在他印象里這倆人不該有太多交集。

  潘小卓沒直接答,吭吭哧哧又趴了下去。

  陶淮南腦筋一轉,試探著問:「他回來你倆見面?」

  潘小卓馬上坐直了說:「我見他幹什麼!」

  「就問問,」陶淮南把眼鏡還他,笑道,「吃飯我叫你。」

  潘小卓趕緊搖頭:「我不去。」

  陶淮南確實有事兒不瞞他,潘小卓是他最親近的朋友,知道他的所有秘密。

  潘小卓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陶淮南說:「我在想辦法了。」

  「你能有啥辦法,你小哥在北京呢。」

  「沒有不也得想麼,」陶淮南倒是很積極,今天一早起來就很有勁頭,「總不能幹等著。」

  遲騁說得讓他過勁兒,要不他就一直擰著。他這其實就是已經給陶淮南指了條路,小哥還是心軟。哪怕他說出了老房子就不認了,可說過就是說過了,他親口說過的在意,這讓陶淮南不管怎麼追他都有立場。

  不過小哥還是高冷的,不怎麼回消息,跟他這次回來之前差不多。

  之前發消息陶淮南都有點虛,摸不準定位,也不知道話怎麼說才不過格。

  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有底了。

  「遲哥,手機響。」遲騁洗澡出來,郭一鳴跟他說。

  遲騁頭髮還沒擦,邊一隻手撥拉著毛巾,一邊拿了件睡覺穿的t恤:「電話?」

  「微信。」郭一鳴說,「響好幾聲了。」

  遲騁擦完頭髮穿好衣服才打開手機,微信上毛桃右上角又有紅點了。

  —小哥?

  —下雪了給你看看。

  下面還發了兩張照片,路燈底下雪花飛飛揚揚的,照片照得稀碎,雪花都糊成一片。鏡頭應該是落雪擋住了,模模糊糊的。

  緊接著又發:照上了沒?能看見雪花嗎?

  遲騁把手機往旁邊一放,郭一鳴問:「淮南啊?」

  遲騁看向他,眉毛半挑起來,那表情還怪帥的。

  郭一鳴說:「我聽凡果說的,他倆經常聊。」

  「他倆能聊點啥。」遲騁說。

  「不知道,果兒反正跟誰都能聊,那嘴嘚嘚嘚的。」郭一鳴笑了聲說,「有天我聽他說淮南給他發紅包了,可不讓他幹啥,你小心點吧,他可能折騰。」

  遲騁剛撂下的眉毛又挑了起來,隨手把毛巾搭在旁邊,說:「能折騰出什麼來。」

  「不好說,」郭一鳴還是笑,「誰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有點擦黑著,宿舍門就敲響了。

  郭一鳴正好起來去洗手間,順手把門開了。凡果穿著羽絨服帶著滑雪帽,拎著一大兜早餐進來了,往遲騁桌上一放,說:「牛街的包子和丸子,可千萬讓遲哥好好吃啊!你盯著他吃!」

  郭一鳴都愣了:「大清早上牛街了?」

  「啊,你的那份我也帶了,你蹭遲哥一起吃吧。」凡果給遲騁桌子拍了張照片,手機揣起來要走。

  遲騁被他整醒了,側身從上面看他,問:「幹什麼?」

  「早上好啊他小哥,」凡果蹦了兩下,往上竄了竄說:「沒事兒就回回人南南消息!哪個當哥的像你這麼高冷啊!」

  遲騁剛睜眼,眼睛能瞪出老大個雙眼皮,看著老凶了。他朝下看過來,凡果倒也有點怕他,說:「給你買了早餐等會兒記得吃!」

  遲騁懶得理他,也沒睡醒,翻身背對著轉了過去。

  凡果開門走了,郭一鳴也打算再回去睡會兒,上了床問遲騁:「我是不說了他能折騰?」

  「閒的。」遲騁裹著被子說了句。

  「他收錢辦事兒,我估計接下來到你回家前,果兒能給你伺候明明白白的。」郭一鳴說話時都忍不住笑,遲哥要天天被凡果這麼折騰早晚要發火。

  這事還真不賴陶淮南,人就只讓凡果平時儘可能地照看一下小哥,比如幫他帶個早餐買個水什麼的。是凡果自己發散了,收了紅包倒是自覺,天天圍著遲騁噓寒問暖,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給送手邊來。

  有天小哥終於忍不住了,暴躁地讓郭一鳴把凡果拎走,掏出手機解了鎖,給毛桃發了一條。

  —你是不有錢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