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章
第二日天剛亮,謝冉就蹲在流雲軒的花圃里忙著擺弄花草。
「哦?
丞相居然對武陵王下了這樣的狠手?」
他的模樣看起來心不在焉,話里卻有著濃濃的興味。
光福跟在他身後好幾次想幫忙,都被他擋了回去。
「丞相現在人在哪兒?」
「回公子,人在大司馬府。」
謝冉手一頓,抬頭看了看剛剛微白的天空:「這麼早就去了?」
「不是,丞相昨晚就去了,一夜未歸。」
謝冉臉色微沉,手下損壞了一株名貴的西府海棠。
可待他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生了氣,乾脆將整個花圃都給毀了。
光福嚇得半天不敢作聲,公子如今一牽扯到丞相的事怎麼脾氣如此陰晴不定,既然這樣,何必還讓他匯報丞相的行動啊。
他忽然想起還有一事沒有稟報,又瑟縮著身子道:「丞相最近身子似不太好,一直在服藥。
可惜鍾大夫我接近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謝冉陡然一怔,怒火煙消雲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段時間了。」
他沒再說話,盯著一地殘枝敗葉,揪緊衣擺,眼神不定。
謝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環境裡,仔細看過才發現是衛屹之的房間。
她真是越來越受不住累了,居然後來就這樣在衛屹之身邊睡了一夜。
衛屹之不在身邊,她連忙起身整裝,匆匆走出屏風,卻見他散發未束,披著松松的袍子背對著她站在木架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地圖,也不知維持這姿勢多久了。
謝殊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側臉,勸道:「你有疾在身,暫時還是不要操勞了。」
衛屹之牽了她垂在身側的手,眼睛仍舊盯著地圖:「剛才收到前線情報,因為我設計誘殺了石狄和拓跋康,秦帝震怒,已經決定御駕親征。」
謝殊伸手撫著衣擺上的褶皺,毫不意外:「這是意料中的事,重要戰事他都習慣親力親為。」
衛屹之的手指划過長江:「我一路直退回來,沒有動用周圍各郡兵力支援,秦國雖然兵強馬壯,想要強攻奪取這些地方也有難度。
只要拖住他們,逼著他們順著巴東郡一直推進到荊州境內,為了進入晉國腹地,他們最後必然會在長江北岸集結。」
「有道理,長江是天險,他們既然一路連奪二郡,有機會往大晉腹地深入,必然不會放過。
所以你覺得他們接下來會用……」
「水戰。」
衛屹之與昨日判若兩人,又成了那個指揮若定的武陵王:「北方人不善水性,可要長驅直入晉國腹地,卻必須要過了長江,若想一舉摧垮他們,水戰是最好的方式。」
謝殊面露欣喜,身子一轉正對著他,攀住他雙臂:「世家中人或急著自保,或只圖眼前利益,有不少人都想借著重選將領的藉口趁機奪了你的兵權。
我這裡都為你保管著,只待你重整旗鼓,再殺卻來敵。
原本以為還要等很久,沒想到你已經計劃好了。」
衛屹之低頭凝視著她的雙眼:「我明白你的用意。」
「我還是喜歡意氣風發的武陵王。」
謝殊伸手貼著他的臉頰:「放心,我會與你共進退。」
推門出去,沐白、苻玄和一干隨從竟全都垂著頭在外面等著,別人她不知道,沐白肯定是等了一整夜。
謝殊手攏著唇乾咳一聲,目不斜視地出了門:「沐白,準備上朝。」
「是,公子。」
沐白臨走前朝武陵王的房間瞄了一眼,愣是沒看出什麼來,腹誹了一路。
丞相當眾處置了武陵王,多少會引來衛家勢力的不甘和反彈,但出乎意料,皇帝居然站在了丞相那邊,對眾人意見充耳不聞。
百官無奈地發現,以他們脆弱的小心肝兒,面對瞬息萬變的朝堂,壓力真是越來越大了。
只有王敬之神情最為放鬆,下朝後走到謝殊跟前含笑說了句:「看來在下猜得很準,丞相果然安排好了一切。」
謝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衛屹之正積極養病,沒幾日就好了大半,卻命人在外傳播自己抑鬱成疾,久治不愈的消息。
自他回來後就一直對襄夫人避而不見,一是心中有愧,二是怕刺激了她。
但如今他好了許多,襄夫人卻仍舊臥榻不起,他終於還是忍耐不住,捧著鐵鞭跪去母親榻前,請她責罰。
雖然皇帝和謝殊套好了話說衛適之是受脅迫才背叛,但人畢竟是他殺的。
「不可能……不可能……」襄夫人說得最多的只有這三個字。
她是忠臣之後,當初父親襄義奉力戰到只剩一人,被敵軍斬斷手腳也高呼不降,不可能有個叛國的兒子。
他明明做了十八年的戰俘都沒有屈服,怎麼會忽然就受了脅迫?
她無法接受。
衛屹之喉頭微哽:「母親,十八年了,我們早已不了解大哥了。」
襄夫人忽然坐起,拿起鞭子高高舉了起來,對著他低垂的眉眼卻又顫抖著下不了手。
衛屹之有多看重這個大哥她比誰都清楚,她還記得衛適之剛回來時他眉開眼笑的模樣,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她丟開鞭子,從榻上跌坐到地上,雙手揪住他衣領,痛哭失聲:「衛家終究還是只有你我二人,終究還是只剩你我二人啊……」
衛屹之攬住她的脊背,滿眼哀戚,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殊對衛屹之做的一系列處置其實都是過場,尤其是巫蠱案,根本沒有再查過。
但這消息已經傳到秦國。
武陵王臥病,謝丞相趁機落井下石,安珩真想撫掌大笑三聲,原先他還打算再觀望觀望,此時終於下定決心,支持秦帝率軍抵達荊州長江北岸。
要打水戰就要準備船隻,造船需要很長時間,何況秦國也不能讓自己置於三面環敵的局面,自然要立即攻下周邊各郡。
一時間,晉國長江以北各郡都陷入了守城之戰。
衛屹之遇困時都沒捨得用各郡兵力,所以此時江北各郡守兵都還處於以逸待勞的狀態,何況之前的戰事已經讓晉軍憋了一肚子火,如何肯輕易罷休。
謝殊趁機寫信給衛屹之各個嫡系部下,說只要多打勝仗就證明武陵王帶兵有方,會將兵權歸還給他。
這麼無恥的論調,自然惹得一群老將摔桌子踢板凳的,但上陣殺敵時還真勇猛了許多。
秦晉雙方膠著不下,即使秦國兵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也沒能占上風。
秦帝心焦不已,本以為武陵王退走,其餘各郡也是囊中之物,沒想到會如此難辦。
他也懷疑過衛屹之是不是刻意誘他深入,但已經戰到現在,斷沒有回頭的道理,自然要繼續,何況他對秦軍兵力仍舊滿懷信心。
建康城中一如往日,只是這段時間以來,謝殊下朝回府途中的百姓安分了許多,再也沒有人像往常那樣對她丟帕子扔瓜果了。
沐白遺憾道:「公子自從奪了武陵王的兵權,百姓們似乎都埋怨上你了。」
謝殊用扇柄挑起帘子看了看路上行人:「埋怨只是暫時的,總好過被秦軍屠殺。」
剛回到相府,有個衛家小廝來稟報,說武陵王為了專心軍務搬來了衛家舊宅,好讓襄夫人專心養病,丞相若有吩咐可傳去衛家舊宅。
謝殊暫時倒是沒什麼吩咐,只是想起衛屹之還未痊癒,擔心他太過操勞,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衛屹之正坐在案後研究長江水域圖,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握著筆。
深秋已至,他背後窗外樹木已是落葉繽紛,有的甚至飄入窗來,落在他竹青的寬袍衣擺上。
他垂著眼,長睫輕掩,安寧若夢,全無武將戾氣,倒似個閒散詩人。
謝殊的腳步不禁放輕了許多,走到他身旁坐下,不好打擾他,在旁安靜地看了許久。
衛屹之其實早就知道她來了,看完一段地形圖後再轉頭看她,卻見她已經撐著額頭合眼睡著了。
看來這些日子她也累壞了。
衛屹之抱著她放在自己膝頭,脫下長袍蓋在她身上,一手握著她手,一手繼續提筆標註。
苻玄端著湯藥進來,張口就要說話,卻見衛屹之抬起頭來,以指掩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仔細一看,丞相正臥在他膝上,雪衣鋪陳,眉目恬靜,睡得正香。
他將湯藥放在案上,默默退了出去,心中卻想著郡王真是被迷住了心竅,丞相都這麼對他了,他還這般死心塌地。
謝殊醒來時天都黑了,一睜眼就見衛屹之看著自己,連忙坐起,暗暗嘆息,真是越來越精力不濟了。
衛屹之拖住她手臂:「看你這樣子,倒比我還像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得好好休息休息才行了。」
謝殊有意迴避他的話,湊過來問:「你都做了什麼安排?」
衛屹之將地圖往她眼前挪了挪:「我找到幾處特殊地形的水道,應該可以大加利用,只是……」
謝殊看他欲言又止,不禁詫異:「只是怎麼了?」
「只是水戰需要造船,如今國庫空虛,我又剛剛戰敗,此事只怕會很艱難。」
「說的也是,造船可不是一筆小開支。」
謝殊稍稍尋思一番,抬手揉開他緊蹙的眉心:「放心吧,此事我來安排,你安心準備戰事就好。」
衛屹之摸了摸她瘦削的下巴:「你不要太勉強了。」
「怎麼會呢?
武陵王可不要質疑本相的能力。」
謝殊勾著他的脖子拉近自己:「你覺得陸澄夠不夠有錢?」
「南士以富庶聞名,自然有錢。」
「那好,你出面去讓他出錢,就說要打了勝仗後要對付我,他一定會答應。」
衛屹之頓時明白了,謝殊如今奪了他的兵權,正是和他「勢不兩立」的時候,陸澄又一直恨著謝殊,南士固守江南故土的決心也十分堅決,還真有可能成功。
「至於其他世家,我去想辦法,個個都是錢多的傢伙,剝點兒下來也不會嫌疼的。」
衛屹之伸手拉著她靠進自己懷裡。
謝殊手搭在他胸口,對他的舉動有些疑惑:「你想說什麼?」
「我什麼都不用說,因為你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