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演算天機二

  雲蘇氏面容有些哀傷,歲月幾乎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她戚戚看著蘇崇遠,眼睛裡盛著慌亂無措。

  雲蘇氏拉住蘇崇遠的袖子,淚眼朦膿:「兄長,怎麼辦?」

  蘇崇遠看雲蘇氏形容狼狽,對她有十二萬分的氣,現在也不好拂開她的手,道:「什麼怎麼辦?」

  蘇崇遠蹙著眉頭,若看透雲蘇氏,雲蘇氏抽抽鼻子:「怎麼辦……雲棠……雲棠好像真的不認我了。」

  雲蘇氏肝腸若斷,她臉上的慌亂不似作假,蘇崇遠看她的情狀,心中並無軟化:「她不認你,對你來說不是喜事?」

  蘇崇遠冷冷道:「這樣你就沒有之前那個不爭氣的女兒了,正好,你可以把你的一切都給你的養女,不是正中你下懷?」

  雲蘇氏聽蘇崇遠這般譏諷她,心內更傷,不斷搖頭:「不,兄長,我沒有……」

  「你有。」蘇崇遠掰著雲蘇氏的胳膊,讓她正視他,蘇崇遠心裡何嘗沒有氣,誰願意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雲蘇氏在這裡傷心自怨有什麼用。

  蘇崇遠道:「你別假裝傷心,你其實開懷得很。沒了雲棠礙你的眼,沒了這個笨嘴拙舌不會哄人的女兒,你正好可以日日被你的養女哄。你也盡可把屬於你女兒的東西送給蘇非煙,也不會再有人來朝你清問。你更可以高枕無憂了,不用擔心我和芳則這兩個討厭的人來為了你的女兒責問你。」

  他唇角扯出譏諷的笑:「這麼多好處,你現在快出去高歌一首才是要緊事,別在此淚意漣漣。」

  他把雲蘇氏的手拿下去。

  蘇崇遠這番話如刀筆,他平時倒遠沒有今日這麼陰陽怪氣,只是蘇崇遠今日忍不住。雲棠是個好孩子啊,她分明戰意凌冽,一招一式莫不是殺人之劍,但是在那麼危險的戰場,她殺意高漲,卻始終清醒。她救自己時不是順帶,而是刻意來救他。

  但是,她救了他之後,唇角抿直,連一個笑意都沒有,面無表情地投身戰鬥,好似那只是偶然。

  她像是不認識他和芳則,這一切,不得不讓蘇崇遠懷疑,雲棠是在以冷色維護他們——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自己的魔君身份,把自己曝光於人前,不怕今後修真界的人如何看她,但她擔心之後他和芳則會因為和她親厚被修真界正道報以異樣的眼光。

  所以,她看他和芳則就像是看陌生人,卻又不顯山露水地救他。

  她早已做好自己是魔,就和他和芳則分道揚鑣的念頭,寧願一直孤獨,也不想帶給他們風雨。

  這樣的人不是好孩子是什麼?可是現在,那個拼了命從魔域回來的孩子又回去了,她不要爹不要娘,見過修真界正道的光明後還投身黑暗,說明她生活的光明之處比黑暗還要可怕。

  蘇崇遠言語中完全沒有幫雲蘇氏出主意的意思,雲蘇氏更加六神無主,之前兄長最是想她和雲棠關係好,現在卻也撒手不管她了。

  雲蘇氏搖頭,急切表達自己並沒這個意思。

  她道:「非煙是我的女兒,我養了她八年,便是一條阿貓阿狗也該養出了感情,何況那是個人。可是雲棠也是我的女兒,兄長,我……我也不想雲棠和我離心,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啊兄長。」

  她哭得眼淚順著唇角流下去,看起來十分悽慘,真像是個拳拳愛女之心的母親。

  蘇崇遠卻一扯嘴角:「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怎麼對你的手心,怎麼對你的手背的?」

  他質問道:「我和芳則在中洲收到了你十多封信,除了第一封是寫雲棠回來了你很開心的話,第二封你便寫你那養女骨子多弱,問我們要靈藥來給她補補,你有提過一句雲棠剛從魔域回來也需要補嗎?我和芳則以為你忘記了,直到第三封、第四封……這些信你全都在抱怨雲棠修為太低,無論如何也提不上去,你在信中可有過一句關切之語?這些事,你認還是不認?」

  蘇崇遠的話敲得雲蘇氏心底發麻,她的思緒也跟著蘇崇遠走,發現蘇崇遠說的是真的。

  在非煙的襯托下,剛回宗門的雲棠什麼都不會,她的修為低,不進反退,和非煙比起來就像是一個天一個地。所以,她望女成鳳之下,自然對雲棠多了諸多抱怨。

  雲蘇氏道:「兄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和她爹都只是希望她快些修習,總不可能一直拖後腿。我不是不心疼她啊。」雲蘇氏有理由,但這理由她不好說,那時候非煙自戕,無論是身心都非常脆弱,雲蘇氏不免多關懷她,雲蘇氏道:「她回來後,不過憔悴了幾日,很快,就生龍活虎,我想心疼她也沒地心疼。」

  蘇崇遠聽到這個荒謬可笑的理由,冷笑三聲:「你看不到魔域是什麼生存法則?你想也能想到,魔域弱肉強食,她露出脆弱情態,要是在魔域,只會被瓜分分食。她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自然是要自己快速恢復到健康狀態。」

  「怎麼?她好不容易回來了,還要因為你的喜好,像是尋常俗世富人家爭寵一樣,要快點學著勾心鬥角,要學著特意裝得脆弱可憐,來討你歡心?她才從魔域回來,不是剛去散心回來,她憑什麼要快速學這麼多,從另一個生存法則馬上換到你的生存方式,就因為她倒霉她是你的女兒?!」

  雲蘇氏腳下一晃,蘇崇遠的話如給她當頭棒喝。

  是,如果說雲棠一回來,利用自己是雲蘇氏親女兒的身份,和她流落魔域的經歷,她比蘇非煙更慘,未必不能再讓雲蘇氏心疼她到摟著她叫心肝寶貝兒。

  可是那樣的人不是雲棠。

  她如果是那種人,就領悟不了十獄劍意,領悟不了劍意,也就無法從吃人的魔域中活下來。而她不是那種人,會十獄劍意,也就不能裝乖賣慘討好雲蘇氏。

  蘇崇遠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戚之感,雲棠的命運,從落入魔域那一刻就已經決定。

  他強自把心裡的悲傷壓下去,再對雲蘇氏道:「我和芳則在中州看了你的信,發覺一些不對,加上一些事情的推動,我們直接來了南州,第一個落腳之處就是太虛劍府,我們想看看現狀究竟如何,我們到那時,都不敢相信你和雲河真能不顧親女。」

  「我和芳則來了太虛劍府兩次,第一次吃飯,你全程對著你的養女笑魘如花,你讓你的養女和芳則親近,你有對雲棠說過一句好話?後面……」蘇崇遠像是想到了什麼非常生氣的事情,讓他一下子手上青筋暴起,被死死壓制:「後面雲棠受傷……我和芳則原本以為是被妖獸所傷,後面才知道,你那養女!蘇非煙走火入魔想要殺雲棠,蘇莞晨,手心手背都是肉,蘇非煙是你手心肉,你真愛她,她犯下這等錯誤,你和雲河當著眾人的面對她噓寒問暖,大敘母女親情,你是個人嗎?你告訴我,那時候雲棠會怎麼想,如果你是雲棠你會不會心灰意冷,她是你手背的肉?」

  蘇崇遠怒道:「你別再自欺欺人,她是你腳底的泥!她和你斷絕關係,是你的幸運,也是她的幸運。你可別再哭了,我都要為你羞死了,你快笑,放聲笑出來!」

  雲蘇氏被蘇崇遠如此嫌棄,蘇崇遠的話幾乎讓她無地自容。

  雲蘇氏那時候看著蘇非煙可憐,被蘇非煙剖心之語打動,看見蘇非煙哀哀地跪在地上,她好心疼……雲棠好端端地站著,她又忽視了她。

  「我……我之前犯了錯事,我帶非煙上宗門,起初一年是因為非煙像雲棠,後面則是養出了感情。這個時候,非煙發現了之前雲棠的存在,她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來,她的心和我們有了芥蒂。」雲蘇氏抹淚,「那天見到非煙如此剖白心跡,我只覺我們母女之間的疙瘩要被徹底消除了……」

  所以,她情真意切地和蘇非煙抱在一起,還有雲河也一起。

  蘇崇遠聽雲蘇氏說著這些理由,雲蘇氏說著這些人之常情,站在蘇非煙的角度來看,雲蘇氏可真是一個十足的好母親。

  蘇崇遠道:「是,恭喜你們的芥蒂消除,你們一家三口抱著鬧著,你抱著想殺雲棠的仇人心情喜悅,現在雲棠和你斷絕關係,正好不打攪你們一家三口。」

  蘇崇遠本說著氣話,卻忽然覺得,雲棠就這麼和雲蘇氏斷絕關係,也挺好的。

  雲蘇氏有諸多藉口,諸多情理,她說得自己委屈偉大,為了另一個女兒也算是盡了慈母心腸,站在蘇非煙的角度看,雲蘇氏沒錯。站在雲蘇氏自己的角度,她也沒有錯。

  蘇崇遠曾經氣雲蘇氏偏愛蘇非煙,現在他不氣了,他好像記起當初雲棠從沒有找他們抱怨過雲蘇氏偏愛蘇非煙。

  她只是很清楚地認識到,人的感情會發生變化,她離開了八年,就像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她覺得人有偏愛很正常,她不是被偏愛那個,所以她收回自己的感情,從新審視和考慮新的生活。她不付出無望的情感,也不強求別人定要偏愛自己。

  而蘇崇遠,一直想要雲蘇氏認識到誰才是親女兒,他有強求,卻無法左右人的情緒。所以他失敗了,他沒辦法教育雲蘇氏,他離開太虛劍府……現在他才發現,他看得不如雲棠清楚,做得不如雲棠灑脫。

  蘇崇遠心念一動,一直桎梏著他的瓶頸有所鬆動,蘇崇遠仿佛能看到更遠的天、踏到更廣袤的大地,他有預感,等此事完結後,他找個地方閉關,他的修為會更上一層樓。

  蘇崇遠的心一下子平和下來,不強求雲蘇氏對雲棠的母愛後,他整個人都放鬆不少。難怪,雲棠能在短時間內成為元嬰,躋身魔域十大魔君之一。

  她這樣的心性,註定了她在修真一途走得長遠,也註定了她和雲河、雲蘇氏走到這種地步。但凡她示弱、沒那麼傲氣,他們一家都能維持表面的和平。

  蘇崇遠身上的氣息一變,就連雲蘇氏都感覺到了。

  她訝異一聲,有些擔心:「兄長……」

  蘇崇遠現在看著沒剛才那般可怕,但云蘇氏無來由地一慌,好像剛才蘇崇遠雖然罵她、諷刺她,但他會幫助她重新和雲棠構建關係。

  此刻蘇崇遠平靜下來,就像是真的要撒手不管這件事了一樣。

  蘇崇遠話語果然平和多了,他應該和雲棠一樣,此刻只關心青山關戰場,而不再困於這等事。

  蘇崇遠只很快把自己剩下的話說完:「如果說前面只是你們偏愛養女,後面雲棠戰鬥負傷,那麼多魔域之魔你們不關心她的傷勢,要第一時間廢她修為,這些種種……過了。」

  他沒有再像之前一樣耳提面命,告訴雲蘇氏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沒有了那些愛之深恨之切的話語,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蘊含了無限唏噓的過了。

  雲蘇氏的心慌亂如麻,她抓住蘇崇遠:「我……我知道錯了。」

  她道:「兄長,或許我之前真的做了錯事,我已經知道了,可是那時候我覺得雲棠是我親生女兒,她對我一分好,我便想著她能有十分的好,十分的出息……我想她哄我,我想她早日提升修為,我聽見她居然敢傷了非煙和她父親,我覺得她哪裡能做那種醜事……我對她是有不滿,可是剛才我發現她真的一點也不在意我們,兄長,我怕了。」

  雲蘇氏道:「其餘種種,我發現在這一瞬間好像不怎麼重要了,我不能忍非煙和我離心,也不想她和我離心啊,兄長。」

  雲蘇氏現在的行為就像是雲棠修為停滯不前時,雲蘇氏對她破口大罵,說得她一文不名,似乎恨不得雲棠早點去死,但要是雲棠真的瀕臨死亡,雲蘇氏估計又只想她活過來。

  人總是貪多,得到了一點還想要所有。

  可當發現全部失去時,又覺得只要她還在就好。

  蘇崇遠只搖搖頭,扒開雲蘇氏的手:「木已成舟。」

  他嘆息一聲,算是規勸:「你今後,喜歡養女便好好和她發展母女情分,只要不再走這條老路便罷了。」蘇崇遠搖頭,「往事成空,你不必再想。」

  畢竟雲棠的態度非常明確,見死不救、劍尖不轉頭……都說明她心如磐石,絕不轉移。

  蘇崇遠還要去聽有關青山關戰場的吩咐,他放開雲蘇氏的手,走入帳中。

  雲蘇氏沒追上他,她只覺得這幾日的天變得太快。雲棠——她的女兒,一定要和他們斷絕關係,她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代給他們,她甚至不怕父母因果,她鐵了心,哪怕背上因果她也能承受,她沒有給他們一點商量的機會。

  她怎麼那麼心狠,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她的心是什麼做的,要說是堅固的磐石,她當初又不顧一切回來,要說是柔軟的棉花,她今日翻臉又如此乾脆。

  雲蘇氏還想到了蘇崇遠——這個以往一直讓她和雲棠重修舊好兄長也忽然不在乎她給雲棠的母愛了。

  雲蘇氏的母愛,之前她要雲棠哄才給,蘇崇遠越罵她她越逆反,越要端著——現在她把母愛端好了,別人卻棄如敝屣,一眼都瞧不上了。